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西窗随笔,这本书真是颇有趣味,柏杨先生说了三个故事:其一,朱元璋看上农家妇的故事;其二,英国大嫖案中充当皮条客的华德二世先生;其三就是水浒里高衙内看上林冲妻子,作为皮条客陆谦的故事。
相传有这么一个故事,明王朝第一任皇帝朱元璋先生,有一天闲来无事,换了小民衣服,
到乡下走走,走到一家猪栏,看见一个年轻农妇正站在屋檐底下喂猪,不觉心有所思,两
眼发直。追随在他屁股后的皮条型帮闲,恍然大悟。于是当天晚上,太监老爷向朱元璋先
生请示曰:「那个娘儿已弄进宫来啦。」朱元璋先生曰:「哪个娘儿?」太监老爷曰:
「就是您早上看的那个喂猪娘儿呀。」朱元璋先生曰:「非也,非也。」太监老爷曰:
「怎么会非也非也,您早上还对她一味嘻嘻的笑。」朱元璋先生大悟曰:「我不是看她漂
亮笑,而是看她喂猪的模样,想起古人造字,真有一手,檐下养豕,岂不就是『家』乎?
想到会意之处,故尔忍俊不住。」
这个故事后面的帮闲活动,读者不可不知,试想想自从朱元璋先生看了那农妇第一眼起,
皮条型的大脑就猛烈跳跃,回宫之后,我们虽没有亲眼看见其种种表演,但在极短的半天
期间,大家交头接耳,秘密会商,第一步判断老板的同意,第二步决定进行的程序。然后
派出特使,找到该农妇之家,亮出招牌;如果该农妇天生傻蛋,有点骨气,抵死不从,还
要展开一场说服性的舌战,说不定还得动员邻里长县长省长之类的官,光临寒舍,晓以大
义,不外:「你进得宫去,皇帝玩得高兴,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你如不肯,我们无
法交代,只好请你全家去伊犁充军。」「皇帝能看上你,是你三生有幸,别的女人求还求
不到手哩。」如果该农妇有朝圣团的气质,一听说皇帝看上啦,不但可以去车迟国,而且
还可以被车迟国以国宾之礼相待,那份快乐就不用说矣。临行之前,准有一番言论,曰:
「阿妈,我进得宫来,一定把你接进去,瞧瞧你那皇帝女婿。」「阿爸,过了两天,我和
元璋一提,给你弄个部长干干,或弄个驻朱紫国大使干干。」「亲爱的,非是我把你甩
掉,实在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等我送你几两银子,再娶一个,也是一样。」于是亲友云
集,你也捧之,我也捧之,脱下木板履,换上尼龙袜,披上群官自动自发献上价值十万美
金的貂皮大衣,吹吹打打,抬进了干清门。
呜呼,史书上对该农妇的下场没有记载,真是一大遗憾,如果把她被赶出皇宫后的遭遇和
心理状态,由大作家写成小说或报导文学,一定不让霍桑先生的《红字》专美于前。好在
我们不是研究文学,而是研究「帮闲学」,皮条型费了这么大的劲,察颜观色,把该农妇
献到床上,朱元璋先生虽然没有收留,但因皮条型的出发点是一脸忠贞学,也会牢记在
心。盖朱元璋先生暗想曰:「好小子,正搔到俺痒痒的地方!」自然有各式各样的好处,
降到他头上也。以今测古,皮条型只不过医了大臣的痒痒,就锐不可当,一旦医了皇帝的
痒痒,前途还有限量乎?
华德二世先生在台北挨了二十七刀,真是气象非凡。我们的社会有一种传统,曰:「死人
都是好人。」尤其是被人捅了二十七刀,就更是非好人不可矣。我们说这话并不反对他是
好人,而是觉得有点高血压,最奇妙的莫过于报上瞎嚷嚷他的太太要来奔丧啦,儿子也要
来奔丧啦,结果雨过天青,谁也没来奔丧,天下竟有这等之事,读者先生夜静更深,不妨
思一思想一想,能不觉得有点不对劲乎哉?当英国华德先生吃官司的时候,那些拍过他肩
膀,咬过他耳朵,拜托他弄个妞儿娘儿玩玩,玩得又喊姐又喊妹的朋友,一看苗头不对,
一个个猛缩其脖,把华德先生气得七窍生烟。他为啥七窍生烟?如果仅是嫖客和老鸨关
系,不可能生那么大的烟也。用不着去苏格兰场看他的口供,我们可想到其中镜头,一定
不太俐落。甲家伙看上了赵小姐,华德先生曰:「赵小姐的爹是头号大官,手握大权,玩
不得玩不得。」甲家伙拍胸曰:「老华,只要弄到手,一切后果有我哩。」乙家伙看上了
钱太太,华德先生曰:「钱太太的老公是国际知名之士,影响力大,玩不得玩不得。」乙
家伙也拍胸曰:「老华,只要弄到手,一切后果有我哩。」于是皮条型日理万机,大忙特
忙,连国防大臣都和他交头接耳,在他面前跟克里丝汀琪莱小姐游龙戏凤,他的社会地位
自然蒸蒸日上。想不到一子走错,全盘皆输。打起官司来,当初那些拍胸脯的朋友,都脚
底抹油,华德先生怎能不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乎?
而华德二世先生在台北殡仪馆出葬,虽然其妻其子,都因种种神圣的理由,没有驾莅柩
前,出出锋头;但台北的上流社会,比伦敦的上流社会,有人情味得多矣,君没有见仍有
很多刎颈之交,照样光临致祭,「想起来美人儿,泪洒胸怀」耶?有人说,要想看看英国
国防大臣游泳池上裸体追逐的嘴脸,最好当天去台北殡仪馆看之,嘴脸固多得很也。又有
人说,当华德二世先生伏尸暗巷的当天晚上,那一项最后的欢宴,报上只发表了一些名女
人的名单,而没有发表名男人的名单,实在是一件亘古机密,如果能把那一批名男人的名
单发表出来,小民们当更可大开眼界,叹一声好光彩呀好光彩。
我想伦敦和台北不同之处,在于华德先生吃了官司,而华德二世先生吃了刀子。如果把它
翻过来,是华德二世先生吃了官司,恐怕酒肉朋友也会一哄而散。至于夫不夫妻不妻,父
不父子不子,更属于另一种学问。华德先生病故,还有妓女小姐扬言要为他复仇。华德二
世先生驾崩,连妻子儿女都像遇到瘟疫,恐怕和中国圣人的教训有关,然乎?
一个人想当皮条客,颇不简单,盖达官贵人玩女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我们曾介绍过宫廷
的种种搞法,当皇帝的玩女人玩得眼红,上自庶母、姑妈、姨妈,下至姐妹、侄女、甥
女,都不放松,行同禽兽,不可开交。达官贵人虽然不像皇帝那样不受法律的和舆论的拘
束,无法不可开交。但是出奇制胜,换换口味,也是常情。一谈起玩女人,大家就想起
「名女人」。名女人者,以演电影为主的女士,其次则是一些「交际花」「交际草」之
类。一个女人竟以「交际」为职业,自然非成为名女人不可,而她的身份也就建筑在这种
「名」上,一提起来某某,哎呀,就是她呀,不由得多看几眼,她要的就是这个。盖臭男
人天生的有一种玩名女人的念头,和一个名震天下的女人睡上一觉,飘哉飘哉,能飘到九
霄云外。不要以为臭男人是取她的美,有些名女人高头大马,面色铁青,还不够六十分,
但是她在电影上却是女主角呀,臭男人一样虎视眈眈。
名女人者,任何有钱大爷都可玩玩的女人也。我说这话不是说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弄一把
钞票捧到她鼻子上,订约曰:「晚上第一大饭店见。」如果如此,她就是心跳如捣,也会
板下面孔,严词拒绝,曰:「俺可不是那种人呀。」恐怕得艺术化一点才行。以目前行
情,一个月八千元,就可包下,十拿十稳矣。不过听说华德二世先生当天「姑娘宴」,还
有女作家出笼,帮闲史上似乎已面临到划时代,仅只一点点艺术化恐怕还不行,势必恶狠
狠的艺术化,方有希望到手。惜哉,华德二世先生已死,否则他又得从头学起也。然而问
题也就出在任何名女人都可以用钱购买这一点上,达官贵人玩名女人,玩了个天昏地暗,
不管是用直接方式焉,或用艺术方式焉,反正,日子一久,便平淡无味。于是乃把主意打
到良家妇女头上,盖越是到不了手的东西,越觉得宝贝。对于名女人,虽然拐弯抹角,颇
费手脚,但结论却早知道啦,盖被人玩是她的职业,不怕不就范也。而良家妇女则不然,
完全另一种情调,玩名女人是初出茅庐的干法,能和良家妇女有一手,则进入高阶层矣。
话说达官贵人在峨嵋餐厅吃饭,抬头一看,咦,墙角那张桌上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太太
很有营养呀,能和她睡一觉,死也甘心。皮条型曰:「交给我办好啦。」用不了三天,回
覆曰:「不行啦,啥老,她老公是某某某,家产万贯,二百万元美金都别想碰她。」达官
贵人顿时垂头丧气,哀告曰:「只要达到目的,我派你当银行监察人。」皮条型一听,精
神大震,乃用出种种法术,使他们在某一神妙之处碰头。
臭男人荒唐起来,大玩女人,固然混账,但如果仅玩玩电影明星、「女作家」、名女人,
或歌星、应召女郎等,危险性还小,顶多得杨梅大疮而已。君没有看报乎?伦敦丑闻案女
主角克里丝汀琪莱小姐,她的印度籍嫖客揍了她,被捉上公堂,她说她给过他钱,他吼
曰:「她啥都没给我,除了淋病。」讲起来真是太黄,不讲也罢。我的意思只是隆重指
出,和名女人有一手,也就是说,和凡是可以购买的太太小姐有一手──直截了当说吧,男
女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只要是花了钱的,就没有危险。得杨梅大疮也没啥了不起,中国
治不癒,还可以参加道德重整会去美国治;被太太知道,顶多大闹一场,固不至要老命
也。即令泄露出来,这玩艺固是达官贵人的特权,大家还敬之不暇,羡他艳福不浅哩。
然而,如果一旦姘上的那位太太小姐是不花钱的,就糟了糕啦。老光棍走江湖,有最紧要
的一戒,曰:「不玩不花钱的女人。」一则是老光棍只懂肉欲,不懂恋爱。二则是一个女
人如果花了臭男人的钱,她自己和她的家人,都会心甘情愿受他摆布,有一天他曰:「大
爷没钱啦」,或「大爷垮啦」,或「大爷不玩你啦」,她自己和她的家人绝不会顿萌杀
机。可是一旦他不是「姘」上而是「爱」上啦,他追求的除了肉欲还有情调,而她也并不
是爱他的钱,而是爱他的人。那就是说,他就等于自己用绳子打个活结套到自己脖子上,
危机四伏矣。呜呼,当事人已经如此危机四伏啦,造成这种危机四伏的皮条型,其危机四
伏的程度,更可想而知。华德先生干的,超过以一个鸨儿身份,介绍妓女小姐,以供娱
乐,说穿了没有啥太大的严重。然而一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了华德二世手中,除了介
绍妓女小姐,明星小姐,女作家小姐,名女人小姐外,还兼办介绍良家妇女,在刀光血影
之中,怡然自得其乐,其胆识真是使人咋舌也。
主要关键在于这项皮条如何拉法,达官贵人看上了张太太,二者之间风马牛不相及,皮条
型夹在中间将如何下手乎哉?普通情形,既然同桌吃饭矣,皮条型和张太太张先生,至少
是点头之交,更可能和张先生是老朋友啦。点头之交,已经足够,再是老朋友,就更天作
之合。即令双方根本不认识,能娶漂亮太太的臭男人,多少都有点社会关系。天下无难
事,只怕有心人,转弯抹角,总能结识。如此这般,皮条型用下巧计,尤其是他本人并没
有野心,所以太太焉丈夫焉对他也没有警觉,一旦混得熟啦,他就可以抽皮条费矣──该小
账至少是一个监察人,届时那位头戴绿帽的丈夫,可能还不知情,仍以朋友待之哩。
陆谦奇计
呜呼,皮条型不可恕的正是这一点,既教人戴绿帽子,又教人当大茶壶。「大茶壶」是北
方话,妓院当差的龟奴是也。有嫖客莅临,他就出来招待,听候呼唤,姑娘曰:「买烟
呀。」他就去小铺买烟;嫖客曰:「订席呀。」他就去馆子订席。一个美丽太太一旦陷入
皮条型之手,该丈夫四顾茫然,往往还以为皮条型是知己朋友哩。皮条型偕达官贵人每次
驾莅其宅,该丈夫叨在知交,自然亲切复恳切的招待,再也想不到皮条型暗暗掏出绿帽
子,趁他不备,给他扣到头上。到了最最高潮之时,达官贵人,神魂荡漾,向美丽太太眉
目传情;美丽太太也身心不安,向达官贵人搔首弄姿;至于那个傻瓜丈夫,在重围之中,
头顶绿帽,憨状可掬,递烟端茶,抓瓜子焉,抓花生焉,谈到得意之处,简直肝胆相照,
深感相见恨晚,巴不得和该嫖到家里的达官贵人,结成刎颈之交。于是,从此有了通家之
好,穿堂过户,亲如家人。一直到了最后,发现刎颈之交者,其目的不过想跟自己的娇妻
上床,那股气能受得了乎哉?一个人最伤心的事,莫过于蓦然发现他所最信赖的人对他不
忠。一定要讲恕道的话,不忠还可将就。如果再被当作丑角玩之弄之,凡是有点血性的
人,恐怕都得有所反应。轻则动刀子,重则施毒计。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既戴绿帽子,
而又当大茶壶,更窝囊的盛事矣,一个人对此能忍,真是只有官性,没有人性矣。球我们
说华德二世先生,指轰动社会的程度而言,要是就他的本质和往上爬的手段和方式,以及
他们的结局,诚陆谦先生二世也。看过《水浒传》的朋友,对陆谦先生一定熟悉。可能也
有不熟悉的,然而如果提起来「陆虞侯」,你一定恍然大悟。你说双料二世先生那种干
法,和陆先生有啥分别乎哉?话说当朝一品,官做到太师的高作先生,有一个儿子高衙内
(书上没有把他叫啥写出来,遗憾遗憾),看上了林冲先生漂亮的妻子张女士,看上了不
打紧,大概张女士太美太艳的缘故,竟得下了相思之病,眼看要死。主子既如此忧愁,圣
人不云乎「主忧臣死」,臣虽无意去死,然而解解忧倒是应该的也。于是皮条型脱颖而
出,该皮条陆谦先生,怎有那么大的能耐?说穿了也十分简单,盖他和林冲先生是老朋友
啦。夫「老朋友」一旦变了心,便防不胜防。张昌年先生和汪震先生的交情凡四十年,结
果汪震先生把张昌年先生杀了分尸。陆谦先生最初的目的,不过只是制造机会,让高衙内
玩玩老朋友的太太而已,轻松得多啦。呜呼,陆谦先生只撮合了一对,而且还没有撮合成
功,便被窝心一枪。双料二世先生不知道撮合了多少对,破坏了多少幸福家庭,拆散了多
少恩爱夫妻,不但比华德先生高一着,也比陆谦先生高一着,諡之为「双料二世」,可谓
名至实归。
陆谦先生,官做到「虞侯」,虞侯者,副官之流也。高衙内是富安先生的主子,富安先生
又是陆谦先生的顶头上司,诚所谓奴才的奴才,奴崽而已。偏偏他和林冲先生是四十年的
老朋友,就非出事不可。且看这位皮条型的帮闲,是如何的下手,书上曰:
「陆谦一时应允,也没奈何,只要小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半上流的危机在此,
他要用朋友的娇妻往上爬,便只好出卖朋友矣)。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巳
牌时分,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谦(好朋友来啦),
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头不见?』林冲道:『心里
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人吃了
茶,起身。陆谦道:『阿嫂,我同林兄到家去吃三盃。』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
『大哥,少饮即归。』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周,陆谦道:『我个家休去,
只在樊楼内吃两盃。』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吩咐,叫取两瓶上色好
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谦道:『林兄何故叹气?』林冲
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脚脚气。』
陆谦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得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
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谦一遍,陆谦道:『衙内必不认得嫂子,兄且休气,
只顾饮酒。』林冲吃了八九盃。」淹赞本来约定去陆谦先生家吃酒的,他临走时还向林冲
太太大喊一声曰:「阿嫂,我同林兄到家去吃三盃。」为的是加深她的印象,以便把她骗
到陆宅,和高衙内翻云覆雨。可怜的小民如果交上皮条型帮闲,真得小心为宜。然而对达
官贵人来说,妙也就妙在有皮条型帮闲,才能得心应手,兽欲横流。陆谦先生第一计不
成,还有第二计,第二计比第一计毒得多矣,非好朋友不能出此也。书上曰:
「高作问道:『我这小衙内的病,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时,我自抬举你二人。
』(读者注意,这就是将来当银行监察人的张本。)陆谦向前禀道:『恩相在上,除非如
此如此。』高作道:『既然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再说林冲每日和鲁智深
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
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
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球球法
律场面
到了最后,林冲先生仍是买了那把宝刀。书上曰:「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
看。』(就是要你「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吃了一
骜,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
『价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
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
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钱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
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
』智深道:『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
子折算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
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
人。』林冲再也不问。」
呜呼,如果看一下那汉的身份证就好啦,不过,既是一个阴谋,恐怕就是看了那汉的身份
证也没有用。法官自然只听官的,不听民的也。于是乎,一切都按照着陆谦先生的设计进
行,书上曰──「次日,巳牌时分(上午十时),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传达、秘书、书
记之类)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教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
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
那口刀,随着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两个人说道:『小
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
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
面等你,教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
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拿着刀,立在檐
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有四
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
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鞋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
是本管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唱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进入白虎
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
伺候,必有歹心。』」
林冲先生既忽冬一声栽到陷阱里,下文如何,用不着说矣。陆谦先生真有两手,别看他不
过一个皮条型帮闲,动起脑筋来,却能击中要害。盖自林冲先生踏进白虎节堂一刻起,已
由政治问题进入法律问题矣,该设计主要的精华在此。呜呼,如果从前闹了起来,林冲先
生说了个备细,高作先生脸上便挂不住;而如今林冲先生再说备细,高作先生便理直气壮
啦。一个谋刺太尉的凶手,自然血口喷人,胡说八道,堂堂太尉的公子,玩的女人比你见
的都多,岂会看上一个穷教习的妻子,不是自己往脸上抹粉是啥?如果有人强调这一点,
高作先生准大笑曰:「你说啥?我儿子看上他老婆?也没教他老婆撒泡尿照照镜子?妙
啦,连老婆都搬出来啦,弄些是是非非,打算混淆听闻,徒见心劳力绌。」如果有人知道
底蕴,劝他不要把事做绝,算了罢,高作先生恐怕要大怒曰:「这是法律问题,教我怎么
办?我总不能干涉司法呀!」如此堂而皇之的泥巴,往你嘴里一塞,任凭谁都木法度也。
这正说明陆谦先生的妙计,天下无双。且看法律问题的场面如何,书上曰──「林冲躬身禀
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
道:『恩相,他俩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
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球
球球球球高作先生的「承局在那里?」便是现在最有名的一句流行之问,君不见一旦有人
谴责某官某事,就有贵人勃然大怒曰:「拿证据来!」夫林冲先生,盖世英豪,都拿不出
证据,可怜兮兮的小民哪里来的证据乎?于是书上曰──「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
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曰:『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
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
遣。』喝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
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
林冲这一场官司,幸亏遇到一个侠义心肠的孙定先生,是开封府的孔目,「孔目」者,类
似法院的书记官。可惜这种英雄不多。全靠他一力斡旋,林冲先生才免一死。书上曰
──「孙定禀府尹道:『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
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
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
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个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
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
然而,虽有孙定先生一力拯救,林冲先生仍免不了「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
董超?薛霸
陆谦先生请林冲先生吃酒,是第一计。第一计不成,再施奇谋,诱他到白虎节堂,把政治
问题变成法律问题,把皮条问题变成官司问题,是第二计。第二计不成,则第三计推出,
第三计比第二计更毒。书上曰──「且说解差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酒保来
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
得,只教请端公便来。』却原来宋时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迳到店
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心,下面皂鞋净袜,见了董
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
令?』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董超坐在对席。」
一会功夫,把另外一位解差薛霸先生也请了来,请了来之后,立刻从袖里取出十两金子,
一人五两。呜呼,五两金子在十一世纪宋王朝时的购买力如何,不得而知,似乎五两金子
不应该以打动人心,更不值得害一条命。但二位解差到底仍是接啦,遂不得不有野猪林一
幕惨剧,书上曰──「第二日天明起来,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棒疮却
发,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好不晓事,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
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齐发。这
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咕。』薛霸一路上喃喃
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住得店来,薛霸去
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向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洗了脚好睡。』林冲挣得起
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
『出路人那里计较得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
里。林冲叫一声:『哎呀!』急缩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
这还不算,第二天天不亮便走,薛霸先生还教林冲先生穿新草鞋,走不上二三里,便鲜血
淋漓,唉声不止。于是乎,来到野猪林,乃开封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所在。进了野猪林
之后,费了些手脚,最后薛霸先生和董超先生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先生曰:
「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谦,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
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
休得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
已限定日期,亦要早日回话。」
林冲先生怎么哀求都没用,薛霸先生双手举起水火棍,就望林冲先生脑袋上劈将下来,事
到如今,书上叹以诗曰:「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陆谦先生为了完成皮条
使命,不惜谋害四十年老朋友。呜呼,他怎能不当盐运使,不当监察人乎?
话说薛霸先生正要打死林冲先生,忽然一条禅杖飞来,隔开水火棍,跳出一个胖大和尚,
把两位王八解差打得落花流水,用不着我介绍,读者先生当可知道该胖大和尚是谁矣,乃
鲁智深先生是也。于是陆谦先生第三计又告覆没。不过皮条型一旦帮起闲来,虽然困难重
重,望着皮条拉成后的种种良辰美景,仍会努力到底。于是陆谦先生施出了他最后一计,
这最后一计和第三计差不多,不外杀了该倒楣的丈夫,以便他的娇妻上床。可惜千算万
算,不如天老爷一算。一阵折腾之后,事与愿违,林冲先生没死,皮条型却横尸暗巷,真
是奇妙安排也。
且看陆谦先生这一次如何表演,书上曰── 「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
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
明,却作理会。』把絮被卷了,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
上。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被
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将起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
起,刮刮杂杂的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救火,只听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
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
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吗?』一个应道:『端的亏管
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林冲岳
父)没得推故了。』」
(柏杨先生曰:一切伤天害理,血淋淋杀人放火的勾当,不过是只为了做大官,壮哉。)
「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
厮,三回五次托人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
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说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
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把火,待走哪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回到「法律」
上矣,一片血腥。)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吧。』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
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这事。』」
呜呼,两个家伙正是皮界巨擘:陆谦先生,富安先生,和另一个想做大官的差拨(法警者
流)。林冲先生听到耳里,手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底下不用抄书啦,杀
的杀,砍的砍,挖心的挖心,皮条型朋友,光荣的以身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