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们被朋友圈浇灌了的审美之花在小清新和秀晒炫的两大主题之下大胆盛放,动辄高大上,动辄“诗与远方”,贫瘠的精神不停寻找一种富足的平衡,一种高贵的表象。
然而多少人领悟到生活的真谛,活色生香的美,往往产生于落魄。
小时候读《欧也妮·葛朗台》,最最喜欢读到葛朗台老爹家里那烂了的楼梯板,吝于拿出来待客的糖罐,不舍得点的白蜡烛,被当作玉盘珍馐的一颗煮鸡蛋……任是葛朗台老爹家财万贯,却活得像个穷光蛋。在极度匮乏的表象之下,一切物品的价值都被无限放大了,哪怕是一个小针线盒也能光彩照人,你惊异于平凡事物不再显得平淡,而是珍贵异常,人性的善与恶也在那种情境之下,加倍放大、夸张。
贝拉·塔尔的电影里,则永远是一派萧索的街道,乌云密布的天空,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的人物眉头紧锁,皱纹深刻,故事情节几乎也总是围绕着贫穷和落魄展开,然而你被那种连色彩都吝啬使用的极度贫瘠震撼了,人类在无所依凭时,最接近本性。在最落魄的布景之下,“人”的存在超越了“物”的膨胀凸显出来。
落魄的风致在于,剥去了一切附加价值,赤裸裸的“人”被抛到世上,被看见,被驱策,被考验,落魄使人不得不贴地而行,望天而叹,他身上每一丝善良、每一缕绝望,每一个抉择都石破天惊,生死攸关。人的存在是需要被衬托的,这种衬托不是华服美冠,而恰恰是落魄。《小时代》里顾里擦上口红去战斗的时候,打动观众的不是她美艳动人的外表,而是她千方百计去掩盖的千疮百孔的内心、尴尬不堪的境遇。
“落魄”是一个美妙的词,意味着不是你的身体便是你的精神,总有一者是在流浪着的。
文学作品中打动人心的角色,常常是落魄的,《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北回归线》中的亨利·米勒,《漫长的告别》中的伦诺克斯……
无所寄托,寻寻觅觅,当鲁迅回到故乡看见儿时的玩伴闰土时,也曾发出过感慨,原来自己也和闰土一样,有着一样的潦倒和一样的追寻,只是闰土的希望迫近,自己的希望茫远罢了。
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讲的是自己“欧飘”的经历,虽然生活捉襟见肘,可是精神生活却无比富足,和创造时代精神的文学家、艺术家交头接耳,出入文学沙龙,名人云集的街头咖啡厅,后人看来辉煌灿烂,可在当时也只是落魄文学青年的苦路,回头细想“当时只道是寻常”。
奥威尔写《巴黎伦敦落魄记》的时候,正在做着流浪汉,到处寻觅庇护所、慈善机构的施舍,他主动放弃中产生活,选择落魄,一来是为了写作,二来或许这里面真有吸引他的东西也未可知。毕竟,他的文学灵感由此而来。底层生活,居无定所,一定程度的挨饿、受冻、朝不保夕,甚至可以是激发人的。
话说回来,落魄虽有风致,但只有精神力量强大的人,才能细致入微地观察它,以至穿越重重雾霭,洞察其背后的深意。大部分人长久生活在困境之下,也只落得个麻木不仁,面目可憎。
最近看了一本摄影集《走来走去》,是合肥的一名抄表工在工作之余“街拍”的奇作。镜头瞄准的是普通人,是繁杂迷乱的城市街道,鲜烈的肉铺,拥挤的车厢,冷清的餐厅,甚至是路边的几只垃圾桶。不能用“美”来形容这些照片,那些人和物丝毫不美,甚至滑稽可笑,荒唐不经,但镜头之下确实有一种意味,一种能让你忍不住再看一眼的东西。
看过后发现,原来不堪的现实可以这样去看,原来乏味的生活并不真的空洞无物。
精神要流浪才有所归宿,生命有过落魄方能安于繁华。一时一地的窘迫,也许是push自己进步的动力,落魄不安的心境,也许是为寻找终极意义而设定。
人生的落魄,未必总与贫穷有关,而是某种缺失、不安的状态。在落魄中,人往往会生出另一番看世界的态度,是消极悲观也好,是超越洒脱也罢,落魄之人无形之中体验着别样的人生维度。然后你会发现,越是糟糕的境地,越是巨大的不幸,人往往会越平静地接受。最最落魄的人往往“宠辱不惊”,“荣辱偕忘”。
贾宝玉前半生都过得太舒服,太安逸,反而对“富贵闲人”的雅号感到不适,巴不得自己出身寒门草莽之家,免得玷污了这富贵荣华。所以后来家族凋敝,亲友离散,痛失爱人,宝玉是能顿悟的。
伟人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落魄而升华的心境,大约如是。
最近和朋友聊起近况,说到我的“落魄”,是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