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再来看一条来自国家宇航局的消息,深港时间3月4日晚间飞掠地球的墓神彗星,将于今日夜间再次发生飞掠事件,下面请看详细……”
“小娜,”张远山坐在候诊室的矮凳上,取下眼镜揉搓着被压痛的鼻梁,一边说道:“今天预约的患者是不是都接待过了。”
“……墓神彗星是自人类有天文观测记录以来,记载过的对地球最具威胁的天体,历史上墓神彗星共六次近距离飞掠地球……”
“对,都已经接待过了,张哥累坏了吧,我去给你沏杯茶,休息一下。”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边说着边挪动脚步走出了候诊室。
“……不会发生天体撞击事件,民众不必恐慌,同时有关专家做出警告,此次飞掠活动较3月4日晚间时距离更近,引力作用影响后果尚不明确……”
“咔嗒……咔嗒……咔嗒……”
清脆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张远山戴上眼镜,小娜面露难色,端着杯热茶走了进来。
“怎么了?这幅表情?”
“恐怕你又得加班了张哥,”姑娘撇了撇嘴,“刚来了两位女士,说事情比较急想尽快跟你沟通下。”
“是之前来咨询过的患者吗?”
“不,没见过这两个人,我说现在时间比较晚了,需要先和张医生确认一下。”
“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的诊所刚营业不久,有患者这么晚上门是对我们的信任。”
“……飞掠期间请尽量待在家中,若发现任何异常情况请及时联系当地警方,做好个人防护……”
茶水很好喝,张远山觉得疲倦减轻了些,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顺手把电视关闭。
“请她们进来吧。”
贰
“我的女儿,最近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张远山的心理诊所开设在深港市最繁华的商业区,现在是晚上的九点钟,原本属于他的宝贵休息时间被突然到访的一对母女挤占。
虽然已很疲惫,但作为刚刚在本市有了些名气的新锐心理咨询师,他自然不能将患者拒之门外。
“关于此事您不妨详细说一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张远山和煦的笑着,语速缓慢,声音低沉且饱含亲和力。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对面的中年女人戴着金色的细框眼镜,衣着得体,她满怀歉意的说道:
“只是我们找了很多大夫都没解决问题,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张远山点了点头表示谅解。
“事情是这样,我的女儿名叫小颖,今年二十九岁,成家有五年了,姑爷在一家科创公司上班,他们俩感情一直很融洽,我对这个女婿也挺满意的。”
“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结婚到现在他俩一直也没要孩子,不过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我也就只是偶尔催上几句,等他们想清楚再考虑生孩子的事情。”
女人的语气突然有些悲怆,轻声道: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会给我闺女造成那么大的压力。”
“您要说的反常举动……和孩子有关?”
“对。”
女人揉搓着眼睛,随后说道:
“那天是三月五号,早上七点钟左右,小颖突然慌慌张张的来敲家门,进屋之后就只是哭,问什么都不说,我当时还挺担心是不是他们两个感情出了什么问题……直到她平静下来,问了我一句奇怪的话。”
“她问了您什么?”
“她问我:妈,乐乐还没醒么?”
“乐乐……听起来像是个小孩儿的名字。”
“是小孩儿的名字,小颖说乐乐就是她的儿子,我的外孙。”
“……她跟你谈起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孩子?”
“她还说前几天就是她亲自把乐乐送到我这来的,可……可就算是我老糊涂到把自己外孙子都忘记……那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小子我总不能也看不见吧?”
“令爱听了你的回答有什么反应?”
“小颖这孩子跟疯了一样,跟我一遍遍确认孩子在哪,后来开始在屋里胡乱的翻找,直到她手机来了一个电话。”
“电话?”
“当时小颖披头散发的盯着手机屏幕愣了好一会,随后尖叫着把手机丢开,我捡起来手机才知道是女婿打来的,他刚结束了夜班发现家里没人,就打给小颖问她在哪。”
“我挂了电话才发现小颖昏了过去,连忙拨了120,把闺女送到医院。”
“医院的大夫怎么说?听您的描述,令爱像是遭遇了重大变故引起了应激反应。”
贺女士点了点头,又说道:
“医院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当时只是给了葡萄糖静脉注射,可她醒过来对所有人都……都很畏惧,不让任何人靠近,甚至连我这个当妈的也不可以……我生怕她是晕倒时摔到了头,就要求医院给她做了细致的检查。”
“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吗?”
“有……我是说头部没有外伤的痕迹,但身上有很多淤青和伤口。”
“您的女婿——”
“——不不不,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还因此痛骂了女婿一顿,但后来医生说小颖身上外伤的痕迹多是旧伤,如果女婿在长期家暴我的女儿,我肯定早就发现了,况且女婿一直都是个和善亲切的人。”
或者是因他人的侵犯所致?
张远山很快自我否认了这一点,这样的解释仍与突然出现的旧伤不符。
“对于这些,令爱自己是怎么解释的?”
贺女士叹了口气,说道:
“她不肯说,只要谈到这个事情就不做声。”
“您继续。”
“几天后小颖的状态逐渐稳定,我就给她办了出院手续,住在我家里。”
“她不肯住在自己的家中?”
“她不让女婿再靠近她,甚至有时候会拿着刀逼他离开。”
臆想症?
张远山脑海里蹦出了一个名词,稍加停顿,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你带她去做过精神方面的鉴定么?”
“嗯……”
贺女士艰难的点了点头,说道:
“但也没什么结果,除了明显受过刺激对外界有抵触外,小颖的认知能力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性格与之前相差很远。”
有意思。
“我……我甚至有个奇怪的感觉……”
中年女人捂着口鼻,泪眼婆娑的说道:
“我甚至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我的女儿……”
张远山无意义的摩挲着桌面,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无助的母亲说道:
“不妨让我同令爱单独聊一聊。”
叁
在多年前的学生时代,张远山曾作为老师的助手,接待过许多被心理疾病困扰的患者,贺女士的描述令他回忆起其中一位深陷臆症的男士——但眼前年轻女人的状态与记忆中同类症状的患者显然不同。
她坐在软椅上的身体挺得笔直,双手环抱在胸前,神色憔悴但依然遮盖不住面容的清丽,眼神倦懒像是对周遭事物提不起一丝兴趣。
“林小姐,您请用。”
女助手轻轻的将茶盏放在女人的面前,又说道:“您如果感觉有些热,可以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我帮您挂起来。”
“不必了,谢谢。”
女人干脆的回应着,眼睛却还是盯着桌面,仿佛那里有令她挪不开视线的新奇玩意儿。
在做了张医生的助手后,何娜已经见过太多举止怪异的患者,看着已经热的额头冒汗却不肯脱下厚重外套的女子,她也没过多的追问,只是微微扭头冲张远山使了个玩味的眼神,随后又说道:
“那我就不打扰您两位了,林小姐您若是在咨询过程中有什么需要帮助,您可以随时叫我,我和贺女士就在外面的候诊室。”
女人没作理会,举起面前的茶杯,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张远山冲李娜点了点头,后者便脚步轻缓的走到门口,微微躬身示意后出了屋门。
“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和你谈起我的。”
林颖的声音冰冷且干脆,她将空茶杯轻轻放下,杯底与瓷盘碰触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一滴水滴落在湖面。
“林小姐如果指的是您母亲的话,我想她只是阐述了一下您和她共同遇到的一些问题。”
“她不是我母亲……至少不完全是……管他呢,反正一切都已经乱套了……她跟你提起过我的精神鉴定是正常的吗?”
“当然。”
“那我不知道她这么晚了非要把我带到这里是为了——”
“——想不想和我聊聊您的孩子,和我聊聊那个叫乐乐的小孩儿?”
女人微微一怔,原本亢奋的状态迟滞下来,嘴角浮起一丝戏谑。
“你希望和我讨论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张医生——”
女人手扶着软椅的把手突然将上身前倾,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的对视着张远山的眼睛,慢慢地说道:
“——你这样做会和我一样被他们当作精神病的。”
她的眼睛很大,形状也很好看。
“他当然存在,我能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他的样子。”
林颖默默的坐了回去,在深吸了几口气后,她抬起头再次打量着眼前的中年医生,目光里的冷漠消融了大半。
“我之前没见过你……我是说,深港市是个小城市……至少我居住的深港是个小城市,没有像这样的心理诊所……”
这让张远山有些错愕,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在这座超一线城市开设诊所,为其支付的高昂租金是否合理。
但他旋即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他需要将自己变成一张白纸,一张让患者有欲望写下问题的白纸。
“您不妨继续说下去,我很有兴趣听您说起关于这座城市的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经济发展缓慢,交通也不便利……绝大多数的年轻人不会选择留在这样暮气沉沉的城市,我说的是之前……你相信我说的对吗?”
“我当然相信,不过人的记忆通常不太可靠,我希望通过聊天的方式,能帮您回忆起一些关于乐乐的事情,甚至帮助您找到他。”
出乎意料的,面前的女人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张远山欠身拿过纸巾递给林颖,没再多说什么。
患者显然是刚从固化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不想去打扰,他在等患者主动说出自己的故事。
这用不了太长时间,张远山将空茶杯推到一边,女人的哭声渐止,幽幽说道:
“乐乐今年五岁,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也是我和那个畜生维持这段关系的唯一理由。”
“您的丈夫?”
这显然与贺女士提到女婿和善亲切的说法不同,但张远山无意打断她。
“丈夫?呵呵,他不是丈夫,他是爷!整天就知道喝酒的大爷!当大爷多好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喝酒就喝酒,想打人就打人!”
“我就是他的下人!不高兴了就打我!我害怕他!我做梦都怕!我更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可是我的乐乐还小啊……他才三岁,他不能没有爸爸…不,他可以没有爸爸,我每天都想他死!每天都盼着他死!他该死!”
女人的状态越发癫狂,这让张远山有些不安。
“我没想到那一天……那个畜生真的消失了。”
林颖脸上漾起古怪的笑容,她入神的继续说下去:
“我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那,哪里都找不到……这倒省了我的事儿……味道好闻的木制地板,温暖舒适的高级沙发,还有一整个衣柜我从来没见过的漂亮的衣服……这里是我的家,可处处又有不同……我以为我在做梦……”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像是沉浸在了梦幻的回忆中。
“可我的乐乐不见了……”
女人换了副哀愁的神色:
“我明明记得一号早上把我的儿子送到了妈妈那,我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过几天再来接他,他笑着答应我的。”
“我找不到他了,那个长得像我母亲的女人告诉我从来没有个叫乐乐的小孩儿,这怎么可能!我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那可爱的孩子啊,而现在那个女人却说他根本不存在。”
张远山长出了一口气,他从林颖的描述中,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孩子长期忍受丈夫家暴的可怜女人,这与贺女士的描述大相径庭。
是什么样的刺激才会使一个正常人突然生出如此强烈的臆想?
那一晚?
按照贺女士的说法,女儿找她接回不存在的乐乐是在三月五号的早上。
所以三月四号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月四号……
等等,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日期那么熟悉?
仿佛一道电流自脑中经过,张远山猛然回想起二人到访前听到的新闻消息。
“……墓神彗星是自人类有天文观测记录以来,记载过的对地球最具威胁的天体……”
“……同时有关专家做出警告,此次飞掠活动较3月4日时距离更近,引力作用影响后果尚不明确……”
后果尚不明确……
但这能说明什么?张远山飞快的检索阅读过的学术资料,没有任何一条关于彗星飞掠地球致人疯魔的先例。
“所以……您有没有认真想过,究竟为什么您的孩子会消失不见呢?”
“因为他!他假装对我亲昵,关心我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就是他把我丢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这是为了报复我,他就是为了将我和乐乐分开!”
“他?您的丈夫?为什么?”
“因为他不该回来,他不可能会回来。”
“我不懂您的意思。”
女人眼中的笃定已快溢出,张远山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为什么不该回来……”
林颖圆睁着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
“因为那晚他已经死了……”
“滴答……滴答……滴答……”
桌子上的精致钟表,细长的红色秒针一同往常,不紧不慢的在表盘上走动,忠实的记录每一个时间沙粒的流失。
突然,像是被爆雷惊吓的小兽,女人紧拽着外套瑟缩在软椅中,惊惧的表情骇人至极:
“不是我的错!是他自己冲过来的,我没有想杀他……我真的没有想杀他……别让他再来找我……”
张远山方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眼看着林颖已经有情绪崩坏的迹象,连忙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
“小娜,你带贺女士进来一下,患者的情况不太好……喂?”
“嘟……嘟……嘟……”
回应他的只有无人应答的忙音。
张远山连忙站起身来,埋怨着助手的疏职,也顾不上安抚抖若筛糠的林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咨询室的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门外的候诊室一片黑暗,他在墙壁上摸索到开关,从未见过的圆形顶灯亮起,候诊室内空无一人。
“小娜?何娜?何娜!?”
张远山越发焦躁,他又快步走出了候诊室,穿过记忆中不存在的黑暗走廊,走过同样关着灯的前台区域,来到了大门前。
……这里是我的家,可处处又有不同……
林颖的声音持续在张远山脑海中回荡,映入眼帘的吊诡场景,证实了他可怕的想法。
两扇擦洗的光洁透亮的玻璃门合拢在一起,清冷的月光毫不费力地将其穿透,投射在医师介绍的宣传墙上。
一位从未见过的满头白发的老者的职业照,出现在医师宣传墙的正中央。
而记忆中原本属于小娜的位置上,此刻悬挂着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笑容饱满和煦,令人亲近。
张远山呆立在黑暗的空间内,手脚冰凉,呼吸越发急促。
那是他自己。
透过玻璃门看见的夜空中,一颗拖着闪亮尾迹的星体快速划过,那是正在高速飞掠地球的墓神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