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教育?「把學校學到的知識通通忘掉,剩下的那才是教育」[1]「學校所學的東西,爲我思考問題提供了一個框架」「教育,不是爲生活而做的準備,而就是生活本身」[2]……所有這些對教育的定義,都曾觸動過我,但然並卵,真正讓我開啓思考的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一個段子。
是的,段子。我發現,開頭不講個段子,都沒法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我這。
我們辦公室有個小哥,有次去逗一女同事,假裝要去摸她手。那女生就站起來朝我告狀,「他摸我手,你管不管?」
我看了下她,問「摸手會懷孕嗎?」
我講這個故事想說明什麼呢?
A.「放手去愛」
B.「女性權利的維護必須依靠女性自身建立的組織,否則得不到切實的保護」
C.「摸手會懷孕」
好吧,我沒有這麼雞湯。我覺得,「教育」是一種觸動,是在我們最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給我們的當頭一棒。它不是告訴我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而是提醒我們思考「我以前的觀念,對嗎?」「怎麼去衡量對還是錯呢?」
還記得 John Dewey 說「教育,不是爲生活而做的準備,而就是生活本身」嗎?可能他的意思就是:不斷地調整我們的舊有觀念,不斷地去適應生活本身。
大家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們遇到的很多事物,都能找到很多不同的定義,而且每個看起來都還辣麼對?我喜歡把這些定義看成一個個切片,當我們蒐集來足夠多的定義,對這個事物的全貌有個更清晰的認識。還是回到「教育」的定義上來,John Dewey 是從「過程的角度」來定義的——教育,不是某一個環節,而是貫穿了整個人生。Edouard Herriot 是從「一頭一尾」來定義的——他把教育當作一個「加工廠」,對比原材料和成品,觀察投入 & 產出。Rachel Schutt 則是從「內在結構的角度」來定義的——教育能幫我們打造一副腳手架,有了這副框架,我們過往的經歷、積累的經驗、產生的智慧才能依附上去,豐滿我們自己。
其實我更喜歡 Rachel Schutt 的定義——框架。爲什麼很多人感覺「學校學的沒什麼卵用」,也許是因爲,學校教的,是這個世界的邊界,而我們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觸碰到這些邊界。
比如「做菜」這種事情。你知道烹飪學校的理論課都上些什麼嗎?教什麼是「焦糖化作用」、什麼是「褐變反應」,教「食材的四種基本分子形態」^the four basic food molecules……你要跟老爹老媽親戚朋友聊這個,多半會笑你「書呆子」。這些理論有什麼用呢?兩個用處:
一個是沒什麼卵用的作用。每個人都知道很多烹飪的做法,油煎、水煮、小炒、涼拌……但很少有人知道,人類加工食材的手段幾乎只有「控制溫度」一種,而且還不能針對某個部位局部控制。比如:煮肉,要想肉纖維之間那些筋糯一點,就得煮久一點;但煮久了,肉又變柴了。我們只能佔住一頭。再比如:我們什麼時候該煎炸,什麼時候該水煮呢?我們知道,水煮得再開,也不會超過 100℃ ;而油,只要起煙了,輕輕鬆鬆 200℃ 。這有什麼用呢?在 120℃ 以上時,碳水化合物會和氨基酸發生褐變反應,帶來濃郁的香味,而且讓食材變成褐色。所以,當你想喫得口味重一點,油炸;當你想喫原味,水煮。好了,這就是烹飪的心法口訣——控制溫度。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大部分人還是做不出一桌好菜。但是可以飯桌上顯擺一二。
但是對另一撥人卻非常有意義,米其林全球排名第二的那家西班牙餐廳,是這麼做菜的,把肉用塑料封好,放進 55℃ 的恆溫水池裏煮 3 分鐘……對那撥探索邊界的人,理論是很好,而且幾乎唯一的工具。
我們大部分人都逃不出理論框架。比如:我們說「王羲之是書聖,無法超越的巔峯」。可仔細一想,這一千七百年來就沒人能超越嗎?這話肯定不對!那爲什麼還這麼多人認同呢?有次和我師兄聊天說起這事。他說,王羲之奠定了行書的框架,後人只是在它這套框架上修修改改。
喜歡攝影的人知道,攝影史上有個祖師爺級別的人物—— Ansel Adams。他提出過一個「分區曝光法」的理論。我有個玩攝影的朋友稱之爲「攝影界少有的靠譜理論」。這個理論很簡單,大致是說,要想得到細節很豐富的照片,就要分別處理不同的區域。正是 Adams 讓人們開始正視並利用「寬容度」的概念。舉個例子,很多人喜歡拍那種射燈打在主持人身上、背景全黑的照片。而我們人眼是看不到這種畫面的。這就是利用了相機的「寬容度缺陷」。而我們至今也沒有逃出這個物理限制。
再比如:我們去看油畫,給人的感覺都是色彩很豔麗。這其實是因爲,在印象派之前,人們並沒有明度的概念。……
所以,大師之所以是大師,是因爲他們從「美的主觀感受」中抽取出了某種技術特徵。並不是他們不可超越,而是我們始終沒辦法逃脫他們定下的那套框架。
如果說,前面那些框架還只是罩住了少數人的話,那後面這三套框架就是罩住我們每個人的「五指山」。這個我們稍後再說。讓我們還是先回到「教育的目的」上來。
人,除了喫飽、睡好、生娃這些基本需求之外,其實花了很大精力在追逐「心安」上。遠古的時候,我們的祖先無時無刻不在恐懼「下一秒會不會被喫掉」。到了古時候,我們的老祖宗又開始擔心「老天不給臉,收成不好了,怎麼辦」。到了現在,喫、穿、住、行都不成問題了,我們還在害怕。害怕被炒魷魚,害怕被女神拒接,害怕到了中年還是買不起房,害怕不夠成功,在同學會上擡不起頭…… 對未來的恐懼與生俱來,而且相伴一生。
概括來看,我們大致害怕兩件事情:一個是我們沒有的,害怕得不到;另一個是我們擁有的,害怕失去。
我們有千萬種途徑去得到所想要的、去看好所擁有的,而,教育是其中一種。
教育的目的,尤其是現代教育的目的,不是教授知識,而是破除迷茫。教育,教會我們用希望、用信仰去破除恐懼、迷茫、無助,去收穫內心的平靜。
我看到了,大家一臉不屑「老子/老娘讀了這麼多年書,怎麼還是迷茫?!」有次,一哥們問我「你說,泰國是不是還有地主?」我說「我對社會主義之外的政體沒有研究」。書讀那麼多,還是迷茫,要麼是因爲還讀得不夠多,要麼是因爲想得不夠多。用前面的話說,就是「那三套框架還沒搭起來」。到底是哪三套框架呢?「對世界的認識」「對人生的理解」「對價值的取捨」。
有人可能會說,我知道你賣什麼藥了,你想跟我忽悠哲學,對不對。是的,教育不就是在販售哲學嗎?可在我眼裏,哲學並沒有那麼高大上,它只是「選擇」而已。我們每天都必須作出各種各樣的決斷:去食堂喫,還是叫外賣?把活趕完,還是磨磨洋工?…… 而我們作出這樣那樣的選擇的源頭,都取決於「我們內心深處,認爲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
如果我們堅信「這個世界在一點一點地墮落、崩壞」,那我們應該及時行樂。如果我們堅信「這個世界會一天一天變得更好」,那我們就應該好好養命,活到明天。如果我們堅信「天道無常,這個世界是不能被我們這些俗人傭人凡人所理解的」,那我們就應該拋開一切,「世界那麼大,讓我去看看」。如果我們堅信「這世界是由少數幾條簡單的法則支配的」,那我們就應該努力去把握這些規律。如果你堅信「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它只是內心的幻象」,那我們就應該修行我們的心性。如果你堅信「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那我們就應該謙卑地探索自然……
用哲學的黑話說,就是:悲觀還是樂觀,不可知還是可知,唯心還是唯物……
觀念,決定了我們的行爲。觀念的力量就是這麼強大。
我們再來看看古人是怎麼看待人生的。有人說,中國人如果有信仰,那就是做官。當然是玩笑話了。如果說,中國人當真是信仰做官的話,那也是儒教。儒教追求的是什麼樣的人生呢?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裏面已經講透了。這裏翻述一遍。每個人都背過這麼幾句話: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不過,可能很少有人知道這是《論語》開篇的第一句。大家不覺得奇怪嗎?爲什麼開篇要講這麼三句看起來毫不關聯的話。開一門課,第一講肯定是概論,講這麼課如何如何重要。然後啪啪給這門課下個定義。可爲什麼《論語》是這麼開篇?
我們還得放到當時的語境下去解讀。《論語》裏有這麼個故事,說:
一天,樊遲來問孔子「老師你教教我怎麼種地唄」。
孔子說「呃~我不會」。
樊遲又問「那老師你教教我怎麼種菜吧」。
孔子說「木有魚丸,也木有粗麪。老子都說了不會種地,意思就是既不會種地,也不會種菜。你丫還來問!找抽吧丫!」「樊遲啊,你跟我學了這麼久的君子之道,怎麼還是小民的見識呢?」
其實,孔子並不是瞧不起小民,而是,他求的「學」,不是某一特定用途的「學」,而是爲人的學問、立世的學問。
所以,《論語》一開篇,講的其實是:我們用盡一生去學習「怎麼做一個人(而不是動物)」,去思考「人應該如何存世」。如果有一天能夠去實踐這種抱負,那自然是極好的。可如果沒有遇上這種機遇呢?不要緊,只要能遇到一票志同道合的同志、同學、同道,不也很好嗎?可要是連理解你的人都沒有呢?那不是太可悲了?人不知,而不慍,這不就是君子的修爲嗎?不論外界環境如何惡劣、旁人如何評說,對於我所堅持的真理,就一定會堅持下去。
這是一顆多麼剛毅的心啊!
所以說,《論語》一開篇,就拋給所有讀者一個挑戰:你敢成爲這樣的君子嗎?你敢這樣堅持你所堅持的,一直堅持下去嗎?
這就是古人,也是兩千五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對於人生的理解。
價值觀就不用說了吧。價值本身就是取捨。爲什麼有人結婚要金項鍊金手鐲金戒指、要擺二百席、要組伴娘團,而有的人就旅遊一圈發個朋友圈告知一下?爲什麼有點人喜歡曬車曬房曬娃,有的喜歡曬書單曬書評曬筆記?……你知道結婚的代價是什麼嗎?結婚了,就不能跟別的女人結婚了。任何事情都必須付出代價。選擇了這個,就失去了選擇其他的權利。
你用腳作出的投票,就是你對信仰的回答。今天你回答了這,明天回答了那,有一天突然都連在一起了,你的框架就搭好了。以前霧濛濛、一地雞毛的零碎,這時候都拼到一起了,看什麼都通透。這套你的信仰構築的框架,就是你的哲學。這就是佛祖涅槃的故事。這就是朱熹說的「萬理雖是一理,學者且要去萬理中千頭萬緒都理會,四面湊合來,自見得一理。不去理會那萬理,只管去理會那一理,只是空想象」。
前面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教育是什麼」「教育爲什麼」,那麼接下來自然是「怎麼做教育」。前面說,教育是「授人以漁」,而不能只是「授人以魚」。那怎麼教?教育,教的是「怎麼去評判對錯」。
爲什麼現代教育被西方科學統治?什麼叫科學?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們來看看「什麼不是科學」。比如:星座學就不是科學。「呃~你最近有水逆」,但無論什麼情況她都能解釋。就是國人說的「馬後炮」。西方人把這叫做「不可證僞」。科學,就是我們談論的東西得是「可以服輸,可以認錯」的。進一步,科學得是「可以驗證」的。再進一步,科學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只要符合它那一套規則的,都可以被接納。
有了這套工具,哪怕費點勁,我們終究還是能搞清楚對錯。至少不會錯得太離譜。
我們還記得當初是怎麼學英語的嗎?還記得那些枯燥、變態的語法嗎?估計絕大多數人都無比痛恨這玩意(像天啓這種一睜眼就學習的死學霸除外)。但其實語法是引導我們進入英語世界的地圖,只不過那時候我們連東南西北都認不識,自然體會不到它的精妙了。比如:我們還記得初一學的「英語的五大基本句型」嗎?爲什麼是五個,而且是這五個?因爲英語是圍繞動詞來組織的語言,而它的動詞有五種情況……瞭解了這些,什麼這從句、那從句啦,統統掛靠到這張地圖上來。
教育也是這樣一張地圖,而且是引導我們穿過人生迷霧的那張終極地圖。
這就是教育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