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饭店顺了点瓜子,都塞在右手的上衣口袋里,袋口虽小,里面大而深,像口潭。路边等车,我不停地掏出来嗑,瓜子皮吐一地,有的在我鞋上,有的在她鞋上。我弯下腰,伸过胳膊,用手指背弹掉她鞋面的瓜子皮。都没带伞,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毛毛绒绒的,落在她塌塌的发顶,很快像一层慕斯。她本来就不算茂盛的头发已经被绒线帽压得扁平,这会儿从饭店出来还没戴上,我提醒她,冷。她不说话,也不动,两只手捏着那顶红色的帽子,帽子正中还有一个白色的英文单词,Lucky, 是够幸运的,我们。分手也赶上下雪,最讨厌这种没有声音的落物,一会儿就白一片,感触不真实,不像雨,起码双耳一直在接,地面泛起的水泡也都含在眼里,都能接受。又站了一会儿,她说,你能别嗑瓜子了吗?我一愣,嘴里的瓜子不小心也咽了下去,咳了两下。我说,都这样了,你还管我?她说,没管你,这声音我听了烦。刚才在饭桌上,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好聚好散,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有特别需要好好道歉的出格行为,她说跟我一起哪里也达到不了,我问她要到哪里去,她也无法回答,就说,哪里也达到不了。这句话太虚了,有点像玩一场电子游戏,我们好的时间不短,两年半,性生活也可以,能维持三分钟,再多了大家都累,冰箱里该有的也有,牛奶鸡蛋,没了我都会第一时间买回来,瑜伽垫她有两条,两公斤哑铃一对,也是红色,她酷爱红色,维持身材让她经常出汗,那需要的时间往往不止三分钟。不再去想,我说,我最近喜欢一直吃,刚才那盘鸡肉,包括那鱼,都是我吃的,你不吃,你不是减肥呢,我不减,可劲吃,也不是多有食欲,但你不吃,我不吃,这一桌子菜,摆着,谁吃呢,总归要有人吃的,就像这瓜子,我口袋里还有一堆,总要被嗑完的,你别急,我嗑完了,也就不嗑了,就这么回事,要么你帮我嗑点。我伸出手,给她掏了一小把。她终于把帽子戴上,说,你不拿不就完了。我急了,说,那我就是非要拿呢?
出租车来了,司机贴心地在驾驶座给副驾驶开门,车也贴心地正好停在她的脚尖。我说,你去哪?她拉开车门,回头看了看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你不用管了吧。我心想,也是,专心嗑我的瓜子,估摸了一下,还有三分之一,不三分之二,我的手指在里面搅了搅,还有三分之二。我说,希望你能到达。车门已经在我说出这句话时关上了,门框上还震下了几抖雪。出租车起步缓慢,但加速蛮快,电车好像都这样。往前是一个上坡,上坡的峰顶很近,车子像是跳起来,然后跃进我看不见的下坡,消失了,最后那个屁股,像一只披雪的海豚。我继续嗑瓜子,雪好像下大了,顾不上感觉冷,我继续嗑,顾不上因发抖而咬破了舌头,希望在雪停之前把瓜子吃完,在天亮之前,在冬天过去之前,在她到站,在她比我提前找到那所谓的到达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