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何苦连南方都要大雪连绵。
这年冬天,何苦连心里都要暗怀思念。
-1-
林川死了。
审讯室里,坐着顾昌宇。
“顾先生,我们请您来,是想问您知不知道关于死者生前发生过什么事。”
顾昌宇没说话,在嗓子里一直哽咽。他的拳头在双腿旁紧紧握着,青筋似乎都要破过皮肤冒出来。
“顾先生,您是他唯一有过的朋友。我们并不认为一个生前那么阳光的人会自杀,还请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我们绝对保密。”那个警察又说。
顾昌宇抬起头,对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他轻轻张开嘴,艰难发出声音来。
-2-
那是2003年,我上初二,他才五年级。那时候,小学部和中学部是相邻的,所以我们经常下课一起玩,也一起回家。
非典横行,所以大路上人烟稀少。
有条黑猫,总是在路边垃圾堆里翻来翻去,有时候能叼出些剩骨头,有时候只能无功而返。就像大人们总是告诉孩子把筷子直插在碗里不吉利一样,迷信的人们也总把黑猫当成灾难的象征。
“哥,那只猫好可怜啊。”林川经常对我说。
我说,大概是因为生来便是黑色毛发,才没人肯要的吧。林川似懂非懂,也不再继续问。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懂,却又每个问题只问一次。
“那我们下次经过这儿的时候给它喂点吃的吧。”
“好。”
在我的印象里面,林川是个很温暖也很善良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他,在学校却并没有什么朋友。
林川的父母在他六岁那年出车祸死了,我父母便收养了他。于是学校里的同学对他带有一丝敌意和嘲讽,似乎没有父母,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
林川并不让我说出他是我弟弟的事情,他说,怕给我惹来麻烦。
我和林川的人生大概也是很相似的,因为性子孤僻,不愿与人交往,也只有林川一个朋友。所以在那段艰苦而希望渺茫的岁月里,我们是彼此的依靠。
家里土炕外面上了一层瓷砖,母亲说是特意攒钱买的,看起来要好看些。入了冬以后,天气便转凉,即使钻在被窝里也能感到寒冷。炕底下是有火炉的,但为了省钱,家里并没添置煤,只在实在冻得打颤的时候,偶尔添些木秸秆烧烧炉子。
“妈,咱们家,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吧!”
我曾大喊着问母亲。
母亲说,毕竟家里有两个儿子,得攒大钱,买好房,将来娶漂亮媳妇。
我看着炕上熟睡的林川,心里点头。
“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弟弟来看的。”我在心里说着,走到仓里拿了把秸秆,塞到炉子里。
-3-
林川很喜欢朴树,家里的老式收音机里面也总是播着《那些花儿》之类的民谣。
“哥,你以后想做啥?”他问我。
我说,我想写东西,当个作家吧。
“你呢?”我问他。
“我啊,肯定要像朴树一样,弹着吉他唱着歌,帅毙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星星,充满渴望和憧憬。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林川,能够无忧无虑,那样天真。可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早就经历了太多事情。
这些事情之后我会提到,现在,我不想说。因为那些东西,每次回想起,都像一把利刃。我原以为该被利刃杀死的是我,没想到会是林川。
“哥...”有天早晨鸡刚叫一声,他便喊我。
“怎么了?”我睡眼惺忪。
他鬼鬼祟祟坐起来,把我拉到被窝里,脱下裤子给我看。
“这是什么啊?!”他害怕地说。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
“没事的,这是小川长大的象征。”
他不解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长大了,就知道了。
后来,他应该会在生物课本上学到“遗精”这个词语,也会明白那天早晨裤子上的东西是什么。他会慢慢懂得很多,在那个适合他的年纪。
而我,却过早懂得了这些。
六年前的时候,我曾被同一个村子里的李叔带到家里,他说,要和我做一个游戏。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吧。我感到了疼痛,裤子后面都是血。我一个人去了河边洗裤子,然后穿上湿嗒嗒的裤子回家,跟父母说,不小心掉进河里去了。
于是我变得内向,变得孤僻,直到那之后林川住进我家,我才有了一个朋友。
这件事逐渐在我心里变淡,但我没想到,它会以另一个方式冒出来。
就像离离原上草,明明一把火慢慢烧掉,看上去不留痕迹,却总会被哪个该死的人踩上几脚,害得它们冒出来。
而那个该死的人,就是那个李叔的儿子,林川的同班同学,李峰。
-4-
平常的一天傍晚,我和林川一起放学回家,我习惯性揽着他的肩膀,在路上说笑,商量着下回给那只黑猫带些什么吃的好。
“喂,你俩什么关系啊。”
李峰突然冒出来,在一个巷口。
“你是谁?”我问他。
“我还问你是谁呢。”他说。
“哥,这是我同学...”林川拽着我衣角,本能退到我身后。
李峰“哼”了一声,和我们擦肩走了过去。
“小川,他是你同学?”我见他走了,便问林川。
林川点头。
我没再问什么,但总觉得怪怪的。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去小学部给林川送咸菜,却找不到他。
后来,在男厕所角落里,我听到了哭声。
“对,就是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学同性恋。”
“好恶心啊,还有什么脸哭。”
“怪不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这么恶心。”
......
我冲进去,手中咸菜掉了一地。
一群人围在一圈,边打边骂。我似乎能看到林川模糊的身体和面孔,一时间满腹愤怒。
“你们给我住手!”我大喊。
他们转身看向我,先是小声嘀咕。
“怎么来了个高年级的...”他们小声说。
“什么啊!这也是个同性恋!就是他们俩这两个恶心鬼!”这时候,那个叫李峰的男孩子不屑地说。
于是,在一堆人的耻笑中,我带着林川走了出去。他的胳膊上和脸上都是伤痕,一路上,他一直哭。
“哥,他们说我是同性恋。”林川边哭边问我,“同性恋,什么意思啊?”
“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依旧这么说。
“哥!你别哄我,这是个不好的词吧!”
我说,这不是一个不好的词,它是一个没有贬义感情的词,它是公正的词。
“那他们,为什么说恶心啊?”他哽咽着说。
“不恶心。”我说,“以后别跟那些人玩,他们再欺负你,就告诉我。”
我带着林川去学校里的小诊所处理伤口,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我原以为我能够保护好林川,保护好这个弟弟,没想到,就连我,也自身难保。
-5-
“这就是顾昌宇啊,真是我们学校的耻辱。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男的操过了,现在又跑去勾引小学男孩。”
“平时看他不说话,没想到这么恶心,要不是小学一个男孩说他爸也是顾昌宇的勾引对象,估计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学校有这么恶心的人呢。”
“听说他和那个小学生,每天晚上都在一张炕上睡呢!真的好恶心啊。”
在走廊上,所有人都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试着不去听他们说的话,也想澄清我和林川根本只是兄弟而已。但谣言的传播速度远比我想象地要快,似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座学校,这个并不算庞大的建筑物里,连空气都快被抽离。
我选择了缄默,忍受着谩骂和时有时无的殴打。
直到几个周后,校长把我父母叫到了学校。在一条长凳上面,坐着我和林川,另一条长凳上,是我父母和校长。
我的父母和校长说明了我们的兄弟关系,我和林川也以为这件事终于能够消停。但我们都错估了一件事,校长明白的事情,并不能使所有人也明白。
世上不会有真相,只会有人们希望看到的真相。
无趣的学生们,如同吸血鬼一样,迫不及待地寻找发泄怒气和好奇心的对象,而我和林川,就这样裸露地暴露在吸血鬼群中,任人宰割。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之后的每天早晨,一到教室,就能看到桌子上的“顾昌宇同性恋”的字样,而林川也一样。那些幼小孩童的心灵,甚至更为可怕,他们在教室脱下林川的裤子展示给众人看,让他们看一看,那用来生孩子的玩意,是不是假的。
林川在夜里哭,一直哭。他一开始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但后来他干脆自己咽到肚子里。
“哥,为什么我们要活得这么辛苦...”
“不知道。”我说。
那对我和林川来说,都是这辈子的噩梦,绵延十里,纵横心房。
后来,母亲说,为了林川的将来,只能考虑换一个收养人家了。
“只能这样了。”她说。
我和林川在原地不知所措,心里各有各自的苦痛。
我们总是天真以为,流言总会平息。但后来却发现,只要始作俑者还在,只要受害者还在,流言便会一直疯长,狠狠疯长。
这个世界,似乎从没有给那些陷入黑暗的人,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于是林川走了,到了南方一户富裕人家。
短短几个月,就这样走了。
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但联系却越来越少。就好像一想到彼此,就会想到那段艰难的岁月。
如果,如果我知道他会出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他走。
-6-
顾昌宇眼泪不断往下流,一旁的警官紧皱眉头。
“您没事吧?”他问。
顾昌宇摇头,抹去眼泪。
“既然您刚刚说您的梦想是写作,为什么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
“我想让强奸犯和校园暴力者,尽可能判下重刑。”顾昌宇冷笑,眼神里带着落寞。
一旁的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空气陷入寂静。
这时候一名警察走了进来,交给正在问话的警察一张纸条。
“这是在死者家中发现的,是本人笔迹。并且没发现他杀痕迹。”
那个警察接过纸条看了看,叹了口气。
上面写着遗言之类的话,充满悲痛。
“谢谢顾先生的配合,这个,您也看看吧。”警察把纸条递给顾昌宇。
顾昌宇看完之后,眼泪又泵出。
“背面...是什么?”他皱眉,自言自语。
顾昌宇把纸条翻转,发现背面赫然写着一句话:
我不是同性恋,真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