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束小烟火(续)

他永远都在泼粪,就像他永远都在撒网。

三 泼粪男孩

彼时,那健壮的大少年应该有18岁,穿着一件蓝绿色的无袖大双U形背心,光着双脚裤腿上沾着湿泥,在大上午的阳光照射下敞胸滴汗。

他两只手隔开一些距离,同握住一把长木柄大粪勺,在一根将上下连绵的两个田丘加以横亘分割的田埂上,从放置在这田埂上的两只大粪桶里,一勺一勺地舀粪,又一勺一勺地将舀起的粪水,泼向他站着的那根田埂下方的水稻田中央。

这块水稻田,已然在被他们一家人收割了第一季的早稻后,正由他来收拾整饬,泼粪施肥,然后铁铧犁耙伺候,准备插上第二季的稻秧。

真希望读到此文的亲爱的你,是到过或见过那片南方地带的,那么我会为了诉说一个关于泼粪的故事而省事许多。然我还是打起精神来费力吃苦吧:因为,他的名字,我觉得有点玄。

他也是姓段,本名好像是叫文念。然而他的小名,比他的本名要有名得多。在本地一带,只要一提到“梦子”,就都知道是说他。而若谁要是说起“文念”,估计可能都会一脸懵懂地摇脑。

我对他印象最深的记忆,就是他的那一次舀粪和泼粪。此后的二十多年来,每当听到人讲到他,或者每当想到他时,他便在我的脑海中双手执着大粪勺泼粪。——他永远在泼粪,是我人生中永远的泼粪男孩。

话说当年是没有私家车小轿车的,偶尔有一辆东风大货车,响着刺耳的喇叭声嚣张地经过,在离稻田岸边有一条小私渠之隔的大马路上快速飞过,扬起一阵夹杂着粉末的灰尘,留下很浓的股股黑烟。

他身边粪桶里装着的这种粪水,在当年是家家户户都必须有的好家肥,再搭配上从镇上供销合作社买来的氮氨、尿素等复合肥,一年里最重要的收成,就都靠它们了。

所以,这位幼年丧父、身为长子的男孩,成为了家中最重要的劳力,挑着家中此际最切实的重担。从他家后院的茅厕出发,沿着一条曲折得没有形状、两旁长着无名青草的小路,途经我外公家门前的那条小河,顺着河走过十几户人家的门口,才走到了大柏油马路上。

他挑着这样的一副重担,如果稍不注意,粪桶里的粪水就会发生摇晃,散发着更加难闻的臭气味。需要继续沿着大马路的右手边走,路过本村的合作社和卫生防疫站,再走过一个碾米厂,绕过一个没有水泥铺面的大沙坪,才算走到了他的目的地——离他家约有三四里远的责任田。

当然,这仅是他挑一担的路程。须知,在乡下农村,整饬一块二三亩的田地,挑一担肯定是远远不够的,至少需要七八担甚至十担以上!需要这样来回往返多次地挑粪,被臭和脏压着肩和腰低头走,一遍遍地走。重复而机械地劳作:一勺一勺地舀起来,又一勺一勺地泼出去。

那是农忙时节最紧要的几天中,一个明朗朗的上午。我正双脚踩在与他有两丘之隔的另一块水稻田里,跟随在一群我的亲人们屁股后面拾稻穗。他们在这一块三亩多的大丘田里,正挥舞着镰刀奋力抢割已成熟的早稻。那是选择在我大舅放假的一个周末,对这块地进行大收割。

与我干这同样小活的,还有小表姐(大舅的小女儿),小表哥(姨妈的小儿子),他们都比我大2岁。还有我弟,他比我小2岁。我们这些拾稻穗的小孩,与其说是帮忙干农活,还不如说是在这泥地里陪着他们大人们,衬托出一幅农忙时节热火朝天的好图景。

每个大人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为了防止大风吹过来会将帽子吹走,每只草帽在戴着贴近耳朵两边的地方,都加缝了一根绳子。爱美又有点讲究的二表姐,双臂上还戴上了碎花薄袖套。每人手上拿着一把镰刀,手起刀落,握在手中的那把稻杆便发出一声被割断的声音,齐刷刷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充满活性的水稻杆子里仍有鲜足的水分,它们被躺倒在人的手臂里,茎叶缠绕两圈打成活结、穗尾子交错搭绞一下便是标准的一手把式,一扎一扎地被叠放进割稻时专用的禾苗架子里,穗尾扬起轻轻的几缕灰尘,间或在放定时被抖落几粒谷子,粘入湿泥中。

我手上举着一把拾集起来的稻穗,双腿踩在有点湿又有点软的泥里,一只脚刚拔出来一点点,另一只脚又陷进去一点点。有时,我又故意将脚趾头紧紧地拼拢,用力地将脚往湿泥中一点点地压下去,看泥被挤压成一丝丝的,从脚趾缝里冒出来,玩得别是一番风味。

耳朵边是眼前亲人们刷刷刷的割稻声,他们一边身手不凡地干活,一边闲话几句,偶尔在抬起腰来时,稍大声地与那个正在泼粪的梦子搭上几句。我偶尔抬起头来,便可看见身后不远处的梦子。他正一勺一勺地在阳光下舀粪,动作很有韵律,光线之下的空气中满是劳作的气息。

更远处的蓝天白云之下,一块喀斯特地貌的巨大山石,奇巧地耸立在最高的那座山顶,一片青翠竹海的衬托之中,它呈一匹峻马的头部形状,昂然孤高地踞守着这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村庄、河流和人们。

置身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场景之中,既享有与泥土亲密接触的乐趣、又享有亲人围绕的幸福,当真是有形容不出的怡然安爽。然,很突然地,梦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身后大大地提高声音:“哎呀!你们快看,那边马路上哪个跟哪个扯皮哩!!好像是在打架!!”

被他这一声大唤,我们这一大丘田里的人,全都停了下来,反过身去,朝着他说的那个马路牙子望。果然是有三四个人,在德道跛子的小店门口前,歪扭着身子拉拉扯扯。

我幼稚的单薄身体陷在禾田泥地里,踮起脚尖试图看得更清楚(我好像从小就视力不太好)。二表姐彼时芳龄16或17,她用碎花袖套擦着脸上的汗,取下头顶上的草帽当扇子,在她秀气的俏脸旁轻轻地扇。只见她一边扇动着草帽,一边说:“呀!还像是真的!你们瞧瞧,那人手上还拿了把镰刀!也不怕割了人家哪里?!”

有利器就容易有伤害。我看见大人们的脸上都闪着心惊肉跳的表情,仿佛自己手上的镰刀也会伤人。然那边厢也并没有真正打起来,只是兀自用力地撕扯对方的衣服,比划着架势,硬梗着脖子大声地问候对方的母亲。

大舅戴着一顶草帽,坐在大沙坪边上板着张脸看着田里的一切——他是大家都有点惧的人。我忘了那一日他为何不下田,好像是胃病又犯了。我记得他总像是在忍着痛,在那块大稻田和沙坪的周围转着慢慢走,像个监督工。

碍于自己手头上的正事要紧,我的那些亲人们又都低头弯腰下去,置身于一株株结着壮实谷粒的稻禾之中,手下的镰刀与稻杆相触,继续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嗦嗦嗦”声音。我也继续踩着泥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捡拾着那些被动物咬断了,或是被大人们忽略掉落的短稻穗子。

只有那个梦子,站在那根将上下两个在同一水面上的稻田,于阳光照耀下似是黄金分割线的田埂上。他的身体立于两个粪桶中间,双手仍在不停地一勺勺舀粪、泼粪,然而因为受那几位马路天使的影响,他眼睛没有跟着手到,心也没有随着身到。

后来,即后来的后来,当我第一次听到《渔光曲》的时候,我脑海中闪现的关于撒网的画面,竟然是这个叫“梦子”的大少年,颇有韵律地将粪泼洒向稻田的场景!而《渔光曲》,是我认为最美的歌曲之一啊!!

——撒网和泼粪,它们都是一个向外抛撒的动作。都是在阳光一丝丝如金线的照射之下。都是会在洒下之后,水面被荡漾起一波一波的涟漪。都是很优美的劳作。都是对准充满希望的生活,即将有收获……

我记忆中的那位梦之子,在接下来没有了我们这一大波人的眼神参与、陪伴的情况下,继续非常热心地,密切关注着那边厢的事态动静。他一会儿嘴里发出“哎呀!哎呀!”之声,一会儿又像是念给自己知道:“不得了!用镰刀割人家的手把子(手上臂)去了!看到没?衣服都割烂了一只眼!”……

彼时我是个懦弱、胆小的小女孩,向来一副无所谓、永远不在状态的样子。即便我听着很好奇,但也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捡拾着我的稻穗。

那边马路牙子上吵架撕扯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小到了没有。我抬起头向那边大略地探望了一下,聚在一堆看似要扭打的几个人影不见了,看来纠缠已经结束。

热闹总算是看完了,这位不远处的梦子兄,也终于将自己的心思收拢了回来,回到了他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上。他低头一看,两只粪桶在自己一边眼睛看着热闹、一边手上也没闲着,不紧不慢地舀啊泼啊的过程中,刚好见了底,即手上的活儿,轻轻松松地不知不觉地,被自己愉快地干完了!

然而,他忽地又再次发出一声大大的惊叫:“哎呀!我这病梦了的!竟然把一担粪全部泼到别人田里去了!!泼了个干干净净!赤赤光光!”天,敢情他跑神,将粪泼错了一个方向!那与他家的责任田一埂之隔的,是别人家的责任田!他原来真的是站在一根黄金分割线上!

那座酷似马脑的石山下面,一声声爽朗的干净的憨畅的爆笑声,响彻在一条漴漴流着的河边,响彻在河岸上方的那一片南方田野,随着清冽的山风在稻浪之中移荡,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地,渐渐飘远……

自此后,在这个叫做马脑寨的村庄里居住的人们,又多了一个可乐的民间歇后语:“梦子不泼粪——肥水都流到别人田里!”哈哈哈,每每想起来,就有情不自禁的笑!……

这位梦之子,幼年丧父,弟妹众多。因为支撑家庭拉扯孩子之故,其母于数年前,为他们兄妹几个找了一个继父。继父常素是两家都互可走动的,为人尚可。

后,梦之子娶继父的二女儿为妻,一两年后诞下一儿。俗世凡夫,娶妻生子,平常夫妻,简单快乐。

再后,我渐渐长大,离开家乡。似自那泼粪乐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又或者,许是因为我对他的印象,尽皆停留在那最纯粹的快乐上去了,不愿舍去。他就住在外公家对面,我竟将他后来的面容忘了,永远永远停留在了那一件蓝绿色的无袖大双U形背心上。

数年前,我与母亲无意间闲聊,又忆及了他,这位给了我最原始最纯粹的快乐的哥哥。母亲脸上有很平静的黯然,她告诉我说,梦子离开这个世界离开那个寨子,已经有十多年了。我大惊,忙问缘由。

她说,十多年前的某年,从本村连接邻镇的某座山上新建了一个大庙(我忘了它的名)。新庙落成后,建庙者们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进庙祭典,邀请各路大神进驻该庙。

这位有妻有儿、有家有室的名叫“梦子”的青年男儿,专注地围着新庙观望,新奇而痴迷地看着庙里的一切。仪式已然结束了的当天,他久久地待着不离去,不愿回家。

两三天后,他无病无痛离奇地死去。人们都说,他可能是被那座新庙请去祭庙了。

这位我人生记忆中永远的泼粪男孩,他叫梦子。梦之子。


——后记:花是佛,粪土也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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