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蝶恋花·秋夜》
原已看了,近日找出再读。“玉镜黧云秋飒飒”,我本以为“黧云”代指妇人发型,走了“对镜贴花黄”的意味,但与下文牵强,后发觉,“玉镜”应指天空,这便通了。晚上看配图,我方恍然,竟是想太多!“玉镜”就是月亮,“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暮秋风急,暗云腾飞,圆月银辉把片片浮云映衬出黑黄色的斑驳,即是“黧云”不假了。“夜寒煨茶,孤枕结霜花。”边疆苦寒,天高人远,农历九月十六已经很冷。按我对张彦的了解,此处应微醺,浅尝辄止。可他却煨茶,这倒有了“直面惨淡的人生”的觉悟。李泽厚的《华夏美学》中有句话:“围绕着酒和醉的,仍然是人世的烦忧、人际的苦痛和对人生、对生活的理性执着和情感眷恋。”我们普通人禀赋平平,无能从逃避中寻理解,于颓废中求醒悟,那你就转酒入茶,从孤室陋巷、箪食瓢饮中探求人生的意义,白开水品着喝也是甘甜的,白米饭慢慢咽,那也是可口的。“欲敛月华轻捻蜡,游丝满眼情喑哑。”2017年深秋,我填过一首《摸鱼儿》,有一句道:“欲携东海行千步,博取婵娟蝶舞”,若是故事的开头,你这两句,就是结尾无疑。多年后的今夜,张彦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多愁善感。”前年他发在朋友圈时,上阙令我想起了——“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张彦的词,流露着的心事,是太多无奈和哀叹攒成的。
下阕首句即感叹道:“难获红尘圆满法”!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漂泊游子,辗转他乡,上难拜高堂,下诀别红颜。“心啖莼鲈,别恨佐酒下”,终是少年郎,抵不过宦海浮沉,俗世颠簸,酒——仍是出来了。那段日子,张彦早晨四、五点回宿舍,九点去上班,正是《诗经·小星》里写的“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莼鲈”指思乡之情,典出《晋书》。“心啖莼鲈”,“啖”是什么吃法,试想拔矢啖睛,咬牙切齿。于今,词人唯有“孤枕霜花”,唯有“别恨佐酒”,闷在胸口里,郁郁不散,“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昨天我还感叹东坡对弟弟的思念:“恨此生,长向别离中,生华发。”手足血亲,天各一方,无力而为的事,就去接受它。“愁入断肠连襟洒,浮萍桑梓凭谁话?”“桑梓”,指家门口父母种下的桑树、梓树,《诗经·小弁》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引为思念故乡。柳宗元 《闻黄鹂》诗:“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我们早过了“为赋新词”的年纪,词人的羁旅愁思,望眼欲穿,这是泪洒衣衫的真性情。“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当挫折成了常态,坎坷磨破了梦想,黎明遥遥无期,你只能在黑暗下静守长夜,忍饥挨饿,熬过寒冷,“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
易非
21.3.9
其二《临江仙》
“仑灵将逝松吹砚,欲满醉袖红笺。”仑灵指春天。开篇自伤于白驹过隙,日薄西山,词人愤懑之情、梦萦之怨皆喷吐待出。“落笔逐月弄星澜,语疏情倦意轻浅。”越想写点东西,越觉得笔下恣意妄为,不知所云。然后,知去日不可追,反倒无言描摹,积郁渐散。虽不至廓然空明,但心内也燃起灯烛,点点滴滴,汇如璀璨星河,只是时候未到。下片,“大梦十方皆秽土,万忡怎得心安?神皋难释贪嗔痴,此身俗世景云淡。”禅宗讲:“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所谓“十方秽土”之象,乃由心之“万忡”而起,此处以果求因,循因证果。外在的客观条件,红尘诸缘,森罗鬼魅,并非世界本来面目,凡此种种,尽出于本心。风吹幡动,惠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神皋”指神圣的土地,“景云”指祥云、瑞云。心症难解,游离世间,目之所极处,明霞浅淡,星辰渺远。对人生的避世消解,对现实的悲观色彩,这不是佛学中国化的意趣。禅师们于日常生活的处处在在,“何期自性本自清净”,阳光积极、乐观坦然,自信、自足的人生态度,印证着顿悟菩提的自性即佛。因此,我仍希望,就在现世与当下熬过痛苦,升华突破,“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年轻人必经的旅程,超脱迟早。醉固然是常在的,但我们的文化血脉里没有酒神精神,永远是以理性作为生命情感的指导原则,在浊酒中寻求清醒之自我,在独坐茅屋时,反躬自省,悠然处之。
本词创作时,距第一首已逾半年,词人心境拓宽,更上层楼。穿越市井的熙攘纷争,跋涉山川大泽,我们又回到街头卖艺,清澈澄明。
易非
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