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然没有见过祖父的,我所熟知的只有一个可以属于他也可以属于别人的名字以及庭院里的一颗樱桃树。
祖父是在父亲幼年时去世的,不消说这个所谓的家族没有留下丁点关于祖父的记忆,也无人会将他的过往常挂于嘴边借以悼念和缅怀,就连每年一次的垒坟上香也由奶奶代替了。就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奶奶把我们家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然后等待着风卷起烧过的纸钱以示祖父显灵和未来一年这个家的平安。而几十年的年月里总能遇上不起风的时候,老人就这么静静地等着,等到灰烬了,手持从竹林里捡来的细条轻轻刨开纸钱灰,嘴里念念有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又心满意得地收拾好果盘和放了一块腊肉的碗折回。于是在几十年的日子里,我们家因为吃着得到了祖父庇佑的果子和腊肉而没有发生大的事变,也因为奶奶每年的祭拜而把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在我对祖父生前事情的百般追寻无果时,邻居家的老祖母告诉我祖母院里的樱桃树是祖父种下的,于是我更加相信我能够在童年多灾多难的意外中活到至今,全凭了每年定时爬树摘樱桃并把它们洗干净撒上白砂糖蜜制后大口大口地吃掉而没有辜负祖父生前种树的劳苦,或者说这棵树的背后有着更加深层的意义。譬如祖父母之间看似普通却充满坎坷的爱情。因而当重孙辈中只有我愿意不厌其烦地每年陪着祖母摘樱桃时,我得到来自祖父神圣的祝福会更加的多,因此当我被打翻的热水瓶烫伤左脚时却仅留下了一个伤痕,被放在阳台上的水果刀砍伤,好在差那一毫米而没有断掉脚筋,或是去野池塘里游泳溺水恰好被人救起时,我毫不怀疑我童年时代发生的种种意外都得到了祖父的保佑。尽管我没有见过他,至今也没能成功从家里老人的嘴里打听到关于他的事情,但我誓死不渝得相信这是一位善良并受人尊重的老人。
在我仅有的关于祖父的记忆终于快要消散时,那些雪泥鸿爪盘绕在樱桃树上随着红色的果子一起掉落了,在祖母荒废已久的小院子里重新生根发芽,又偷偷把年岁抹掉,趁着夜深幽静之际潜入了我的梦中。我似乎半夜醒来时,又闻到了那樱桃的香甜,但那只许是做梦罢了。
几年前因为晾晒湿谷子的地方不够,奶奶决定把老屋的大院坝重新收拾出来。她找来同村的几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就这么把堆满了震后残垣断壁的院子收拾干净了,就又带我回到了震前在院子里和堂弟打闹的日子。四川的天气说不上炎热,但那空气中氤氲的水汽总是轻易让人浑身湿透、口干舌燥。给他们送水帮忙的间隙中,我又闻到了祖母院里飘来的诱人的果香,那香气从祖母的院子里散开,夹杂着阳光和水汽赐予了空气厚重的甜蜜,那甜蜜的空气便四散开来,从墙上慢慢往上爬,爬到屋顶时又翻过围墙终身一跃而下,不留痕迹地混入了水中。水是透明的水,水是带着樱桃味甜蜜的水,水在日光下进了老人们的喉咙,顺着管道欢乐得往下,到达了心房,我也就时隔多年再次听到了祖父的名字,听到了这屋子是祖父修建的,听到了祖父爱喝酒,听到了祖父如何在苦难岁月里凭一己之力将子孙养育至今。
那些我追寻已久的答案瞬间冲破了我紧绷多年的弦。这些年家里不断有亲人离去,祖父的子女们也仅剩小爷爷一人在世。我曾以为这是岁月习惯性地收回给予人们多年的平和和安宁,毫不留情地将连接这个家族的钥匙和纽扣腐化,仅留下我们这些因层层淡化的血缘而日渐疏远的年轻一代。但我却忽视了老人们的离去是为了把更加鲜亮而美好的人生留给子子孙孙,留给属于这个家却还没出世的孩子们。哪怕我们的血液里所谓的亲情不断的稀疏,当我们回忆起这个姓氏的老人时,定会想起祖父的名字,想起他为这个家族所做出的墾拓和我们这些从他那里孕育出的子孙后来平凡且满意的一生。
我怔怔得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块断掉的桌子板,看着高远的天空和几只飞过的不知道名字的鸟儿,看着即将逝去的暮春光景和老屋后竹林里正试图破土而出的竹笋,看着一只白蝴蝶追逐花蝴蝶的轻盈,看着堆满残骸碎片的院子变成了埋着吉光片羽的圣地,我手里的桌子板咚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我双脚不听使唤地朝着隔壁祖母荒废的院里奔去,全然不顾蜘蛛网和恶虫带来的恐惧。
腐朽的木门被我吱呀地推开了,幸好,树还活着。
2019.12.13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