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期

澎湃要走的时候,他二弟良德还没有起床。他不想叫醒他,让他好好休息,因为他每晚都熬到三更半夜,甚至到第二天的三点。他三弟良杰不知道到谁家过夜了。澎湃心里很担忧。

他今朝破例八点几就起床,因为今天要回学校了。寒假就此结束。整个假期,他几乎每天都是十点几才醒来。

他独自到市场买菜,然后做饭、吃饭。十一点几,他走到二楼,对还恋着被窝的良德说:“我要走啦。”声音很低沉。良德在被窝中嗯地应了一声。

他整理好书包,背上。书包很轻,因为全是衣服。然后关上门,他们的爱犬“大妹”为他送别——其实它哪里知道他要回校呢?

他不想走那么长的路去车站,于是到他堂哥汝全家,叫汝全搭他到车站。汝全知道他要走了,便关上门,骑车出来,搭他离开。“要返学啦?”“嗯。”

到了车站,他又一次叮嘱全:“记得帮我买书!最好买叔本华和罗素的。其实也不急,反正五一才回来。”

“嗯,好。拜拜。”汝全的眼睛蕴含祝福和鼓励。

“拜拜。”澎湃的心百感交集。

看着汝全离开后,他便走上公交车。过一会儿,车缓缓地驶离。

他靠着窗,望着自己刚才走来的路,望着家乡美丽的高楼,望着为各自的家而兢兢业业的人民,还有,家乡骎骎日上的事业。

公交车向前驶去。家乡的一切,渐渐退到后面,变成一点,然后消失。

此刻,澎湃的思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依依不舍地轻轻招手,作别南天的云彩,再见了,家乡。再见了,家乡的人民。

到了会城,他在南隅路下车。他没有到总车站,而是逛书店去了。

出门之前,他已计算好回学校所需要的车费,剩下的利是还有20元,他又用来买书。这年所挣的利是他一次过花精光了——年初三与明逛书店时买了十多本五折文学作品。

他早已想好了要买什么书,而且还知道那些书放在什么地方。逛书店一直是他到会城的唯一目的,所以,会城各书店有什么文学书,书放在哪里,他都了如指掌。

他一落车,便到对面的文曲书行,将那四本二折的文学著作一扫而光,然后又径直走到仁寿路的艺海书店,买了大约五折的《莱蒙托夫诗选/父与子》(六元)。剩下的钱刚好用尽,真是神机妙算!

他背着重了许多的书包称心如意地朝总车站走去。由于没有戴眼镜,周围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今天是各中小学开学的日子。街上有不小学生的身影。他很希望能遇见以前的同学,但也很不想遇见,因为他想到自个儿目下的境况,无脸面对。

走了一会儿,便到了车站。他想乘广州车,但不知车费是否仍是春运的价格,于是他上车问司机:“阿叔,到棠下要多少钱?”

“八元。”答得很爽快。

澎湃瞪大眼睛:“八元?”他赶忙下车,悻悻然走去乘江门的公交车。先到江门,然后转乘至棠下,也不过六元半,毕竟公交车不受春运污染。

在江门-棠下的公交车上,他碰上曾经是朋友的同学仲明,彼此点头打招呼。刚坐好,仲明便问他:“你非高考非高职么?”

他惭愧地点了点头。

仲明满脸遗憾地叹道:“唉,真可惜!又少了一个人才!”

澎湃心里甜丝丝的,但马上严肃起来,说:“不,我不是人才。在目前中国人的眼里,人才就是全才,我是偏才,所以,我不是人才,所以你说少了一个人才就错了。”

“你一定买了许多文学书吧?”

澎湃微微一笑:“我所有的利是都用来买书了。”然后拍拍抱着的书包说:“刚才又买了几本。”

仲明瞪大眼睛:“这些都是书?”

澎湃点了点头,然后沉默。

“你父母都知道了吗?”仲明有点严肃。

“嗯。我要做的事,谁都阻止不了。”其实,他只想掩饰自己的家境,将理亏推到自己身上。所以,他不说是由于经济问题而被逼不读。

之后,一直是沉默。他和仲明之间没有什么感情,而且,他一直都讨厌仲明,因为他十分自私和狡猾。

在三中门前落车。澎湃没有看学校一眼,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充满无奈,然后径直走到达明家。

这学期又要打搅他们一家了,他有点过意不去。

到了达明家,院子的门没有锁,但他并没有自己开,而是冲里面喊了一声:“明——”毕竟这里不是自己家,加上已经离开一个月,未经应允,岂能擅闯?

他听见达明的母亲在里面叫:“明,有同学找你啦!”于是又叫了一声:“姆!”

达明的母亲认出是澎湃的声音,于是高兴地出门迎接:“哦,系阿湃,回来啦!”

澎湃随之进屋。屋里的一切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达明房间的书桌上多了一点书籍——是达明的复习资料。

达明拿出一些新书给澎湃看,笑道:“这些一定够你看过痛快了!有两本是焕仪的。”说起焕仪,澎湃有些遗憾。他只见过她一次,而且只有一瞬间。正是这一瞬间,她那勾魂摄魄的花容月貌便深深地刻在他的脑际。

澎湃说:“真可惜,那天没有看清楚焕仪。”

达明:“放心吧,总有机会的。”

澎湃轻轻地摩挲着焕仪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和《梦里花落知多少》。那种感觉,就像轻轻地抚摸着焕仪的肌肤一样。那两本书依然十分干净,没有一丝污迹,也没有一点折皱。封面的边缘都用胶纸防着护着,可见焕仪对书籍的珍爱和她的温柔细心。

他们俩在澎湃的床边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

澎湃:“这次回来,我已不再是我。现在的我,无论从思想、性格,抑或言谈举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俨然一位北大生。这假期里,我主要读了那三本北大生自选日记,可以说,我一直都在北大度过。所以,北大的一切,我仿佛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昨晚是我放假以来最高兴的一次,必仰、必宏和我一起谈到很夜,三兄弟共聚也是放假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对必宏说了许多关于北大的事物后,他说:‘希望迟些能听到更多更深入的有关北大的事。’当然,我只知道其皮毛而已,未知其心脏。当他们问我报考哪所学校时,我说,除了北大,哪儿也不去。我也对他们说,自从看了《法网伊人》后,我便彻底地打消了读法律的念头,所以,我选择了中文系。我还说,像我这样一个与世无争之人,不知能否适应这个社会,唉……”说到这儿,澎湃伤心起来,满脸忧郁。

达明爱莫能助,唯叹息:“算了,高考再告诉他们吧。”

聊了大半天之后,他们便回学校交学费。来到鬼门关一般的校门前,澎湃的心仆仆地跳了起来。他很害怕遇见以前的同学,尤其是月缘和宝瑜。今非昔比,颜面扫地。他不禁叹道:“真无奈,又要进入这校园。”达明苦笑。

澎湃没有戴眼镜,以免见到熟人,即使真的遇上,也有借口视而不见。他一路诚惶诚恐,好不容易才来到交费处——体育馆。

此时,他的心跳得更厉害,如临深渊如履薄饼,战战兢兢。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扪住胸口,走了进去。

里面已经有七八列队伍。澎湃和达明选了最少人的一列排在后面。澎湃:“看不见其他同学。”达明:“很少高三的,全都打乱了。”他们静静地跟着。速度甚慢,澎湃有点不耐烦。

真倒霉!迎面而来的是低着头的月缘!澎湃的心几乎跳了起来,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真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钻进去。他连忙将头转向另一边,故作看风景的样子。

“月缘!”达明叫了她一声,微笑着。

月缘抬起头应了一声,然后在澎湃身边擦肩而过。

澎湃向上天祈祷,希望月缘看不见他。她走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得以舒缓。

他看见月缘脸上布满乌云。是否有心事?不知她这个春节过得怎样?

交费完毕,他俩便回家。

在达明家吃过晚饭后,他俩又回学校——晚修。

当快到教室时,澎湃既惊恐又紧张地对达明说:“我心跳得很快,又要跟他们见面了。”说完,各自回班。

澎湃故作镇定,非常自然地走进教室,心想:我如此渺小,怎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呢?实际上,在他经过讲台时,有几十双眼睛一直钉着他,仿佛钉着一个怪胎。他从未试过从讲台走到座位会走这么久这么远!他瞬间明白到老鼠在过街时是怎样的一种心理状态!他恨不得自己变成透明人,或者拥有光的速度。他觉得别人的眼光就像刺一样刺着自己。

回到自己的座位时,他像死里逃生似的,松了一口气。

书桌上一点东西都没有,除了一层薄薄的尘,柜桶里也仅有几张上学期留下来的试卷。他突然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对,这是高职班——差生的班。他明白到龙游浅水和虎落平阳的滋味。他开始感到孤独和寂寞。周围是一张张极其陌生而且永远陌生的面孔。他好像来错教室——来到低年级的班里。他没有来错,除了这里,还能在哪里?他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昔日的同窗已经在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国度里继续为理想而奋斗。而他,只能被安插在此,在另一个为理想而奋斗的群体里,度过自己学生时代最后的时光。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掉队后再也找不到伙伴的小雁,茫然失措;一只离群后再也找不到集体的小鸡,孤苦伶仃;一只被同伴遗忘了的误入虎穴的小兔,战战兢兢。

想到理想已经破灭,想到未来的每一条路都会举步维艰,想到已经不能再为家争光,不能再与朋友共创辉煌,澎湃的眼睛湿润了。

他呆呆地坐着,想着。同桌春荣回来了,冲着他笑道:“湃哥,回来啦!”湃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剪了个很短的发型,像军佬一样,便笑道:“哗,好帅啊!”

“是吗?新年挣了多少利是?”

“很少,很少。都用来买书了。”澎湃用普通话说。

“多少呢?”

“很少。问这个干嘛?”依然是普通话。

“究竟多少呢?说来听听嘛。”

“数以百计。”

“那不算少啦。”

沉默一会儿后,澎湃用北京话对春荣说:“这寒假我学了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从哪儿学来的?你去过北京?”

“不是。是从北京人的口里,从电视上,从亲戚那儿学来的。”(北京话)

“这样,如果转个户口到北京,你就可以读北大清华啦!”

“到北京就可以读北大清华吗?况且搞户口也要熟人啊。”

“这也是。”

又一阵沉默。教室也渐渐静下来。

澎湃从书桌里拿出那张写满字的试卷和《现代汉语小词典》,继续在空白的地方抄下一些生僻字词。那本小词典几乎被抄遍了,他已经翻到厌看到厌抄到厌。

上课后,教室一直鸦雀无声,十分安静。澎湃后来才发现:原来老师坐在讲台!

他继续翻词典,看到生字时,就将其抄在试卷的空白处——用标准的行书。看着自己的书法,他感到称心如意,尤其是刚刚写下的“秋风扫落叶”和“野调无腔”,笔走龙蛇,特别好看。于是,他用手肘推一推旁边的春荣,说:“你看,突然写得如此漂亮!”春荣瞄了一眼后又继续看他的《语文报》。

澎湃一边抄一边记生字及其意思,希望能够在写作时用上。

他感到十分疲倦,大概是走路太多的缘故。于是,他扒在桌上,漫无目的地在纸上乱写乱画。他明白这样下去很容易会打瞌睡,但书桌上连一本书都没有。此刻,他需要文学书,就好像饥渴时需要食物和水。

他写一会儿呆一会儿,不时望望坐在前排的小敏。由于没戴眼镜,所以看不清。令他气愤的是,她后面的书桌上耸立着一栋联合国总部大楼,把他偷望的视线给阻挡了。他在想:不知小敏在做什么?

小敏是他在这个班里唯一的熟人,唯一的朋友。他很想找她聊天,但他们相隔甚远,要用望远镜方能看清彼此的容貌。由于小敏在他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所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由于近视的缘故,他什么也得不到。当班主任宣布暂时未调位时,他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顿觉心灰意冷。他恨不得揍班主任一顿,逼他将自己调到小敏身边。

教室静得出奇,日光灯的电流声十分刺耳,如同成雷的恶蚊的叫声,教人讨厌。澎湃抑制住把它砸碎的冲动。此外,还有此起彼伏的翻书声。如果不抬头看,真以为教室里空无一人。对于没有戴近视眼镜的澎湃来说,这里跟没人一样,一片模糊,如雾里看花。

他不时望望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透过镜子一般的玻璃,他看到一个跟窗内一模一样的教室,以及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他浑身软绵绵,好像快要融化似的。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好像伸懒腰一样舒服。他又傻兮兮地发呆,昏昏欲睡,呵欠连天。在这么静的环境下,这么累的身体怎能抵挡睡魔的侵袭?

于是,他又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小敏。那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就像一件没有瑕疵的艺术品,令人赏心悦目,如痴如醉。

当他快要被爱神催眠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及时响起:“记住!永远高举独身主义旗帜!不要想入非非!不要发白日梦!别忘了你自己贫困的家境!”

澎湃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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