最近我爸爸有一个要求,他想在老家建一所新房子。
这个听起来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这大半辈子,在老家都处于边缘地带,几乎是在村民的嘲笑和讥讽中度过的。
然而他却突然想回到老家,还想在那儿建新房子。对此,我理所应当地就觉得爸爸认为这是他能在村子里“挺起腰杆”的唯一的方式。
所以我二话没说,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且对他大谈特谈“自由意识”“自我本我”,告诉他自我价值是靠自我实现,而非物质巴啦吧啦。
在我长篇大论后,始终保持沉默的爸爸终于说道:
这个村子,是爸爸一辈子生活的土壤,尽管它贫瘠,落后,甚至吃人。我恨它,但却更爱它。只有死在我热爱的土地上,我才心安。
1.“小丑”一说话,他们就发笑
我爸爸的故乡,也是我长大的地方,在我看来,对我爸爸极其不友好。
在这个村子里,人人崇尚物质,金钱为大。谁有钱,谁说话就是真理。所以,穷人是会被人瞧不起的。而只会舞刀弄墨却穷得发酸的读书人,则是更受人鄙视。
爸爸恰好就是这么一类人。他爱好读书,喜欢写作,60多岁还学习书法和手拉风琴,看起来文雅至极,却一辈子清贫。
正是这么一个爱好文化的穷文化人,在我们所居住的农村里,却显得相当的“不合时宜”。
所以,每当我爸爸发表自己看法,村里人就当他是个小丑,他的一句话总能引起一大片的反驳和发笑。
当他告诉左邻右舍,要注重下一代教育,让每个孩子上大学时,他们都笑他,上大学最后都上成你这样穷?
当他劝阻村民们不要赌博涉黄,他们都笑他,全村就属你家娃最多,比我们都爱好那事儿,还装清高?
每每受到如此屈辱,他也不与他们正面起冲突,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当天晚上,他就会背着双手,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踱步,然后叹息。
小时候的我,不懂得他这般是为何,只是模仿他的样子,跟在他背后,唉声叹气。他就会过来摸摸我的头,然后教我念《唐诗宋词》,给我讲《三国演义》。
2.在嘲笑和贫穷中,我们在长大,他在变老
对,在我们村,没文化不可怕,贫穷才可怕。十几年过去,村里的这种价值观并没有多大改变。
不少孩子只学得几个字,就辍学外出打工,然后带回一沓沓钱,盖起了楼房,开起了四轮小汽车。渐渐地,四面都筑起了高楼,遮住了我家又矮又破的房子的阳光。在高建筑的阴影下,我家房子就显得更加的衰败。
只有我家,爸爸天天在为我们上学学费发愁。但发愁过后,又全然是自在。每个暑假寒假,书房里都热闹非凡,几个孩子都会围坐在一起,不管冷暖,都会捧上诗集或画册。爸爸则坐在一旁,戴着老花镜看报。别人家讨论新的空调电视,我们家就讨论诗词歌赋。我们自得其乐,但却依然免不了被他嘲笑。
“看你的衣服真破。”
“你的头发跟个烂稻草似的。”
“连《猫和老鼠》都不知道,连电视都没有,穷鬼。”
是啊,为啥我们如此贫穷?为什么连电视都没有?每次我们哭诉埋怨,爸爸就开始引经据典来阐述“出香门第”“寒门出贵子”的妙处。小小的我们崇拜爸爸,不免就被他洗脑了去,逐渐地也会心平气和起来。
就这样,爸爸在嘲笑和贫穷中变老,我们在嘲笑和贫穷中长大。
长大后的我们,只认识到了村子的落后,村民的愚昧,我们的内心没有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于是一得机会,便迫不及待地扎根在了世界各地。
但爸爸却不同,他比我们更恨这个村子,但他却又比任何人都爱它。
3.我爱这里的一切,包括前院的花园,鱼塘边的垂钓
我总认为爸爸恨村里的村民,恨所有的嘲笑和愚昧,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细细去体会过他的生活。
我不懂爸爸在细心照顾家中前院时的脸上露出来的那种闲适的微笑;
我忽视了爸爸在菜园里辛勤耕耘时满足的汗水;
我误解了爸爸在鱼塘边垂钓时的悠然自得;
我以为他的每一次背影,都是无人欣赏的悲伤与忧愁。我以为他的所有作为,都不过是无人欣赏的落寞和孤独。
然而,这都不过是我对爸爸的自我揣测。
爸爸对我说,年轻时多半义愤填膺,总想着去与整个村子对抗,年老了才懂得要顺其自然。
我们必须学习那自然万物,比如那院子里的一花一草,它们也总是在适应风雨。池塘的鱼儿,也总是在顺应天命。人得有抱负,但也要能放得下抱负。人生最美是与自然相处,人生最难却是与顺其自然相处。
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理直气壮都已烟消云散。也许年轻的我还尚未完全体会爸爸言语中的奥妙,但我知道,我该回去准备好钱,给爸爸在老家建个新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