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们陆陆续续从会议室走出来,他们满面愁容,一个个疲惫不堪。
“解散十一班?”梁健辉揉捏酸痛的鼻梁,“这就是校长想到的对策?把学生安插到其它班级?”
“也许这是个办法。”
“不得不承认,十一班没救了。”
“可是也太差了啊。”
“各位,难道大家就没想过这样做会有更多的‘十一班’吗?”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教师不满众人的讨论,“十一班的学生会把其它班级也搞得乌烟瘴气,就算学校真要这么做,我也绝不接受有任何一个十一班的学生来到我一班的教室。”说完,便不可一世地走了。
“毕竟张老师的学生是全校希望啊。”另一个面容姣好的女老师咧嘴说道,弧形的马尾辫刚好垂到后颈,她朝刚才男教师离去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除了十一班,一班教地理我也在教。”
梁健辉尴尬地笑了笑,“哎,实在没底气反驳啊。”
正如学校是个垃圾回收站,配置着一个被称作废物的班级。可最让校长焦虑的是招生率,很平稳,而数据之下的是随之而来的学生群体。普通学生逐年减少,问题学生逐年增多,仿佛只有无书可读的人才来这里;他们初中毕业考试的分数实在是太低了,别的高中都不愿意录取,学生也没有资格争取。
摘下眼镜,校长搓揉脸颊似乎要把五官压进皱纹的缝隙里。他一直以为银白的头发会增添睿智的气质,可即便有,在师生面前也得隐藏起来。学生和老师互为恐怖分子,恨不得口舌当枪杀死对方,睿智这种自命清高的表现是不负责任的。校长一抬眼,看见张陌生的脸;这人还未离席,他记起来了。为缓解会议内容的严肃,他客套地走过去准备闲聊,把眼镜扶回硕大的鼻子。
“十一班的韩老师?”老白礼貌地合掌于胸,像个私人欢迎仪式,“关于班级的情况,有什么建议吗?”
“我只是新来的老师……”
“好了不客套了,杨羽推荐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谢谢校长愿意聘用,很荣幸……”
“这是我的荣幸,你在重点中学当过班主任……”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所以才想要参考你的建议,这里的老师,他们尽力了。”老白显然没把韩懿的话听进耳朵。“但你还是关心学生的,对吧?”
“什么?”
“我知道,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作为老师的想把学生掐死。”老白沉浸在思绪里,意识到所谓那几个瞬间每天都有。他回过神,“我的意思是,我老婆也经常有想把我掐死的冲动。”
“我会完成教学计划的。”
“这毋庸置疑。你曾经在重点高中任教,是优秀班主任,也带出过北大清华的学生……”
“就像我说的,很多年……”
“但你还是关心学生的,对吧?”
“我是个老师,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是的是的,没错,这所学校的老师都是。这也是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你教师申请的原因,或者说是私心。”向信赖的人袒露真实想法,这是老白妻子的处世之道,“我想要这些孩子好,这里的老师都想,但他们的心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几乎没有办法再公正客观地教育学生。”
“这怪不得他们。”
“既然你能把学生送去北大清华,那十一班的学生,考个一般的大学也是可以的吧。”
“一般的大学……”
“根据期末综合素质测评,高三十一班本科的上线录取人数为——”校长绕了绕自己白色的络腮胡,窘迫地说,“零。”
“零……”
“能考上专科的,也寥寥无几。”
“毕竟把最差的学生都分配到了一个教室,像集中营。”
“当初也没想到,”校长难以启齿地说,“以为能因材施教。”
“所以,只要考个一般的大学就可以了。”
“要求太高了吗?”
“这样他们只会连一般的都考不上。”
听到这话,仿佛有人对悬崖边的校长伸出援助之手;他无比清楚,这位新来的教师已有独特见解。但老白即刻意识到也许自己才是站立的人,俯身望去,幽暗的深渊边缘,哀伤的瞳孔里闪烁着不确定性。
“帮帮他们,就当做是老师对学生的职责。”
“我会的。”
“那班主任呢?”老白趁热打铁,“反正老邓也疲了,你去正好。”
“不,我当不了。”
“好的。”即便对方断然拒绝,校长也不错失这次机会,他克制住澎湃的兴奋,“有任何要求,只管提。”
“我只教愿意学习的人。”
“那是,虽然十一班没人愿意学习。”
“有的。”
“谁啊?”
“暂时还不知道名字。”
“话虽这么说,”校长思索片刻,意味深长地打量眼前这位男老师,“也要最终取得成效才行。”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这句话被韩懿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可他的表情却异常凝重。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校长瞠目结舌地瞪住年轻的男教师,“十一班连十个考上本科的学生都凑不齐,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我是相信你的,我由衷地相信你,但这一个——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这就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有什么特殊的教学方法?”
“没有。”
“噢,没有。”校长似乎参透了并不存在的奥义,他战战兢兢地问,“那么学校该怎么配合呢?”
“无论学生怎么问、家长怎么问、老师怎么问,校长您都只有一个回答。”
“回答什么?”
“十一班将有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只要在学校一天就会有压力,而今日的份量尤为巨大,更让校长感到焦虑的是——这份压力不知是来自谈话前,还是谈话后。目送新来的政治老师离开会议室,校长开始思考该如何向十一班的任课老师解释,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情。
“我以为你走了。”梁健辉把手摊向旁边的女教师说,“这位是舒薇恩老师,教地理;这位是新来的政治老师,韩懿。”
“你好。”
“欢迎,之前没机会见面。”
“对啊。”
“明明就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
“你也有教十一班?”
“是。”舒薇恩回答说,韩懿也礼貌地回敬了一个微笑。
“被老白单独留下了?”梁健辉幸灾乐祸地问。
“没有。”韩懿说。
“还以为要让你支持他的政策,解散十一班,这是哪门子办法?”
“是谈论了这方面的问题。”
“结果呢?”
“我们决定培养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哪个班?”
“十一班。”
“十一班?”梁健辉的下颚怎么也合不上嘴,脱臼般挂在胸前,“每去一次都要折寿的十一班!?”
“对。”
“这这这,这不是乱来嘛!”
“实际上,这是我的主意。”
“韩老师,我知道你是新来的,但也该了解情况了。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一堂课下来,能有十个人在听就不错了。”
“那就把这十个人找出来。”
“天呐,”梁健辉搓揉满是胡渣的脸颊,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我们该怎么做……”
“团结一致。”韩懿说着挥手告辞,“再见各位。”
“拜拜。”舒薇恩轻声说。
没走多远,韩懿停下来喊道,“梁老师!”
“又怎么了?”
“祝您长命百岁!”
响起刚才折寿的说法,梁健辉愁眉苦脸地望向舒薇恩,而她,整个人展现出久违的活力。秋风撩起头发,午后阳光穿透其间,仿佛充盈着荧光闪烁的能量。这所学校有太多的愤怒和怨念,似乎每个人都服下了情绪的毒药,再有理智的老师也会失控。而学生,那些孩子,他们也喝下了毒药。
“两位志同道合的的朋友,”老白从门口探出嬉笑的脑袋,发现还有人没走,“有空咱们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