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岭村五十六岁的陈九实是留守老人中最年轻者,也是老人中最有知识的人。谁家电灯不亮了找他,老人打手机拿着号码找他,随叫随到,可算是个大能人了。
这年头农村人少了地多了,地多了抛荒了,抛荒了村庄就懒散了。
九点了太阳还呆在云屋里不愿意露头,陈九实也懒洋洋地想下地,前屋的郝大爷蹒跚着交脚步摇摆地走来,远远的举手叫:"九实你等等"。郝大爷八十多岁,膝盖有关节风病,平时走路一只脚轻一只脚重,遇到人多或有事情故意造作些,走起路来更显得跛颠。
陈九实停止脚步,等好一会儿郝大爷才费劲到了眼前。“九实啊,你帮我有两簸箕猪粪肥送到山嶂岭地里,回来再干你自己的好咧"。陈九实放下锄头就跟郝大爷走,不是跟而三二步就走到郝大爷前面。他熟悉郝大爷家的猪圈,也知道他家里的地,更不只一次给他送挑过粪。
两簸箕的粪一看就知道用脚踩过,严严实实,上面复盖一层松细干粪。陈九实用手臂挽着簸箕绳掂量掂量,估摸不少于130斤。山山嶂岭地有三二里路,而且都是上坡,一趟来回需一个小时,如果再去自己地里也是中午了,干脆生火做饭,自己地的活按排下午。
上午半天时间就这样过去!
他摸摸袋里的十元钱,是郝大爷塞进去的,算是上午的工钱。放进去的时候他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心中知道换个人送至少要十五元,他木讷说不出口,默默地回来。
郝大爷是村里著名的人精,外号"石板刨",二个儿子在城里打工,他养猪种菜,隔三差五往城里送,只有他拿得出手。
太阳离西山头还有一杆子高,陈九实就收工了,他不在乎庄稼长得多好,也不在乎干多少活,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荒地。刚到村口就听见有人在自己家门口喊,“陈九实,陈九实",听声音是后屋的吴大娘。
后屋离他家仅五十米,是一幢有百辛历史带有厢房的大房子,现只有吴大娘一人住。吴大娘儿子也在外打工,老头去年刚去世。老头在的时候从左后山小溪流用塑料皮管导引自来水,北岭村缺水,有了塑料皮管之后每户都从小溪导引自来水,给老年人带来极大方便。
吴大娘今天自来水断了,后山小溪流那儿都是灌木丛,又傍晚了,一人去有些害怕,水断在哪儿她也不会,找陈九实帮忙。
陈九实不说话也不问,放下工具就跟吴大娘顺着她家的塑料管跟踪直上,趟过灌木丛到了接水口,昨晚一场大雨冲塌了接水口。弄好了接水口还是没水,可能是坭沙堵塞管子,这可有点麻烦,要一段一段检查,等完全来水了天也黑了。吴大娘说几句客套话,(她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客套话,对陈九实来说说不说无所谓都是隔靴搔痒。)拿了两只下午刚摘的丝瓜送给陈九实算是谢过。陈九实也不推辞,看看二只水灵绿嫩的丝瓜挺可爱,心中盘算天黑了肚子也饿了,再烧饭显得太迟,中午还有剩饭,用丝瓜做泡饭将就一餐,何况今年还没尝过丝瓜呢
陈九实虽然长年在家种地但对蔬果管理很外行,种的茄子豆角之类结果很少,而且摘得不是老了就是嫩了。他也不在乎,反正一个人吃下了那么多,一个女儿女家到城里,送过去她也不会要。
他也想去挣钱,都嫌他笨手笨脚,人不灵活,没人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在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多少没关系,没人问他要也没人向他借。闲着无事门口一坐一整天,看着白云飘过,听听鸟儿啾啾,偶尔有人用体力活会找上门来。
单大娘托人捎来话,家中没电了要陈九实过去给检查看一下。他提着工具箱一一一塑料打包带篇织的小篮子,篮子里是电笔、钳子、罗丝刀胶布等工具,他是村里"唯一"电工,应该具备这些工具。他出了院子又返回来,带上不久前买的灯泡,也许单大娘是灯泡坏了。
单大娘家的房子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蛮新的二层楼,老头早几年走了,几个子女进城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单大娘就是离不开她亲手造的房子,不愿意进城和孑女住在一起。陈九实看了灯泡又检查了保险丝,都好的,这是他当电工以来比较难的故障了。他按灯泡线端顺着往上查,跟查吴大娘的水管一样。发现这些电线是老的铝心线,输送进来的是铜心线,铜与铝接头氧化烂了,跳出火花把电线塑皮烧的黑糊糊一片,幸好房子已是砖水泥结构,如果是木头老房早已出危险了。
工程扩大了,陈九实要去买电线。
然后一个人又搬橙凳子又搬梯,他是一个心宽体胖的人,踩得凳子梯子吱呀吱呀响,添上笨手慢脚,看的人都提心吊胆,惊得单大娘花旁边不知所措,嘴上挂着要小心丶要小心。单大娘是全村闻名的大善人,孩子有钱,她也喜欢帮人。陈九实给她装线就是给他做事,做事就得给人家吃饭给工钱,这是她认为理所当然的,嘴上念着要小心转身去厨房烧饭。
陈九实用了将近一个下午时间把线修好,单大娘端出大海碗点心一一一粉丝加肉、鱼干、虫干五香扑鼻,陈九实觉得不好意思,又看着色香具齐的点心比自己烧的香几倍,不免咽咽口水。他木讷不会说与心两样的话,讪讪地坐下来,几分钟风卷残云汤也不留,只剩一个大海碗。自言自语地道,吃了这大碗晚上不用烧饭了。
人他收拾工具,稀奇地说一句,单大娘我回去了。
单大娘从厨房出来往陈九实口袋里塞一张50元,她不说话免的邻居多言多语。她认为陈九实用了大半个上午,现在外面打短工一百多一天,给50元不多,不能吃老实人亏。
陈九实傻傻站在那有壹分钟,他不知道这样是帮邻居忙还是为邻居打工,这钱是收还是不收,或老少收。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告诉他,邻居的忙要尽力帮,邻居给你东西也是出于真心的。
陈九实病了,病的很突然。那天突然腰痛,以后痛到前面肚子,圆圆的肚子痛得不能蜷缩,直挺躺着象只硕大的冬瓜里外滚动。医生说这点痛好治,急性肾炎,腰部有可疑肿块与这肾炎有关。住了一周,这边检查那头化验,这地方陈九实一辈子没来过,医院比村子大,要不是女儿跑前跑后,不然他在医院像蚂蚁在球上不知往哪儿爬。
医生对他女儿说,出院吧,一个字"癌",没说你农村没钱,有钱也无用,后期了大约三个月时间。
从医院出来陈九实痛是好了,但人开始往下瘦,全身发软无力没食欲。从女儿脸上看出自己病情很重,他懵懵胧胧怀疑自己可能会死,也许不会。他不想死,害怕死,听人说过人死了会到几个地方,有的去天堂,有的去地狱,有的无人管变成孤魂野鬼。想到这些他很害怕,甚至浑身颤动,自己死了不知会去哪儿。
城里女儿家房子小,只能回到乡下又矮又潮的石头房子。女儿腆着大肚子快临盘了,交通不便二三天才上来探视一次。他觉得自生自灭的孤独,每天坐在那吱吱发响的竹椅子上,在门口仰望天空,看天上白云苍狗,有时变为奔马,有时变为飞鹰,瞬间又被风吹的丝丝淡淡。这时他会想起早该养只猫或狗,现在伏在脚边搖摇尾巴舐舐裤腿,也能解眼下冷冷寂寞!
陈九实食量越来越少,医院带来的药吃得直呕吐,幸好身上没感觉很痛楚。食量越少吃的越简单,简单了就不想做饭,更无人给他做饭。身体从冬瓜状变成丝瓜型,看到前屋郝大爷瓦背飘起袅袅吹烟,该中午时分了,后屋吴大娘家浮游过来丝丝酸辣香气,哦,今天她家有客人。丝丝香味勾唤起他的食欲,他吸吸鼻子,瞄一下冰冷的灶台,无奈拿起女儿送的面包和牛奶。
在一个无声小雨的夜里,陈九实走到人生道路的终点。第二天早上,一个新的生命起点,从她女儿的肚子里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