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伍尔夫(Solomon Wolfe)在林间纵情奔跑,灵巧地闪过一株株树干和灌木,树影和叶片间透下的斑驳月光流水般从身上滑过。他尽情地敞开所有感官享受这一切:四蹄踏在青草和落叶上的声音、一步步落在地上的震动、犄角偶尔擦过枝桠的阻力、奔跑时带起的风——这是祖先们的土地、他记忆中的土地、尚未被艾利克斯玷污过的土地,也是他最后、最私密的避难所。他敏锐的听觉可以捕捉到万物的低语:绿叶向花朵诉说倾慕、蟋蟀不眠不休地预言未来,微风拂过,根根青草交头接耳,传递来自远方的故事。
然而今天,一如之前连续很多天,植物、动物、甚至星辰都在悄悄提醒他:
有入侵者。
所罗门深吸一口气,加速狂奔。但无论朝哪个方向,始终甩不掉被跟踪的感觉,也找不到入侵者的踪影。他高高跃起,跳过横在地上的一截枯树,在落地前敏锐地捕捉到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受惊的野兔,不是入侵者。
电光火石间,他放开鹿的身体,扑向正要逃窜的野兔。兔子的后脚尚未离地,小小的灵魂就已被他包裹。所罗门接管了兔子执行到一半的动作,离弦的箭一般继续前冲,茂密的青草掩盖着他的身形。身后,刚刚拿回身体控制权的鹿停止奔跑,迷茫地看着身周的一切。
继续奔跑、冲刺、转弯,尽量放低身体,用青草、土堆、枯木隐藏踪迹。然而没有用,无论如何,被跟踪盯梢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入侵者在哪里?”他低声问身边的草幕,脚步始终没有停歇。
“在这里。我——”马齿苋说。
“——看不到。但它——”片刻之间,所罗门已奔出几米,一棵蓟接了下去。
“——就在——”这是与他擦身而过的蒲公英。
“你身边。”前方稍远处的一簇飞蓬草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喊道。
所罗门继续奔跑,野兔的身躯渐渐不堪重负,他喘息着再次加速。树林深处出现一团庞大的黑影,是棕熊。
他放开野兔,扑向远处。棕熊奋力抵抗,但在所罗门面前,这就像拍向崖壁的巨浪:声势骇人地咆哮着,随即却在万古不灭的岩石上粉身碎骨。所罗门轻而易举地裹住了棕熊灼热搏动的灵魂,转眼间切断并接管了它和身体间的所有联系。
他用棕熊的身体发出怒吼,声震山林,虫声甚至风声都在他的威势面前屈服。吼声散尽,林间一阵短暂的沉默。
但那种感觉……
“它它它它还在还在还在还在还在还在还在。”一只青蛙打破寂静。
所罗门谨慎地转了一周,毫不意外,并没发现任何异样。神秘的入侵者不知用什么方式一直徘徊在他的视线之外。他迈着缓慢稳健的步伐向树林外走去,警觉地感受着身边的声音和气流。
好像没什么异样,同时又好像一切都有异样。入侵者似乎并未回避他的视线,而是以介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某种形式逗留在他周围,是毛发末梢若有若无的一点静电、是内心深处半隐半现的半片疑云。
走出树林,视野豁然开朗。月光照耀的山坡在他眼前铺开,尽头的湖水尽收眼底,甚至能依稀看到湖边的小木屋。
那景色让他不禁一阵心痛——艾利克斯和他带来的污秽!然而那是现实世界里的事。在这个世界中土地依旧纯洁、森林永远在歌唱。能在这里给他制造困扰的只有那个入侵者。
所罗门望向繁星,刚好看到一个影子在群星间掠过。鹰?这倒是给了他启发:鹰的视角居高临下,说不定可以……
他“踩”着棕熊射向天空,直扑那只翱翔的苍鹰,准备打破抵抗、接管翅膀。双方接触的瞬间,他惊呆了——那鹰空空如也,没有灵魂。
鹰就是入侵者!
他当机立断,在落回地面的途中忽然转向,俘获停在枝头的一只夜枭。他扑动翅,张开利爪,冲向空中!可就在他命中目标前,那鹰却突然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噗”的一声,像卡通片的音效。宽广的天空里只剩下所罗门自己疑惑地盘旋着。
“它还在呀。”更高处传来警告。所罗门仰起头,只见北极星闪烁着对他说,“就在你的翅膀下,在你的背上,在你的羽毛间——”
所罗门惊愕地僵住了。那一瞬间夜枭的身体失去控制,炮弹似的跌向地面。他当机立断放开一切。夜枭以及沐浴着月光的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消失了,融化成一片无边的黑暗。他在黑暗中先是下坠,然后上浮。终于,黑暗深处出现一点光亮。他全速游向小小的光点——
所罗门·伍尔夫,或者说“月狼”(Moon Wolf),猛然睁开双眼。天还没亮,街灯的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出家具的轮廓。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手掌压在床垫上才意识到床单已被汗水洇湿了一片。他摸到床头的水杯,咕嘟嘟一口气灌了下去。连续几天的晚间冥想都被扰乱了,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冥想境界中的土地、水流,甚至空气都有些不对劲。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直围绕在他身边,无论借用飞鸟、走兽还是昆虫的身体都无法摆脱,几十年来他从未碰到过这样的情景。“是恶灵吗?”他喃喃自语,随即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他想到许多年前老婆婆给他讲过的故事——空气中漂浮的恶灵先是扰乱你的心神,再盗走你的灵魂。他一直以为所谓恶灵和部落里的许多传说、习俗一样,不可全信,但看眼下的情况,难道竟是真的?
台灯边的闹钟显示凌晨4点22分。月狼看看窗外,街上不见半个人影,虽然窗户紧闭,也能想象出格外凛冽的寒风孤独拂过街道时的呜咽。他不禁打个冷战,连忙从椅子上拉过睡袍披好。关于恶灵,老婆婆是怎么说的来着?他扬头闭眼,在记忆里仔细搜寻。那是个闷热的日子,几乎没有风,太阳晒得人流油。他刚从湖里游泳回来,头发还在滴水。“……恶灵呀……看不见,摸不着……”月狼继续努力着,寻找那个时间、那个地方留下的任何痕迹。他努力发掘肌肤的记忆,追寻头发上的水滴落在肩头、被微风吹拂时的凉爽。起初也许只是他的想象,渐渐地那感觉变得真实无比,让他在冬夜里也能感到盛夏的温度。从触觉到嗅觉,他似乎闻到野花的芬芳;从嗅觉到听觉,那时候老婆婆说——
“小心恶灵呀。恶灵看不见、摸不着,随着水流、随着风就来到你身边。起先你不觉得怎样,慢慢地它就钻进你的身体,打乱你的心神,最后带走你的灵魂。”
“看不见、摸不着,我怎么知道有恶灵呢?”幼年的月狼这样问。
“所以要让蜘蛛奶奶守护我们,把恶灵抓住。”老奶奶慈祥地笑着说。
“蜘蛛奶奶?是老奶奶的奶奶吗?”
“比老奶奶的奶奶还老。从世界出生的那天起,蜘蛛奶奶就在祖先的土地上守护我们啦。”
“如果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蜘蛛奶奶还能守护我吗?”
“只要你带上她的护符,走到哪里都不用怕恶灵。”老奶奶拿出柳条和细绳,“来,我教你做蜘蛛奶奶的的标记。”
生动的记忆到此为止。
月狼离开床,转转僵硬的肩颈,听到关节发出一阵清脆的噼啪声。他苦笑着摇头:毕竟老了。他打开台灯,勉强把魁梧的身躯塞进壁橱深处反复摸索着,过了半晌从里面拉出一个破旧的小木箱。他拂去灰尘打开箱子,里面满是童年留下的杂物:一把弹弓、一把小刀、几根羽毛、土拨鼠的头骨……还有最下层,那张柳条编成的捕梦网。
柳条早已干透,他小心翼翼,生怕把枯木折断。然而捕梦网下面坠着的三条皮绳已经腐朽,轻轻一碰就化作齑粉。应该不是问题吧?月狼皱起眉头。他又从五斗橱里取来老花镜和拆包装攒下的塑料绳,轻轻捆在皮绳原本的位置,最后在每条塑料绳末端绑了一根羽毛。
“老奶奶,你在祖先之间还好吧?”月狼没来由地想。他双手略微有些颤抖,把捕梦网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气,像在品尝藏匿在柳条裂纹中的时光。那年,不,那些年的记忆潮水似的涌上来:天空依旧清明,土地依然纯净,每一天都充满希望,衰老是个不可想象的神话。距离他命中注定的女人出现还有好些年,艾利克斯的出生则更遥远——想到约翰,美好的回忆顿时烟消云散。有因必有果,真男人就要为自己种下的果负责。与艾利克斯相比,恶灵简直不算什么了。
月狼搬来椅子,把勉强修好的捕梦网挂在天花板上挂风铃或者吊兰的小钩子上,接着退到门口看了看,似乎挺满意。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但经过一番折腾,他仅存的困意已荡然无存。算了,现在就起床吧。他裹紧睡袍,去厨房准备弄点早饭。
而身后古老的捕梦网自己轻轻摆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