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乎是夏季的最后一场雨,裹挟着这座城镇从今晨至傍晚久聚不散的炎炎烈日、潮湿的空气、厚重的云朵还有各种我不知名的飞虫,消失于晚饭过后毫不矜持的狂风与雷鸣声中。这是时间里的第二年——我独居的日子,第二次独自一人默念夏季临别前的祷告,自两年前踏足这个大众娱乐化的世界,我便开始如父亲一样相信宗教可以救赎,不同的是他笃信释迦,我迷恋耶稣,但两人的懒性确是生前注定,今世不二——从不看任何教义。独居于五十四平米的屋子,数着两年来的东升日落,在别人眼中这是二十五岁的男人所不该有的胆怯与懦弱,没有碰过女人,更没有被女人碰过。我把它归结于自己对生命的恣意妄为、放荡不羁,未曾给时间做过任何满意的规划,从不放眼未来,只耽溺于我所认知的现实,对任何人的善言良语置若罔闻。
最初的我曾无数次诉说,诉说祷告中的秘密,给最信任最知心的朋友,直到这些美丽而虔诚的祷词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矫情,我才逐渐相信——最可贵的秘密在于其独有的尊严,是人在内心深处与上苍的约定。我并未视这样孤独的夜晚如大多数人所认为的是一种折磨,一番苦痛,我能享受它,夜夜如此并且乐此不疲,它好似依偎于我怀中尝遍世间冷暖的情人,浸润着玫瑰的诱人和蜜饯的甜蜜,一丝不挂,又自守贞节。这样的夜晚持续近两年,或者更长,我相信它打我出生开始就已酝酿,自前世降临已无法改变,直到这个雨后月朗星明的午夜,一声打破夜晚沉寂的手机铃声,将把这一切的一切彻底改变。
“你要不要明天……哦,不对,午夜过了应该是今天,今天来……陪陪我好吗?”QQ里传来一声语音消息,我不敢相信真的会有我们见面的一天,至少今世不会。
我把几口唾液生生吞进了喉咙,镇定了这个因巧合而生的巧合所带来的彷徨与忐忑,说:“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找你,要我陪你去哪里?”
“随便哪里,陪我走,不离开,就好。”
“我知道了,我明天一早就跟爸爸妈妈请假,我开车过去,如果实在店里有事去不了,我后天也一定过去。”
“我操,求你别后天,明天行吗。我告诉你,我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死,真的真的好想好想死,我快要死啦,真的会死。”
她跟我谈到生死问题不是一次两次,似乎每周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从她本不该早熟的年纪里破荒而出,侵蚀着她那一塌糊涂的青春岁月。不过这次,我相信是真的。
我急忙对她说到:“我懂了,求你好好活着,我明天带你去好好玩,带你逛街,带你吃好吃的,带你做你喜欢做的事。”
“好,我等你,明天早晨十点,张家口市龙源大厦正门口,不见不散。”
“嗯嗯,不见不散。”
二
我不曾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缘分,一切的起因和结果都是无数巧合累积而成的快餐故事和匆匆过客。四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我躺在当时大学宿舍里铺有凉席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思虑难耐,指肚滑在手机屏幕上浏览着校花贴吧里每一条莺莺燕燕的话语、诱人荒诞的故事以及五官精致、身材别具的少女图片,直至我发现了她——我注定亲密一生的陌生人。她坐在一张棕榈色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只碳素水笔,桌子上摆着初中英文、语文、数学还有各种崭新的卷子,日光灯下是她白色的皮肤,宽宽的额头两边耷拉着两捋黑色发丝,红色辫绳扎起垂至肩膀的马尾辫,最让我我忍不住点进去的是她发在帖子里的标题——《交朋友,真心的》,这样的一句话让她那一双钻石般的大眼睛在白色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阴郁。
帖子正文写到:“我希望你们不仅仅因为这张照片才来到这里,我会留下我的QQ号码。我是真心想交几个朋友,只要你是诚心对人的,我就诚心对你。还有,如果你们没有这个心,那请自觉离开吧,不要让我发火,不要让我骂你,我对人好的话会特别特别好,但是骂起人来又会特别特别难听。我从小缺爱,确切地说是根本没有爱,也一直被骗遭人背叛。所以,和我做朋友的人我没有任何奢求,只要陪我一直走下去,不离开不舍弃不背叛,就够了。”
我至今未能回忆起当初加她QQ好友的意图或者说企图是什么,只记得在那之后,我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之前我从不认同的东西——缘分本就存在,此为上天注定。
“姑娘,在吗?”我记得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在。”
“姑娘你多大了?”
“14岁。”
“什么?你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让人烦心的事情。”
“就是有,命不好。”
“或许是你太小了,有很多幼稚的想法,长大一些就没事了。”
“我担心我长不大就已经死了。”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
“我操你妈的,你是傻逼吗,真他妈的能逼逼,烦人!”
在此之后,时间漫过三个月的光景,我未曾跟她有过只言片语,只能通过她在空间中的一组组照片、一句句话语窥探她那千疮百孔却又密不透风的内心世界。在这之前以及我熟悉网络交际的规则和套路之后,我便未曾相信过在这虚拟的背后有什么值得诚恳以待、心心相识的人和事,所有的蜜语甜话亦或耳鬓厮磨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件盖在键盘鼠标上面的华美衣裳,点缀着饥渴、耽腻与疲劳审美。然而,遇到她,我渐渐懂得,所有情感背后的故事或有其不可推敲的逻辑与事实,唯有孤独可以力透纸背、直戳人心,且愈久愈浓、愈发弥坚。
她每日更新的动态,几乎全是苦楚于深渊之中而生的绝望与厌世,有爱情的背叛,有家人的打骂,有跟同学打架之后手臂上的淤青……我几乎不会亦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十四岁少女所历之事、所发之感。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对别人的误会亦或无知是一件多么幼稚、荒唐而又可笑的伤害。因此,我开始相信——她是诚实的。这是我在这三个月内与她断绝一切言语后又重新拾起信任的唯一理由。
“姑娘,我们好好聊聊可以吗?”我在QQ里给她发这个消息。
“好。”她回复得很快。
“姑娘,我记得有三个月的时间没跟你说过任何话,因为我第一次跟你聊天被你骂了回来,现在想想是我当时说话欠妥,没有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希望你别介意。”
“不介意,也有我个人的问题。”
“我是在贴吧里面看见你发的消息,你当时说交朋友,真心的,那是我第一次玩贴吧,所以很好奇,因为我不大相信会有人真正在网络世界里交朋友。但是,看了你三个月在空间里发的动态,我渐渐相信,你是真诚和善良的姑娘。所以,我愿意以后陪你,愿意和你做朋友,你有什么烦心事,什么苦楚没地方说的,都可以跟我说,或许我不能给你解决什么,但至少你有个倾诉的对象。”
“谢谢你。”
“你真的只有14岁吗?”
“真的,没骗你。你几岁了?”
“我应该大你6岁吧。”
“嗯嗯。”
“所以,很多你要经历的事或许我也经历过,虽然年龄上有差距,但我觉得我还是能够与时俱进的,哈哈。因此,和我聊天不必拘禁,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不要每天要死要活。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小就会有这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吗?”
“原因有很多,说不明白。”
“好吧,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慢慢告诉我,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早点睡吧。晚安。”
“安。”
这世上有多少肺腑忠言,就有多少的历史典故寓言可证它不会换来太多信任与青睐。她未曾主动与我搭话,而每次我的主动换来的全是我认为的敷衍之词,只要她没有给人说出一堆的污言秽语,就足以谢天谢地。记得应该是在她即将踏入十五岁芳华的那个夏天,她迎来了中考——期盼已久,无望已成。中考前一天午夜过后两点,我又一次失眠,大学中有多少个失眠的夜晚,有太多无用的东西涌入脑海,无法计数,羞于倾诉,这种状态直到今天我亦无法改变,不是积习难改的缺点,而是人之弱点,天性使然。然而那天晚上我相信了——天性是上天安排给每个人可以创造出不同价值与奇迹的工具,人因此独特。
我打开QQ空间,第一条显现的就是她的动态:“我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明白,她没有睡,有着和我一样的原因。
“姑娘,你还没睡吗?”我急忙打开QQ跟她聊到。
“没有,我睡不着。”
“为什么,是担心考试吗?”
“对,我害怕我考不好,心里好乱,根本睡不着。”
“那……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讲完了,你就睡觉,好吗?”
“好吧,什么故事?”
“我初中一个同学,很漂亮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初中的时候朋友很多,很开朗,学习很好,最后中考考了我们学校第一名,以全省第八名的成绩进入省重点高中的重点班读书。她依然按照自己初中时候处事待人的原则与其他同学交往。然而,在新的班级里她慢慢不适应,她发现原来自己班级第一名的成绩可以排到倒数几名,原来同学之间也会尔虞我诈,在成绩之上的班级里,似乎没有了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她的成绩开始下滑,还回家待过一周时间。后来,她也慢慢变了,变得沉默少言,变得更加稳重安静,她舍去了暑假同学聚会的时间,放弃了自己一直喜欢的书籍和综艺节目,埋头学习,也没有谈过恋爱,穿着打扮极为简朴,就这样简简单单地默默坚持了两年多时间,最终以班里前几名的成绩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的重点专业,本硕连读,现在有一个学习又好长得又帅的男朋友。”
“我初中时候受挫,之后一直被人嘲笑,被父母训斥,然后就一蹶不振,生活学习一塌糊涂。”
“记得有一次我们校长对我们说,看着大学的我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个个都像小大人一样,他说这是我们迟到的花季。所以,我想对你说,你只要慢慢走好自己的每一步,坚持下去,你想要的爱情,朋友,家庭,生活,工作,这些东西都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所以,千万不要放弃自己。早点休息,明天好好考,我相信你。”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哈哈哈哈,突然感觉有点困了。我睡觉啦,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起床我会第一个给你发消息的,我会加油。”
“嗯嗯,好的,加油,晚安,做个好梦。”
“嗯嗯,晚安,好梦。”
三
只有触动了心中最细微处的那根弦,似乎才有感情的积累。从此我便发现,陌生已不再垂青彼此,亲密正在变得触手可及。她开始向我诉说,告白。那些深居于幽暗内心之处的秘密与羞涩,正在陌生人之间大白于天下,满心欢喜与感动。我渐渐将自己的秘密与她分享,她也乐意与我共勉所有的矫情和平庸,与陌生人的亲密无间、心无猜疑,是对一切现存友情、亲情、爱情的最大讽刺。在她的世界里,有无数的青睐者,她告诉我,她的追求者不胜枚举,曾两次与男生独处一室,一个比她小一岁,一个大她四岁,差点失去童真。孤寂愈久,爱欲越深,然而未必能觅到一份真真切切的爱情。
“追我的男生多了去了,我要想搞,随便就能搞上几十个。”有一晚在我们谈到爱情的时候她跟我说。
“我知道,你那么漂亮。那你就没有真心喜欢的吗?虽然你现在高中或许不该太在意儿女情长,但若有一个真心爱你疼你的男孩子,或许你会开心许多,你最缺少的就是爱和幸福。”我很认真地回答她。
“呵呵,你觉得除了我这张脸之外,还有人会在乎我什么吗?要不是我这张脸还能看,我早他妈地被一群男的揍了。”
“你想得太极端了,我想你会遇到与你有共同生活追求的人,那个时候,请你别放弃。”
“别他妈的跟我说什么生活认同与追求,我不信!我告诉你什么女的对象多,就是得脸蛋好看点,身材好点,再他妈的骚一点,花样多一点。没有人对我是真心的,一个个追我的人到最后都他妈的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有不要脸的还当我面说他们已经上过床,这是在欺负我恶心我你懂吗!我的生活里只有背叛,没有感情,我现在想的就是今天谁让我坠入谷底,明天我就让他高攀不起。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我付出真心,必受伤害。我来的是一个多么垃圾的高中,我们学校的小树林,柱子下,墙角处有多少抱在一块儿又亲又摸的男男女女你知道不,还有拿着手机边看小电影边干事儿的。我晚上从教学楼走回宿舍都能碰见一大堆,有些时候我真的在想要不随随便便搞一个算了,一个一个玩过,一个一个刺激过不也挺好吗?每个墙角的女的不都这样吗?真不知道我留着这些初恋处女初吻还有这身材到底给谁!给爱人?呵呵。”
“好吧,我无话可说,我已经找不出什么安慰你的话了。不过这些事你没有做过,说明你是个好姑娘。”
“人再好有个屁用。”
这便是她自始至终存在于我心中的理由——极度悲观而又坚守本心。从这之后她成了我心中一块儿永远挥之不去的谜团,我渴望窥探她眼眸里的深邃,渴望与她分享时间酿造的悲喜苦水,即使在朋友当中,我也未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以及倾诉私密的炽烈浴火。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我一直视其为幼稚而奢侈的幻想。我曾几次问自己,这种感觉是不是爱?爱又是什么感觉?我到底爱不爱她?现在想想当时纠结这些问题是极为可笑与无奈之事,对爱情最好的回答,莫过于爱情本身,无论是发生在自己还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最终,是她告诉了我爱情为何物,何为男欢,女何以爱。
在我大学毕业后第一个躺在家中温床上的早晨九点,已经有十多条语音消息排列在了我的手机屏幕上面。我一一点开,细细听完,沉默许久,几乎哭出声来。
“我三个月前认识了一个男生,他初中上完就没有再上学了。我也是偶然认识的,他跟我搭讪,然后我觉得他人还不错,他也一直找我玩,我也很喜欢和他出去玩。他比我小三个月,比我矮,看起来好小好小,就像弟弟一样。可是,他这么小就已经有过几十个女朋友了,而且他跟我坦白他还跟几个女的上过床,可即使是这样,我发现自己还是离不开他。而且,慢慢地他越来越过分,每次出去都要拉我手,这都是轻的,好多次都要搂着抱着我,见人就说我是他对象。后来,他爸妈为了他前程,就去北京给他找了个工作,现在他在北京,他说他要为了梦想奋斗,至少奋斗两年,这两年不能回家。后来我问他爱不爱我,他说爱,但是他无法让我等他两年时间,我还在上学,他已经工作了,所以他说那我们就分了吧。但是,说真的,我并不信任他这句话。后来他又说不分了,让我等着他。他太喜欢玩了,而且听他兄弟说他在北京又找了很多女的,而且,他也跟我承认了。”
我听了之后觉得这种事再好解决不过了,既然有背感情,又何必纠缠彼此,我说:“既然他背叛你了,你不跟他联系不就行了嘛。手机拉黑,QQ删掉,一了百了。”
“不行,我做不到。”
这是一句让我甚是诧异,我说:“为什么?你在顾虑他会报复你吗?”
“不是。”
“那是什么?”我回复得很快。
“因为我不想付出感情就不欢而散,本是互相喜欢欣赏的两个人,为何最后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彼此的感情。我没有把他当对象看,我一直就把他当弟弟看待,真的真的好小好小,在我面前还会撒娇,他脾气不好,还打架,但是对我很多事从不隐瞒,而且本性不坏,有优点。我希望他好好的,永远好好地做一个人。如果我现在就离开他,他肯定会自暴自弃,我真的真的不想看到他那样,所以,我不能离开他,至少我要帮他好好做人。”
此言久久占据着我的耳畔直戳骨膜,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善良、最温馨的告白。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爱她。
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那一瞬间于心中形成的爱之火焰——已是无法扑灭,我想尽一切办法,旁敲侧击,表达我不得不表达的暧昧之情:“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姑娘,你的善良让人惭愧,你的苦楚让人心疼,你——真是让人喜欢。”
“但是我对别人的好根本没用,我本来就这样,总是不想亏欠或者对不起别人,看到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自暴自弃就会心疼。我无法从感情中抽身,即使遍体鳞伤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所以,我就是个傻逼。”
“不不不,我相信,好人有好报,你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将来一定会幸福的,我相信。”
“也许吧。”
四
如果不是遇到她,我不敢相信这世上依然有如此多情之人,似远古诞生,今世仅存。我们彼此之间慢慢变得没有任何秘密,每晚都有说不完聊不完的话题,但是,这些话题,除了感情以外还是感情,而且满满地全是悲情与伤感。她说她开始厌恶学校中的一切,从老师到同学到所有事情她无法理解,她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之间可以为了一个座位尔虞我诈,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总是驳回她不考试的请求。她说“同学”这个词本应神圣,可她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对这个词的侮辱。她的父亲会在每次班主任给家里打完电话之后,把她痛揍一顿,从头上开始扇,接着用鸡毛掸子从上身一直抽到脚踝,还要她自扇耳光。她有多个追她的男生,最终却杳无音信。她委屈、迷茫、堕落,这些又跟善良、诚实、坚守浑然一体,是里外镜像、因果相生。在她的世界中,我感到自己自始至终都存在的惭愧与羞涩从未因我年龄的增长和样貌衰败而湮灭。我受了太多的打磨不敢爱也不敢恨,她受尽冷暖,浴遍冰火,却照样爱得遍体鳞伤,恨得咬牙切齿。
最初因爱可以追逐两年时间,直至事实给希望于夕阳下留下永远的背影越拉越长,我才去懂得欣赏岸边的浪花与天空的海鸥。从此我便很少相信所谓的爱情,那些我曾耽腻的“十四行情诗”、伟大而忠贞的“霍爱”、浪漫固执的黑白电影,都成了我不敢或者羞于炫耀与倾诉的稚嫩文字,努力把它们藏在所有我买来的精美手绘本里。我曾爱过另一个黑玫瑰肤色的女孩儿,有着跟我一样的眼镜以及藏匿着无限秘密与爱恨深情的身体,她是个不婚主义者,我与她在影院看了两年电影,参观了无数场书展与艺术巡演,她未曾说透,我亦无丝毫表示,这样亲密无间而又彼此自由的感觉,给了对方最后各自分别时的最好慰藉。毕业后的我迫于生活压力回家发展,一个售卖壁纸的店面,一间小仓库,每天十多个进进出出看了又看买或不买的客户就是我每天的生活状态。至今我仍旧感谢父母,他们用上个世纪那代人的坚韧与胆识给我撑起了一片树荫,没有阳光的照射,亦无雷雨风沙的侵蚀,我可以放心地读哲学,散文,诗歌,小说,戏剧,高中两年加大学四年时间,这就是我生活的重心,我的私欲之源。这一切的一切,我诉说、我倾吐、我迷恋、我耽腻,她都像我最初想象中的爱人般听之入耳,解惑人心。
为何会与她结下如此之缘,偶然之中或许有其必然因素,两人性格相投是最冠冕堂皇的说辞,孤独才是病因。因为孤独,所以懂得。我们彼此都深陷于各自生活的泥淖之中,纠缠世故人情,遍尝冷暖人间,夜晚听着蛐蛐的叫声辗转反侧双腿夹着被子迅摩发热,白天浑浑噩噩毕恭毕敬还得做着不愿意做又不得不做之事。自己未曾有过真正舒心安逸的生活,却都以一个老者的心态口吻理解对方、出谋划策。在自己眼里,对方就是一个处处比自己成熟的人。在彼此这样的关系里,我们进入了一个本不该属于我们的角色——大多数的国内中年爱人。
她曾经对我说过,以后很有可能我会是她最难舍难分的人。我却对她的这个说法提不起丝毫兴趣,这一天的到来于我似魔咒、似大限,有着无法言说的畏惧。她貌美如花、如月、如水、如冰山雪莲、如迷之沼泽,而这一年多来的酒肉宴席、屋里屋外是是非非早已使我成了笼中之犬、颓靡废铁,有着一坨坨的赘肉和腮部的痤疮。对于亲密的陌生人来说,最好的关系或许就是不见,因为想象是上帝赋予人类最仁慈的能力,可以化污浊为清明,最美好的人也不及它幻化出的万分之一。
无论我是何样子、有何出息,也不管她是对是错、是堕落是平庸,她都是我这一生不愿也不能离弃的人——我的青山,我的巨河。曾给她寄毛绒玩具、玫瑰百合,送纯银手镯、镀金项链,给她挑所有有趣的书籍和卧室摆件,之前如此,今后依旧,即时大梦将醒,心亦如故。因此,当她给我说要我去见她的时候,我感觉她是如此痛心如此切肤如此让我爱不能罢,我知道,于我于她我都没有理由和资格去拒绝。
五
车行二百二十三公里,一路上,整个华北的天空都布满了阴沉压抑的乌云,昨晚一场大雨后月朗星明的夜空似乎并未预示着今日雨季的褪去。一路上我想了太多太多见她时要说的话,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切眼神动作,就在这样的臆想飞飞、仿佛今日之事已经发生过的电影片段中,我提前一小时来到了张家口市龙源大厦门口,我想她还裹在前几日单薄的黑色短袖绣着拉丁字母的衬衣中,休闲裤下是一双白色红边的运动鞋,坐在公交车上,颠簸于前几日被暴雨肆虐之后泥泞不堪的路上,从距此四十公里外的家中赶往市区。我觉得,或许除了陪她,我还应该为她做些什么,这不是我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是我闻到了一股杏仁味道,从一个蛋糕房里飘了出来,我突然意识到,相识、相知四年时间了,我错过了她所有年岁逝去的日子。
“老板,给我做个蛋糕。”我进门说到。
“好嘞,您看看您要什么样的。”
“这个,黑色的,点着几多红玫瑰的。还有一点,蛋糕可否做成双层,中间再抹上椰果酱?”
“抱歉先生,蛋糕店里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椰果酱。”
“那麻烦您稍等,我去商场里买一瓶。”
就这样,我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奔跑,穿梭在柜台夹缝、扶手电梯、摊位门口,我要为她好好准备,准备我这不知结果的爱情。
“老板,这瓶酱全部用上,我晚点再来取蛋糕。”我回到蛋糕店说。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她打的。
“喂,你到哪了。”她带着一种一直以来的沉稳圆润的嗓音说。
我已经透过蛋糕店的玻璃窗远远地看见了她,她的背影,是如此要眇纤修,突出的胯骨下一双长腿露出小腿肚子仿佛婴儿脸蛋,纤纤素手没有涂任何指甲油,乌黑的秀发垂至腰部,闪亮的光芒如黑色宝石。从她身后慢慢接近她,我未曾叫过让她名字,直到那个时候也没有。“嗨,姑娘。”我的声音几乎颤抖地说不出话来,我想象了无数她转过头时的眼神,结果却是出乎意料。
“嗨。”她的脸色惨白,仿佛人之将死,比起五年前那个稚嫩的初中女孩儿的肤色不知白了多少,那双钻石般的大眼睛,如今更是深陷于所有的阴郁与不幸。
我已经被她这个样子、这种眼神迷得不知所措,不知所言。她似乎有着天生的魔力,可以瞬间摧毁之前一切美好的想象。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我说。
“我也是。”
我这时才意识到我们还站在龙源大厦正门口,于是找了个咖啡厅先坐了下来。里面的空调和音响坏了,空气里夹杂着煮咖啡的蒸汽,还有“刺啦刺啦”的刺耳音乐。里面有的顾客开始骂骂咧咧,因这不悦的环境而影响了他们谈情说爱。我给她要了一杯咖啡,她说不加糖,自己就是喜欢喝苦的。
“我觉得,我不能完成高中最后这一年了。”她喝了一口苦咖啡后跟我说到,我能闻道她唇齿间比咖啡更浓的苦味。
“为什么?”我有点畏畏缩缩。
“我心思没在学习上,每天在学校碰到的,不是打架骂人的破事,就是每一场考试过后我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我暑假第一个月,去了北京打工,我想,该不会运气这么差吧,没想到,工作第一天就被骂,我受不了,解除了合同,赔了人家四千块钱回家了,进家门第一步就被我爸从头到尾骂了一顿,”她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咖啡,“你说我是不是傻逼,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别人就那么自在。”
“我觉得,很多人都经历过这些类似的事,你该放宽心。”
“放宽心?你算是最了解我的人,你觉得我能宽心吗?我觉得我死了最好。”
就像无数个日日夜夜体验她深入骨髓的孤独一样,我已经无法找出什么安慰她的话了:“好吧,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像你之前说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她把那杯苦咖啡一饮而尽之后,我才喝了半杯,我觉得应该早点离开这个嘈杂熏人的地方,于是我们起身去了商场里面。
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她时的无奈,她心思没有在这次约会上面,没在我这上面,到底在哪里,我不知道,对于爱情,她似乎已让我绝望。我们去了商场,三十块钱没有抓住一个娃娃,准备的电影票因为电影放映设备故障而被迫退票,市区里没有一处景点,只有大大小小的公园,由于之前洪水肆虐以及疏于管理,河里面堆满了发臭的塑料袋和果皮,我们逛着大大小小的街巷,陪她试了一件又一件或优雅或浪荡的衣服,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不喜欢,也不会买。天色将晚,我决定送她回家,一天的时间,她未曾表现出任何欢愉的神色。这天空乌云密布湮灭了天边,地上瓦砾重重颠簸着回家的路。一路上被狂风席卷过的庄稼地依然绿油油地倒成一片,估计今年不会苏醒,只等化作来年肥料。车子在半路撞上一直大着肚子准备临产的白色猫咪,黑暗前最后一丝亮光被这声生命惨叫狠狠盖住。天黑了,我把车停在了她们村子入口处,拿着那个蛋糕。
“蛋糕你拿回去吧,我真的真的没有胃口,还会被爸爸骂。”她推辞说。
“这是给你买的,我错过了那么多本该让你开心的日子,这个算补偿。”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这又不是你的责任,没事的。”
我终于无法再忍住自己的胆怯与懦弱,我错过别人太多太多,也错过自己不计其数,越是孤独将至,爱就越浓:“有事!因为我无法让自己不去爱你。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爱你。为了你,我奄奄一息。因为你,我近乎绝望!”我已经流下了眼泪,砸在透明塑料罩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那好吧,谢谢你。”她接过蛋糕,“回去的时候,路上小心,哦,还有,你能跟我说这些,不算失礼,我想,任何女孩子都会因为有人喜欢自己而开心。”
我站在夏末秋初的冷风中望着她那远去的背影随着枯落的第一片树叶一同渐行渐远,脑海中曾烙下深印的无数个与她日后相处的底片随着夜幕降临愈加模糊。驱车回家,带着的是对自己多年幼稚的嘲笑,对爱情的无知,对人世的无法捉摸。然而,我或许忘记或者未曾察觉,治疗孤独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孤独为它疗伤。
“你的蛋糕太好吃了,还有,这里面怎么会有椰果酱。”她给我发来短信。
“我知道你喜欢吃椰果,特地买来椰果酱让糕点师做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说过呀?”
“认识你的第一周,在你空间里看你了一条说说,你说超级喜欢吃奶茶中的椰果。”说完这句话后,过了一刻钟才来了她的回话。
“你还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鼓足勇气,思绪如溃堤之水汹涌难挡:“你喜欢看每个清晨中骄傲独立的花朵,因为有着露珠晶莹剔透的无奈与怜人,你说这是花的眼泪;你喜欢在每个夜晚照镜子,面对自己诉说孤独与寂寞;你喜欢男孩子牵着你的食指走路,你说这样会有安全感;甚至,你喜欢独处,喜欢孤独。”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当我开车快要通过高速口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说:“你别走,明天我们在一起,好好玩,可以吗。今天是我不对,我状态不好,我答应你,我不辜负你付出的时间,绝不。”
我把车开了回去,就停在村子入口,伴着一夜鬼哭狼嚎的风声努力让自己坠入梦境。
六
当一声缠绵有力的希望划破夜空的宁静,我走下车来看到那只白色猫咪产下了三只小猫,白色,灰色,棕色各一只,正在以生命的欢腾和骄傲吮咂着母亲肥满的乳头。大风肆虐一夜,带着由北向南的欢喜与不屑一顾的姿态,让倒下的庄稼重新挺直了腰杆儿与尊严,余威不辍,迎着庄稼苗子的长势起起落落,仿佛跌入人间的仙海。万丈金光由东方地平线一跃而出,给片片白羽染上金黄的胭脂,延伸至西边无尽长空。远远地向村口望去,她走了过来,我几乎没认出她,因为她已经变得跟以前判若两人,似这新生的世界,骄傲又欢喜,幸福而坚定。
她穿着一件大红色长衣,故意免起袖子,乌发更浓更密,是月光照亮的璀璨夜空。她的脸颊不再是惨白的颜色,泛起了潮红似春日桃花、雨后初荷。那一双钻石般的大眼睛,此时比钻石更亮更加摄人心魄。她没有和我打任何招呼,而是开始唱歌,那是我至今听到的最动人的天籁,试问世间还有什么比佳人更美,比女人的嗓音更能拯救审美堕落的听觉。
“月下树下颦语难解女儿身,肚兜里红布信物情更深,三言两语愿君莫错良宵夜,情深不敌痴情一吻。”
我倚在汽车门上默默注视着她,带着多年来不曾有过的会心与微笑,她笑了,她牵起我的手来开始跳舞,我没想到她舞步如此轻盈,似飞天绸带,她的手柔软无骨,仿佛婴儿。我们第一次拥抱,从脖颈到细腰到紧贴的丰胸,肌肤的每一处开始因荷尔蒙的侵蚀变得潮红。我们最后一次收割了对方的孤独从此爱欲纵容,它蔓延、它肆虐、它不知天高地厚、它毫不收敛,最后的结果正如这几日来的暴风雨,看似满目狼藉惨绝人寰,却最终柳暗花明天降新生。她开始用双腿夹住我的腰部,不停地抖动上身,我们相视而笑,然后放肆地接吻,忘情地抚摸。我细细品味她十八岁女孩儿的纯洁无暇,还有不输给任何成熟女人的爱欲和情痴。我们去了之前的那个咖啡店,浓浓的香水味和咖啡味在此间弥散漂浮,还有各种管弦乐合奏出的浪漫情语,她选了一杯咖啡加了一大勺糖,我们学着周围情侣用一只勺子喝完了这一杯浓情蜜语。两张情侣电影票,在最后一排的位置我们相拥而坐,电影温馨,看得我们流泪,不得不忘情地接吻,像动物一样彼此爱抚。我带她去买最新的衣服,店里的雇员羡慕她穿起来优雅百搭,她一时冲动表现出的放浪又引来无数男子的眉眼,所有她试过的衣服全部被装进购物袋里。公园里的臭水和垃圾因昨夜狂风一扫而光,我们在手机的拍照声中倾尽了所有羞涩无耻的暧昧。
夜晚是属于艺术的代名词,爱情即是这世间最伟大的艺术,我们因孤独相识,因爱而放纵、而重生。我们让房间里所有的灯光大开着,彼此一丝不挂站在对方面前,从指间触碰发梢开始,慢慢地划过嘴唇、胸脯、细腰两侧、浓密隐私直至每一根脚趾和手指。我们给了对方所有最痴情的吻,最真挚的爱抚,最终因爱结合,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们本就同体。
“我一直以来,其实一直想这么做,但必须因爱而做。”她的舌头在我嘴里说到。
“我也是,但只是与你。”我几乎被她吸吮得喘不过气。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否则我真不能活。”她的身体向下把我死死压住。
“我不可能离你而去,因为我早已为爱而死。”我身体用力,堕入爱情的深渊。
这就是孤独蔓延下的爱情,孤独越深,爱就越浓密,蔓延之势愈是不可理喻,爱——就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