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等待

她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不远处就是月台,没有一辆火车停靠在旁边,这时车站里也空荡荡的,只有寥寥几个人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远远地站在站台的那一边,距离太远,看不清是车站的工作人员还是等车的人。一片光晕弥漫在她和那边的事物之间,清冽的空气里微小的浮尘上下浮动,像一团模糊的蒸汽。这样的环境下,她觉得空间偌大得恐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处在这个时间和空间的角落,昨夜的寒气尤在,沾湿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奇怪的是,这股冷气不像自外朝内渗入的,倒像是从她的皮肤里野蛮地钻出来的。

她记起来自己是在等人,等他从某一列车的某一节车厢的某一个车门里出现,那一定是一列头顶着长长蒸汽云雾的火车,车头发出尖锐而刺耳的长啸,铁轨发出凄厉的呻吟才能将它拖住,它为此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会是一列红色的,或是绿色的火车,车厢正中央印着不知是代表什么组织的徽标,两侧用油漆笔直地涂上几道蓝色的粗线。紧接着,大大小小的旅客就会从车门里一个个出来,一张张模糊的脸就像一片涨潮的海水,由远及近地流到她的脚下,其中有一张特别的脸,她不会忘记,高高的,远远的,那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但这会儿,这个小小的车站还是冷冷清清,什么人也没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她挺直腰板,只要太阳爬上对面站台候车室的房顶,新鲜的阳光就能穿越冰冷的太空,来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她等待着时间在这个小小车站里发生作用,就像孤岛上的人等待大海干涸,自己的脚丫踏上温暖干燥的沙粒。

远远地,一声细小的汽笛声,就像一个苍蝇在她的耳边轻轻飞过,扰动了一捧空气,就像是夏夜深处,睡梦中耳边骚扰的蚊子,把她从这样孤独安详的状态里惊扰醒来。有一瞬间,恐惧牢牢地擒住她的心脏,虽然她的脸上依然平静如凝结的冰霜,但心里却承受着灾难般的冲击,大海掀起黑色的巨浪,浪头高过灯塔的塔尖,拍碎了她心中那个脆弱的小船。是的,火车来了,从一个遥远的,未知的疆域驶来,它驶过钢筋做的银灰色桥梁,桥下百米深处的峡谷里奔流着白色的江水,急不可耐地冲向大海。它的铁轨旁就是一望无际的黄色麦田,飘过异邦谷田的麦香,农田的主人懒洋洋地坐在一个斜坡上,一边抽着劣质香烟一边感叹自己乏味的生活,还有光秃秃的荒漠,无边无际的乌云,她只能看到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冰冷的寒风打着旋嬉戏,它的颜色甚至于也是空洞的苍白色。她认真地盯着铁轨的遥远的尽头,仿佛是在努力穷尽想象的极限,那是异域的色彩。

在火车驶进车站时,几乎就在那一刹,一缕阳光长而缓地照到她的额头上,她几乎已经感受到了它独特的频率,轻轻摇晃,抚摸她的发丝,在这阵光影的眩晕中,她又跌入梦境的喧闹里。啊,那是苏格兰高地,一幢孤独的两层木屋,从那里可以远远地望见北海,铁青色的天空,遥远的青绿色的草地,泥土的气味她从未忘记,那种光脚踩在春天的草芽上的感觉。每一个夜晚,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边自己的座位上,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靠在一块坐在旁边。夜晚是属于潜意识的,她的时间都消融在一页页发黄的书里,一动不动地躺在潜意识的河流中央,她不需要呼吸,也就无需把头探出水面,她看见,岸上的事物都被夸张地扭曲,折叠,以一种流体的形式快速地向后飞去。

火车停下了,它嘶吼着,极不情愿的停了下来,一片白色的雾气中,她看见车窗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状的脸,它们扭曲着,变化着,紧紧贴在车窗上,好像要把玻璃撞碎,不顾满地的玻璃渣子,从车窗狭窄的方形口子里迫不及待地冲出来。它们把这里搅得混乱不堪,转眼间车站就成了一堆瓦砾和一滩泥水,在星光下如同世界上的大陆和大洋,闪耀着奇妙的光芒,就连她坐着的长椅也被撞翻了,推进那些人里,那些人此刻已经变成一团熊熊火焰,将长椅吞噬殆尽。她听见,车站里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一场飓风,裹挟着世上的一切横冲直撞。她绝望地听着这股风暴不可阻挡地从她背后袭来,这是她最讨厌的时刻,车站里到处都是人,她就处在风暴的中心,像一个孤独的女王,高贵地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一点点地沉没在冰冷的陷入狂暴的大洋中心。她觉得自己被人一拳打翻在地,尊严和平静都荡然无存,车站里挤满了人,数不尽的旅客提着自己红色的绿色的的箱子、包裹走出车门,里面装着准备签订的合同,刚好够一礼拜穿的干净的衣物,女友的照片,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小说写稿。不过在她眼中只有无数棕色大衣和白色的巴拿马草帽,漂浮着,挤过这个小小的车站,黑色的皮鞋和红色的船鞋在地上弹跳着,她仿佛看见家里的水管爆裂开来,喷出棕黄色的污水,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恐惧中拉起自己的裙摆,不让满地泥水溅到自己身上。

她忽然又记起自己的任务,遗憾于过了那么久自己都没有注意观察人群里她等的那人,正坐起来想要仔细寻找时,又记不清那张脸了,刚刚的恐惧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慌张和羞愧,她努力的在记忆里寻找,却更加沉溺于幻想,难以专注于现实了。这时余光告诉她,一个人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紧接着就传来一句:“我想这是一个自由国家”。她转过头,立刻就记起了那张她等待已久的脸,是的,他就坐在她面前。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被他从记忆里抽离出来,就像被人从咸咸的海水里一把拉出来,她幸福地嗅着干燥的空气,竭力把这份香甜吸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不舍地咽下去。她想起歌德写下的“请等一等!”

她发现自己在流泪,自己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场面,扑在他身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真到了这会儿她却动弹不得,沮丧地发现自己竟然被虚伪的客套和拘谨的礼仪束缚住了。她享受着他温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这样默然无言的状况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扫一眼对面的太阳,它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发出令人眩晕的光线,车站里的那股水汽也彻底消失了。这时响起了时钟的声音,那是车站在报时,她回头看时,椅子上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不仅如此,整个车站似乎也空了,只有几个人影在远处摇晃,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急忙往车厢那边看,最后一个人刚好跳下车,是个身材单薄的小伙子,什么都没带。车站的工作人员把门关上,接着朝车头吹了一声口哨,就向她这边走过来,火车缓缓动起来,任何人都能看出它的疲惫至极,就像一头老牛,艰难地在泥里往前走。那人走过她身边时,看都没有往椅子上看一眼,挺括的大衣几乎扫过她的膝盖,就像是这里没有人一样。她心中没有被忽视的不满,只有一点困惑。火车已经离开了,一种熟悉的失落慢慢爬上她的心头。

她站起来,走到月台边缘,看着最后一团蒸汽消失在山谷深处,再忧伤地消散干净,仿佛是在向她招手告别。她听见钟声又一次急促地响起,突然意识到,从她在这里等候的第一天算起,已经过了一千年的光阴。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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