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在看新闻的时候,又看到了大通湖,看到了那一大片农场。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是却总会想象,六十年前,大通湖边的那一幕。那是父亲跟她讲的一段故事。
大通湖,是组成洞庭湖的四个较大的湖泊之一,也是湖南省最大的内陆养殖湖泊,是真正的鱼米之乡。第一次知道大通湖,竟不是因为农垦场,而是因为大闸蟹。因着亲友的缘故,小米每年几乎都能吃到那儿的大闸蟹,个大肥圆,她尤爱吃蟹黄。若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她从未去想过,原来竟有一段渊源。
或者说,如果当时一念之转,家族的车轮,一定会戛然而止,或是驶向未知的方向。
那一年,一对母子,站在大通湖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水面,不知道何去何从。母亲白皙的脸上,零星几点雀斑,仍不掩三十来岁少妇的风韵,可心中焦灼不已,不知所措。她身边是一位十三岁的少年,虽然身高还不足七尺,但从小劳作过来,已有了一副强壮身骨。那是她的大儿子。
她生下二儿子以后,家里全部被抄没了,连襁褓里的被褥,都因为材质较好,硬生生从孩子身上被扯出来,一并被掳了去。家里婆婆,本始终坚守不分家,最终还是熬不住,家庭条件每况日下,所有土地都被没收了,被迫只能让三个儿子分了家。三个女儿倒是都嫁了好人家,都出落得还不错。
作为儿媳妇的她也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被允许出来找工作。出身大家闺秀,可以纺纱织布,也有一手好针线活儿。大儿子也已经长成少年,可以帮农场放牛,干农活。
于是,两人一路跋山涉水,问着来到了湖边。临行时,家里还有一个儿子,没有带多少路费,两个人带了一点干粮,便从家里步行前往,遇到大江大河时,也只能买两张船票。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纸票几个硬币,也是日益见底。
一路辗转奔波,风餐露宿,终于到了大通湖边。可这里的亲戚,却说工作不成了。不知道是指标被人拿了去,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总之工作机会打水漂了。母亲又只好带着她儿子往回走。
又到了水边时,望着茫茫江水,母亲的心情跌落至了谷底,暮霭沉沉的江面上,烟雾弥漫。这一回去,一家子人,又不知道如何养活,眼前已是身无分文,没有钱买船票,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少年很懂事,一路跟着,从未哼过半句,也从未吵着母亲,喊肚子饿,叫脚底疼。
这少年,出生时,还是家中团宠,条件优越,上了两年私塾,就家道中落了,只能辍学在家。稍微认得几个字,等年龄大了些,便跟着村里的大人,出去网鱼虾,悉数卖了贴补家用。生活条件的一落千丈,也让他早早学会了独立,从此也变得沉默寡言。
一路山山水水,坑坑洼洼过来,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仅有的一点粮食,也是紧着瘦弱的母亲先吃,脚力倒还是一直没落下。如今在水边,要过河,才能回到家乡,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两个人,在江边呆望了很久。这一幕,也落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眼中。他也在港口等船,孤身一人。他看着远处,那个素衣女子,气质恬淡,容颜清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人,心中有了一些念想。过了许久,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他站在那个一脸忧郁的女人身边,询问了几句之后,便提出来,他可以帮他们买船票,但希望她带着儿子,跟他一起走,不要回去家乡了。他会给她们娘俩一个家。
这下,让那个女人惊愕不已。她本来心生感激,可对于这个条件,她肯定无法接受。家里还有丈夫,还有儿子。怎么能舍下他们呢。她18岁嫁给了她15岁的丈夫,皆是因为家里就她一个女儿,不敢叫溃下来的逃兵撸了去,藏在屋后坟山堆里,才能躲过一劫,赶紧找户人家嫁了。原也是国破梦碎,她的终身大事,一直一拖再拖。全家人力求自保,不敢将掌上明珠舍出去。
如今,竟有人提出来帮她,可要她跟去另成一个家,她心中肯定是极不情愿的。她也就不再搭理那个过来搭讪的男人了。虽然他看上去儒雅挺拔,但是家中丈夫亦是教书先生,只是家里成分不好,暂时失业在家了。
船来了。那个男人,也没有强迫。可还是买过来船票,塞在了母亲手中,便头也不回地上船了,另外寻了一处角落,免得彼此相对尴尬了。母子赶紧上船去寻,可怎么也找不着人。这时候,船也开了。
直到下船时,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似乎就那样消失了。母子俩,也只能继续往回走。
只是这个插曲,那个女人回忆起来,都会觉得唏嘘不已,如梦一般。若不是没有那两张船票,不知道他们母子俩,会流落到何方,会有各种境遇。
母亲带着儿子,沿路乞讨,才回到了家乡。少年又长大了三岁,便开始当家了,母亲又生了两个儿子,一家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那位母亲,就是小米的祖母。那个少年,就是小米的父亲。这个故事父亲记忆犹新,他说当年若不是母亲端正,那个情形之下,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无戒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