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不动止水
名为“乌鸦”的少年医者被诡异的梦境和记忆所折磨,他决定去寻找自己的心理学老师用释梦的手段得到答案。
“如今是九月三十日下午六点二十九分,不多也不少。”
“傍晚即将到来。”
那个来自南方的模糊腼腆的声音对我如是说道。
他扬了扬手中银光闪闪的浪琴骑士手表,缓缓把自己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色隔离衣挂在这间心理咨询室入口的衣架之上。
如今是九月三十日的下午。秋分之后,白昼渐渐缩短。这座坐落于孤岛之上的雨城医学院在物资和电力日渐紧缺的窘迫之中渐渐变得气温阴冷。下午六点二十九分,白日的最后一丝光晕在天幕之上徒劳地挣扎。他眯眼望着远处摇摇欲坠的晚霞,伸手开启了照亮这间咨询室的人造灯火。
我已然把身上灰白长袍之下的短袖换成了毛衣,轮椅上钢铁的冷酷凉寒不时通过金属传导至我手部裸露的肌肤。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异常认真地在门口的水池用五步洗手法清洁自己的手掌。这让我辗转反侧的冰冷,仿佛完全穿不透他单薄的浅白衬衣。
“小尔,九月三十日的下午六点三十分,你终于来了。是谁送你来的?”他擦干手上遗落的水珠,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
“先生,是钟陌推着我的轮椅送我来的。她晚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就扔下我先走了。虽然您说过倘若心中有困惑随时可以来,但学生还是不忍心占用先生太多时间。刚好明天开始学校停课,学生也便作为患者来打扰一下。”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开学典礼舞台之上那个身着礼服挥舞手杖的魔术师。他是钟止水,雨城医学院建校以来心理系最年轻的副教授。是这间心理咨询室唯一的主人。
“小尔,你这话说得太严重了。在心理咨询师的眼中,没有医生和患者。只有来访者和咨询师。对于我而言,你应当被称为来访者才对。”
我望着止水。我望着他滴水不漏的衬衣,左手盘玩得发亮的小叶紫檀手串。熨烫出完美几何线条的黑色长裤和腰间刚刚被保养过的鳄鱼皮腰带。而他的头层皮鞋散发着柔和的哑光,几乎像镜面一样光亮。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身行头,止水看起来倒像一位温润腼腆的僧人。在这位三十出头的心理系青年教师的脸上,你看不出哪怕一道时光机器斧凿之后的痕迹。脱下那一身印着雨城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白色隔离衣,他与小他十岁的学生们望之别无二致。甚至比许多学生看起来还要年轻。
“小尔,你上次来恐怕还是上个学期的事情吧?就没发现这里和上次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我顺着他的疑问把目光投注到四处。我望向墙上横悬的苍劲磅礴的墨迹,写意画上飞流直下的瀑布。我望向角落眉头深锁面色凝重的弗洛伊德和荣格的画像,心理学史上的两个巨人一字并肩地高居墙上。望向房间正中摆放整齐的沙盘游戏桌和略显陈旧的躺椅。他们都还是保持着我上次来访之时的样子,静好如初。
“罢了,现在你坐着轮椅,我就不难为你了。上次和你说过的,我写的那本小说已经正式出版了。在我们的咨询开始之前,你要不要翻阅一下?”止水老师浅笑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精装本小说,轻轻递到我跟前。
我嗅着那泛着油墨香气的纸张,触碰着封面装帧精美的铜版纸。
美人鱼之恋。钟止水著。
半是欣喜半是好奇,我把目光投向小说背面的情节梗概。
当他还是个十岁孩子的时候,他被深海之中的一条美人鱼从一场海难的巨浪之中救了出来。
十岁的他,看到那条美人鱼的瞬间,便成为了那美丽人鱼一生的囚徒。他花了大半生在全世界搜寻那人鱼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几十年之后,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他成为了蜚声世界的海洋学专家。他德高望重,功成名就。却因为自己身患绝症的孩子和名存实亡的婚姻而备受无尽的煎熬。
为了逃避这一切,他接受了一项责任重大的任命,率领庞大的团队前往蛮荒之地进行一项绝密的填海造陆任务。他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汗牛充栋的学识让这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点点变为现实。
但在一切即将大功告成的前夜,他却又重新邂逅了那条美丽的人鱼。人鱼告诉他,他将要填平的深海,正是人鱼赖以栖息的国度。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爱过这世界除人鱼之外的任何事物。为了自己一生的挚爱,一个疯狂的计划开始在他的脑中滋生繁殖,不可收拾。
为了和人鱼长相厮守,为了拯救人鱼的国度,他决心毁灭他之前曾经拥有的一切。背叛自己的家人,背叛自己的使命,甚至不惜背叛自己人类的身份......
看起来,是个一旦读起来就会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
一个本来拥有了一切的人,却决心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毁灭。但这毁灭的根源,却是纯粹而毫无杂质的爱。
这本是露骨的真实。我们总是刻意防范我们所厌恶的一切,却每每心甘情愿为着自己心爱的东西而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我把书本翻转,凝望着封面上悦动着的那只妖艳妩媚的人鱼。人鱼是用文艺复兴时期承上启下的油画手法所绘,兼具神的光晕与人的灵动。单这封面,就与那些煽情卖肉的网络言情小说拉开了十条街的距离。
我贪婪地抚摸着崭新书本独有的锐利触感和稚嫩书香。对我的这位心理学老师,我十分欣羡。在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几十年的生命升华成故事,然后镌刻成文字流传于人间。
“这一本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我在扉页签了名。不要急,拿回去可以慢慢看。现在,小尔,我们的咨询可以开始了吗?”
然而我却并没有去看那扉页,我将视线紧紧投注在那人鱼之上。
我想起了开学典礼,那舞台上的魔术师和人鱼。那幕布拉开之后仍旧被绳结所捆绑在水中的人鱼。我想起她惨白的脸色,木锤砸向那水牢之时一点点崩裂的蜘蛛网样的裂痕。人群之中爆发的惊呼,白鹰脸上那若有若无的诡异微笑。
“先生,有一件事情,我不知当不当问。”
“小尔,不想喝点什么吗?是要咖啡,还是要茶?”止水老师抬起他清淡的眼眸,像是对我的问询早有预备。
“先生,我受不了咖啡。请给我一杯淡茶就好了。咖啡像酒一样,会让人越喝越疯狂。但茶却可以让人愈发清醒。”我没有说谎,对我来说那种饱含着咖啡因的液体裹挟着的不仅仅是饮用之后的躁动惊悸,还有工业革命的疯狂扩张和殖民者对黑奴的血腥味道。
“小尔不喜欢咖啡,却喜欢茶。但茶却也分为好多种。春天适合喝绿茶和花茶。夏天适合喝绿茶、生普洱,轻发酵的乌龙茶。秋天适合喝青茶。冬天适合喝红茶、熟普洱,重发酵的乌龙茶。这杯青茶,我已经为你准备了多时。”止水先生浅笑晏晏,像是在把一个故事娓娓道来。那个我和他都彼此熟悉的故事,那个已经讲了五千年却还未讲完的故事。言罢,他起身端起一把纹理精致的铁壶,十分考究地为了倒了一杯热茶。
“先生,九月初的开学典礼,您在表演节目的时候......”我小心翼翼把那杯青茶迎了过来,心中的好奇却忍不住外溢。
“怎么了,如果心中有疑问,大可在此时发问。小尔,对我你实在不应该有任何顾忌的。你瞧,小尔,现在是下午六点三十分,不多也不少。”止水老师扬了扬手中的银色浪琴骑士手表,闪烁如镜的手表盘面掠过我的脸颊。我霎时感到脸颊一阵发烫,大脑忽然一片空白。我半张着的口唇僵硬在半空中。
“小尔,你方才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止水老师温润深沉的双目凝视着我,仿佛欲言又止。
“不,我还是不问了吧。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学生今天有别的问题想请教老师。”我不知为何,心中想提问的欲望在一瞬间消散殆尽。那块银色浪琴手表的镜面十分夺目,让我只觉得眩晕和不适难以遏制。
“那,小尔,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为什么会选择心理学作为为之求索一生的方向呢?”止水先生问我
“大概就像当年的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和克莱因那样,为了探索一条曾经被人类忽视了的神秘道路吧?”我心中顿时涌现了心理学历史上那些群星璀璨的名字。
“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小尔你知道,在弗洛伊德之前,患有心理疾病的人,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吗?”
“他们并不像患有其他疾病的患者那样会得到迅速而仁慈的医疗服务,而是被当做疯子、魔鬼、巫师甚至异端。他们要么会死在天主教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架上,要么被送进精神病院。在其他人的异样目光中苟延残喘地了却残生。”对于这段令人羞耻的历史,我可以说如数家珍。
“不错。”止水老师点点头。“基督教的牧师会把那些人的头颅用铁锥凿开,只为了放出其中的恶魔。道教的道士会让他们喝下浸泡符咒的符水,只为了摆脱他们前世的业障。而弗洛伊德之前的许多医生提倡把病人的前额叶切除,这样他们就会变成像植物一样木讷而听话的正常人。然而弗洛伊德和荣格等一众德语心理学家却创造了一门崭新的学科,让用一种完全不会伤害病人的疗法治疗疾病成为了可能。从此之后,患有心理疾病的人不再是其他人眼中的异类,他们与其他身体受损的病人开始受到了同等的待遇。”
伴随着止水先生朗朗的声音,我仿佛看到窗外的天空凌空浮现了无数符号和人影。旧世界的众神和心理学史上的巨星们同时浮现于天幕之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混沌未开,鸿蒙初始。
那时候,当人的心灵蒙受折磨的时候,人们只能求助于满天神佛。人们只能求助于上帝的恩赐,佛祖的慈悲和真主的怜悯。
而这之后,出现了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克莱因、温尼科特,马斯洛和斯金纳。以及之后的许多人。
他们就是心理学界的洛奇、安纳西、索尔、宙斯、梵天,奥丁和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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