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十三走到“停云”的座位旁坐下,火车在大山中穿行。
“就这么走了?”“停云”看着窗外说。
窗外黑乎乎的,陈十三轻声说:“出去走走。”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也不说话,窗外一直裹着浓稠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很久,“停云”说:“你差不多该醒了,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了。”
窗外一下子亮了起来,“停云”背着吉他,站在轨道上,四周的景色快速后退着,被拉成不规则的线条,她慢慢地挪动脚步,沿着铁轨向夕阳远去。
陈十三从梦中醒过来,继而站到走道中央,大声吟诵:“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
整个车厢的人都转过头去看他,但他浑然不觉,高举的手机里传来老爹的声音:“你是不是又在公众场合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陈十三摇摇头,完全没意识到老爹根本看不到他的动作。
老爹又说:“什么声音?”
“我什么也没说了啊。”
“不是,是另外的声音。”
陈十三收起手机,他也听到了声音,是从另外一节车厢里传来的,他走了过去。
是一个女孩,她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擦琴,指间偶尔滑到琴弦,发出一丝声响。
车厢里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陈十三看着他们,好像洞悉了他们内心不为人说的秘密——衣衫破烂的中年人拧着眉头,正在为到站以后该选择一个什么生计而发愁;年轻的妈妈害怕刚刚睡着的婴儿再次醒来,于是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轻声哼着儿歌;屁股下面垫着报纸,坐在车厢接头的戴眼镜男人,正在紧急地修改着电脑上的方案,火车颠簸了一下使他抬起了头,正好看到外面将落未落的夕阳,他出着神,想起中学时期和死党骑着自行车跟在喜欢的女生后面那天,天外也挂着这样的夕阳……
每个人都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向其他世界里看一眼。
陈十三就这么站着,直到乘务员的推车迎面而来,他让到一旁,在女孩对面的位置坐下。“停云”从他身后走出去,拿起女孩的吉他。
陈十三第一次听到“停云”唱歌,她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她唱每当你又看到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回忆点点滴滴都涌起,在我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车窗外的景色悄然后退,夕阳如同红透的石榴,他伸出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把夕阳圈在圆内,然后看着它慢慢消失在大山下面。
“哗——”火车钻进了隧道,像是被一只怪兽一口吞入肚中。
陈十三对着窗外黑乎乎的一片,轻声说:“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2.
“停云”是长在陈十三心里的一种病,伴随着十六岁的夏天一同到来。
十八岁的夏天,台风过境,蝉鸣不休。
那一年夏天的某一天,陈十三决定出去走走。
3.
历经二十四个小时的跋涉,陈十三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其时天已黄昏,火车站外的广场人山人海,一个男人拉着陈十三的手问他:“旅社要住吗?”
陈十三轻轻挣脱,礼貌地回绝,刚走没两步,又一个人拉上他,“小弟去哪里啊?我载你啊。”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摩托车。
陈十三摇着头,直说:“不用不用,哪也不去。”
出站口人挤人,陈十三把背包从背后接下来,宝贝一样抱在胸前,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走出外面广场,来到一座天桥底下,回头看去,仍是心有余悸,掏出手机正准备联系老爹时,一个背着小孩的女人拉了拉他衣角,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道:“小弟,住旅馆吗,找两个小妹陪陪?”
陈十三一瞬间只觉得脸颊发烫,顾不得其他,甩开她的手,逃也似的跑开了,一面跑一面给老爹打电话,哪知却一直占线,陈十三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女人的身影,这才停下来,这时,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搞什么?打你电话怎么打不通?”陈十三喘着粗气说。
“我看到你了,你跑什么?我在天桥上,这里……”陈十三朝来路看去,果然见一个人站在天桥栏杆旁,正朝他挥着手。
陈十三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老爹迎了上来,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大声说:“干嘛鬼鬼祟祟地,第一次出远门,不习惯?”
“还不是你半天不来,有点时间观念好不好。”陈十三挺直腰板,一把圈过老爹的脖子说。
老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今天工作上延迟了一会,我一下班就赶来了。”接着他朝四周望了望,见没什么人,又说,“说,你这次是不是离家出走。”
没等他回答,老爹就已经从陈十三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他轻声询问:“你是不是又看到她了?”
陈十三苦笑,老爹虽然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地,但心思细腻,自己什么都瞒不了他,当初患病之初,也是老爹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而当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看到她时,只有老爹一人相信着他,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只是他也知道,老爹和其他人一样,也看不见她。
不论是老师还是周围的同学,都说他是写小说写得魔怔了,所以才出现了幻觉。有一天妈妈哭着撕掉了他所有的书稿,爸爸则站在门外一根又一根地抽烟,纸片上落满了妈妈的眼泪,他抬起头,清晰地看见爸爸抓着头发,烟蒂落在发间,瞬间染白了几根头发。
于是他再也没有执着于向别人证明自己能看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女孩,他听从父母的话,去看医生,听他们说些毫无用处的话,在治疗室里假装睡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男医生在他耳边说的话:“我什么也看不到,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我以后再也不写小说了。”
很快他就“康复”了,再一次融入到集体中,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过去的事情。
但是她从来没有消失过,她从不说话,也没有人看到她,陈十三想,她一定很孤独,于是在无人的时候,他会向她挥挥手,轻轻说一句:“你好。”
后来老爹在校打架致人重伤,被迫退学,独自一人去了南方一个电子厂打工,陈十三在校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他越来越能体会那个女孩地心情,“她一定跟我一样孤独,不!她比我更孤独。”
他越来越频繁地跟女孩说话,哪怕从来得不到一句回应,她还自作主张地给女孩取了个名字。“我以后叫你停云吧,你如果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女孩自然也没有说话,陈十三望着天边的云彩,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得意。
十八岁的夏天,“停云”说话了,于是陈十三瞒着父母,悄悄地上了南方的火车。
陈十三收回思绪,点了点头,四处都看不到“停云”的身影,奇怪,自从下火车后,就没有再看到她了,他对老爹说:“我们先回去吧。”可他却看到老爹并没有走到前面带路,而是回过头去看向天桥。
陈十三转过头,眼睛越过老爹的肩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下走。
那是一个女孩,背着一把吉他。
女孩走到他们面前,停下来。
老爹向陈十三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和你一样,也是暂时来投奔我的。”
“哦对了,她叫停云。”
4.
老爹租的房子在一座年深日久的小区内,小区本身已破烂不堪,不知何日就将面临拆除,住户也大多都已经搬进新家,也是得益于此,他才能和其中一个工友共同租下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
工友在住进来的第二个月,就不知道什么原因搬了出去,那天老爹上夜班,等到他早晨下班的时候,室友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前天刚发的工资,老爹还没来得及去存,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的书里。
房租在搬进来的时候交了六个月的,是他们合力租下的,老爹安慰自己,丢掉的钱,就当做交房租了,虽然房租连工资的一半都不到。
老爹将陈十三和停云领进门,停云安置在卧室,陈十三和他则睡在客厅,好在客厅够大,还有前房东留下的一个沙发,一坐上去就吱呀作响,好像里面的弹簧随时都会崩开。
老爹这段时间上夜班,晚上陈十三往沙发一躺,双手枕在脑后,夏季炎热,也不用盖被子,但他整夜整夜的失眠。
再往上一层就是天台,陈十三失眠的时候,有时候会上去坐一会,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听到某处响起弹吉他的声音,他静下来细听,发现声音是从楼下他们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而后恍然,除了她还能有谁。
那天晚上他横躺在天台上,直到琴声渐停,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停云手里拎着两瓶啤酒,走到他旁边,坐在地上,啤酒放在面前。
陈十三连忙坐起来。
停云娴熟地打开啤酒,喝了一口,另一瓶递给陈十三。
陈十三拿在手里,不知所措。
停云转头看他,而后了然,“你以前没喝过酒?”
陈十三脸一红,看见停云又灌了一口下肚,也学她的样子猛得喝了一口,没有书里描述的那种辛辣的感受,他只觉得苦。
停云一口一口的喝着,很快一瓶啤酒过半,沉默在夜晚的天台蔓延着,为了避免尴尬,陈十三也偶尔小口地嘬一口。
停云忽然开口说:“为什么离家出走?”她盯着陈十三,陈十三发现她的啤酒已经见底了。
为什么离家出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家,只是当初“停云”第一次跟他说话,于是他就有了离开的想法,他从未出过远门,也只有老爹一个朋友,所以理所当然地就来投奔他了。
自己这样算离家出走吗?老爹在火车站见到他之后应该就已经联系过他父母了吧,他想,所以这还算离家出走吗?
陈十三想着自己的事情,停云却又问他:“你知道我跟老爹是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陈十三反问。
停云眨眨眼:“我是她女朋友。”陈十三看到她狡猾地笑着,虎牙若隐若现,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陈十三问她:“那你喜欢他吗?”
他本以为会听到肯定的回答,然后听她说一段他们之间崎岖的爱情故事,但她却低头想了想,语气不是很确定地说:“应该有点喜欢吧,我们是网上认识的,那天在火车站,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说起来,我跟你见面还比跟他见面早呢,还记得吗?在火车上,我记得你。”
陈十三很生气,忽然冷下脸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往下走了。
原来她当时注意到我了。心里面却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如同掌心被人放了一颗糖果。
5.
停云不知道为什么陈十三会突然离开,甚至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台,声音在楼道里消失了,她才意识到,陈十三是生气了。
她笑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像风一样,说生气就生气了,也像云,生气、害羞、开心,一切都毫不掩饰,陈十三是这样,老爹也是这样。
她过往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男孩——以及男人,所以因为偶然的机会,跟老爹在网上相识,她感到从所未有的放松,然后在某个夏夜,她做出了那个决定,好奇怪,明明这么简单的选择,为什么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想到过。
楼道里又重新响起脚步声,老爹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那里。
停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挽起他的手,夜幕降临,万家灯火闪耀。老爹侧头看见停云脸上的笑容,低着头轻轻问了句:“你喜欢我吗?”
停云说:“什么?”
老爹“啊”得一声跳了开来,挠着头尴尬地笑着,摇着头说没什么没什么。停云浅浅地笑着,她其实听到了,就是这样的男孩,但她是不奢望爱情的,从来没有过。
“你不是上夜班吗?怎么回来了。”许久后,停云问。
“厂里电路故障,一时半会弄不好,所以不得已放假了。”老爹答道。
他们又不说话了,再过不久,两人便一起下楼了。
走到门口,停云松开挽着老爹的手,老爹空出手来开门,一进门,只见陈十三盘腿坐在沙发上,厚厚的笔记本摊在腿上,正奋笔写着什么,听见动静,他连忙本子和笔塞进背包,却还是被看到了。
老爹朝他笑笑,陈十三自知没什么事瞒得过他,两人心照不宣。
停云好奇地朝他的背包看了几眼,突然眉眼一笑,说:“晚安。”然后进入卧室了。
客厅里的两人胡乱收拾一番,也各自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陈十三听到老爹那仿佛自语的声音,他说:“想写就写吧,没有什么人会说你的。不能轻易放弃梦想。”
陈十三刚想回应,说自己已经快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停云”了,他的病大概是好了,可他紧接着听到老爹轻轻的鼾声。
“不能轻易放弃梦想。”陈十三喃喃地重复着,心里面却有另一个声音低语,“你是为了所谓的梦想,还是为了再见到她?”
6.
起初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小说写多了所有出现了“停云”这个幻觉,后来尽管“停云”并没有消失,但他也渐渐相信了这点。
“停云”自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就没有哪天再消失过,他每天都能看见他,在操场的梧桐树下,在教室的窗台前,在体操的人群里。
“停云”已经消失两个星期了,陈十三写了一个星期的小说后,依旧没有看见“停云”。
另一个停云却每天都在陈十三的面前出现,起初她只是偷偷在卧室开一条缝,偷摸地看陈十三在写什么;后来借口出来喝水,然后站在他身后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写东西;再后来,她直接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等到陈十三写完了之后,直接抢过来浏览一遍并随机发表一些意见后,看到陈十三气急败坏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屋睡觉。
慢慢地,陈十三也习惯了。有时候写完还会自觉地拿给她看,有时候,她也会说一些好听的话。
“写得不错哦。”
“挺好的。”
陈十三分不出这是出于对朋友的鼓励,还是她真的觉得自己写得好,或者只是随便敷衍一下。
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陈十三就写完了厚厚一本笔记本,少年的故事写完了。
停云是第一个看完这个故事的人,那天晚上,她看完陈十三的故事后说:“走,姐姐带你投稿去。”
“啊?大半夜的……”陈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停云拉着出了门。
刚刚走出小区大门,停云突然停住,口中喊着“糟糕”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跑,几分钟后,陈十三看到她把吉他背来了。
停云拉着陈十三在路上跑,一口气跑出了不知多远,路旁的梧桐树、沙县小吃等快速后退,仿佛这样跑了很久很久,停云停在了一家文具店前面。
陈十三看到停云拿着他的笔记本走进去,放在桌子上,电脑前的男人站起来,男人翻了翻他的笔记本。陈十三差点就这样冲进去,但是他还是没有,过了一会,男人合上笔记,对停云说着什么,停云拍了拍脑门,显是很懊恼,然后她竟然将笔记本留在了男人那里,空手走了出来。
陈十三忙迎上去问:“你怎么把我的笔记本给他了,不行我要去拿回来。”
停云一把拉住要进店的陈十三。“你傻啊,要投稿当然要把文稿打印出来了,我们又没有电子档,只有拜托老板了。”
陈十三看了看老板摊开笔记本,然后双手放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就敲击起来,不禁舔了舔嘴唇,问:“那要多久才行。”
停云想了想,然后说:“嗯,我们一个星期以后再来吧。”
陈十三依依不舍地回头说:“那我们回去吧。”
停云又说:“还有一个问题。”
陈十三问:“什么问题?”
停云朝他眨眨眼,狡猾地笑了起来,“我们没钱。”
7.
停云拨了一下琴弦,侧耳去听,扭动旋钮调音,额前一缕碎发垂了下来,陈十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它撩起别在停云耳后。
“好了。”停云调音完毕,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
陈十三忙将头移开,后知后觉,心脏砰砰作响。
“不如我们去火车站卖唱吧!”三天前,是陈十三首次提出的这个想法。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离家出走的少年少女,在火车站卖力地歌唱,这样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过。
“你脑子里住着一个浪漫诗人。”停云说,不知道是赞赏还是讽刺。
卖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顺利,起初他们在广场中央,但是因为没有音响设备,琴声和歌声都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于是他们只有退到广场边缘,但是停云站着唱了好久好久,除了一个背着书包的男生驻足了一分钟,再也没有吸引到更多人。
停云坐在天桥的楼梯上,时不时地拨动几个音,路过的行人从不驻足。
这是他们火车站卖唱的第五天,这几天陆陆续续地也有一些人给了他们或多或少的帮助,停云的目光停在街道对面,陈十三笨拙地翻越围栏,手里拿着汉堡和可乐。他快步地跑了上来,将食物放在停云旁边的台阶上,自己在另一侧坐下。
“我们的钱够了,一会就去打印店里看看老板有没有把你的小说打印出来。”停云喝着可乐,一边说。
陈十三嘴里塞满食物,只有含混不清的点点头。
停云看着他,突然说:“过段时间,你就回家去吧,录取通知书也差不多要下来的吧。”
陈十三咳了一声,汉堡噎在喉咙里,右手挥舞着,停云忙将可乐递给他,等到他缓和下来,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喝过的可乐。
陈十三说:“你是哪个学校?我去你的学校好不好。”
停云笑了,“你白痴吗,你都已经填报过志愿了。”
陈十三忙说:“那我研究生考去你的学校,你现在大一,只比我大一届而已。”
停云突然站起来,将手覆在陈十三头上,轻声说:“乖哦,姐姐会一直记得你的。”
陈十三一把打掉停云的手,别过头去,目光落在天桥的另一侧,“你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随即他站了起来,“走吧。”他说。
停云并没有回应他,然后他听到一声琴声,其间夹杂着停云的歌声,她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她唱每当你又看到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回忆点点滴滴都涌起,在我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夜一下子黑了下来,远处的大楼均霓虹闪耀,天桥的栏杆底下也有灯亮起,流动的车辆都打开了灯,它们穿行在道路之间,像是一条条发光的鱼。近处的火车站化身世界上最富有人情味的宫殿,宫殿的正上方,悬挂着一轮满月,在它的周围,则是真正的星空。
人间星河环绕,他们处在世界的中央。
这一夜,他们一直到后半夜才回去,陈十三说了很多话,关于老爹,关于自己的“梦”。
停云也说了很多,说她死去的亲生父母和收养了自己的养父,说养父无微不至的照顾,然后在她十六岁以后,养父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在家里的养父,一个是在外面人前的养父,他们的面容别无二致,但停云知道他们绝不相同。还有寄生虫,停云说寄生虫是不能独自生活了,一离开宿主就会死去,但是寄生虫也必须贡献一点什么给宿主,很公平。停云又说她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或许寄生虫离开宿主后就不是寄生虫了,它可能会变成蝴蝶也说不定。
陈十三听不懂停云在说什么,一个星期后就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却已经提前圆了。
“下个星期,就回去吧。”陈十三望着头顶的一轮新月想着。
8.
仅仅只过了五天,投稿就得到了回复。
没过,但随之附带的信息,让陈十三第一次了解了一个词,叫做“自费出版”。
“要多少?”停云倒了一杯水,推到陈十三的面前。
陈十三张了张嘴,“他是不是骗子?”语气分不清是担心还是不甘心。
“你别动!”停云命令道,她俯身过去,脸颊几乎贴在陈十三的肩膀上。
他听到“啪”地一声,随即转头去看,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一点红渍。“这里蚊子是变异了吧,这么大只。”他听到自己惊讶的声音。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老爹抬了抬手,“还不快过来帮忙,累死了我。”
陈十三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蔬菜、肉和水果。
“今天又提前下班了?”
“对啊,厂里又跳电了。”
“你的手怎么了?”陈十三注意到老爹的右手有一块焦黑。
“没什么,不碍事。”老爹忙将手背到身后,“你不是要回去了嘛,咱们今晚吃火锅。”
“好耶。”一说到火锅,陈十三什么疑虑都没有了。
老爹主厨,陈十三和停云在一旁择菜清洗,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已经在客厅大快朵颐了起来。
吃到中途,老爹提议喝点酒,陈十三望了眼停云,又想起在天台上的那一夜。
“我去买。”他站起身,自告奋勇地下了楼。
陈十三来去匆匆,回来时刚到门边,却听到老爹和停云的对话。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啤酒瓶,不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立在门边。
“你也要走了?”
“嗯,是的。”
“哦对,十三接到录取通知书了,你也差不多要开学了。”
“我不回去了,我以后,决定做自己,谢谢你们给我的勇气。”
“我们?”
“你,还有十三,你们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我可不是,我只是一个逃避生活的胆小鬼罢了。”
他们沉默了好久,就在陈十三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听到停云又说话了。
“我以前一直做一个梦,我梦到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身处人海,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我站在教室的窗边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个人听见我的声音。于是当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在梦里说过话了。”
“后来我在梦里遇到一个跟我同样孤独的男孩,他一直在跟我说话,我每次都认真听着,但从来没有回应过他,我害怕我一开口,梦就醒了。你知道吗,我在网上认识你以后,觉得梦里的男孩跟你好像,一样喋喋不休,说着一样琐碎的事情,但背后又藏着同样的孤独,和十三也像。在火车上我也还在做着那个梦,下车后,我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了。”
陈十三碰倒了啤酒瓶,老爹朝门口喊:“是十三回来了吗。”
陈十三失魂落魄地拿了酒进去,笨拙地想打开,但他的手抖得厉害,老爹不知所措地望了他一眼,帮他开了酒,他自顾自喝着。停云低下了头,不发一言。
陈十三感觉自己醉了,这就是喝醉的感觉吗?他想,浑身轻飘飘的,他仿佛身在云端,然后他听到哭声,他以为自己哭了,但他的脸颊和眼眶都没有湿润的感觉,有人抓着他的肩膀,接着他看到有眼泪掉到沸腾的红汤里,云朵下雨了,他随之降落地面。
老爹趴在他身上,哭着说:“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陈十三有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想老爹应该说的是“我不想你走”,就像老爹退学的那晚,自己趴在老爹身上一直重复地那样:“我不想你走。”
然而他知道,当年老爹必须要走,现在的他也一样。
9.
火车在大山中穿行,陈十三走到停云的座位旁坐下。
“就这么走了?”停云望着窗外问。
窗外黑乎乎的,陈十三轻声说:“这次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停云也说:“也好,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陈十三站起身,朝另一节车厢走去,下一站她们就会分开,他向北走,停云继续南行。
“哗——”火车钻出了隧道,像是从怪兽的肚子里被吐了出来。
陈十三正对着窗口,他看见远处密密麻麻地工房,一片连着一片,仿佛没有尽头。
在那些他看不见的地方,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分布在自己的岗位上。
而在其中一个工业区外,一个全身焦黑的男孩拖着身子往前挪动着,他的右手已经比身上其他地方更焦更黑,他一边挪动,一边喃喃自语:“回家,回家。”
人们仿佛没有看到他,只对着他身后的工业区指指点点:“造孽啊,听说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一直不处理,最后才发生这样的事情,好几个人,一下子就被电死了,有一个人还只有十几岁,作孽啊。我没看到?我怎么没看到,警察都来了,还有救护车,可是来了有什么用呢?衣服都电焦了,整个人都黑了。不信你去问其他人,这才过去一个星期,好多人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