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曩日暮行湖畔，见水边垂杨一株，新绿乍吐，柳丝依依，拂水临流，俨然去岁，又是一春。立有间，遥望李公堤烟雨霏微中，距戊寅岁暑日初见，阅今廿载矣。物是人非，人事代谢如斯，念之心惊，乃口占一绝云：
湖上春风似旧年，
石桥垂柳两依然。
堪惊廿载浑如梦，
李公堤上雨如烟。
感慨系之耳。归来，吟数声，觉有不妥，就教于九院李瑞河先生，先生立改数字，遂畅达，其云：
湖上春风忆去年，
石桥垂柳两依然。
李公堤上寻清梦，
廿载光阴渺似烟。
余学诗自此始，记之。
二
昨日寻春，见陌上菜花将尽，池畔桃花正开，盛极一时，然一夕风雨，桃花终将为摧，零落其上，对之怃然。
恰粉蝶一双，翩跹其旁，似有惜春之意，睹之，心动，乃口占一绝曰：
寻芳一路向天涯，
朝看流云暮看霞。
蛱蝶似知春将尽，
翩翩却绕碧桃花。
李瑞河先生以为尾句并无转折意，是以改“却”为“故”，且诫以慎用虚字，须字字有着落，不可随意。又将“似”替以“也”字，如下：
寻芳一路向天涯，
朝看流云暮看霞。
蛱蝶也知春将尽，
翩翩故绕碧桃花。”
先生又以为前后两句承接不紧，有突兀之嫌，余昨日亦有此感，容今日再思之。
而今更深了贾长江“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个中三味。
三
曩日应邀与二三子同往康王谷桃花源中探胜寻幽，一路灼灼，缘径临流，芳气似欲沾襟，殆非人间。过里落三五，鸡鸣犬吠之声断续于耳，偶见人家稚子，折花戏于庭前，其衣冠形制，悉如今人。
入之愈深，其径愈幽，行至途穷，溪声乍闻，如雷辊之音，溪上乱石横铺，板桥斜搭，趔趄涉石而过，又缘阶直上，半山之中，始见桃源居。
入柴扉，步仄径，凭栏楯，坐溪畔，俛看碧涧流红，仰观青林点白，溪声鸟声，淙淙入耳，啾啾都闻。此时何时，竟极夫游冶之乐？！
归来，述之以诗，用沈贞《桃花渡》韵，如下：
武陵何处觅，仙境别凡尘。
柳绿翻新浪，桃红送暖春。
穿林但闻鸟，渡水未逢人。
莫遣花飞去，不须人问津。
瑞河先生嘱余尾联以“直踏飞花路，归途不问津”作结，以免重以“人”字，余乃陈以隐忧，彼幽胜之地，乃不欲外人问津。李师闻之，立改尾联为：“怕遣花飞去，引来客问津”。既成，余又诵数过，改二字，定稿如下：
武陵何处觅，仙境别凡尘。
柳绿翻新浪，桃红映早春。
穿林但闻鸟，渡水未逢人。
怕遣花飞去，引来客问津。
唐人卢延让曾曰：“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其言种种，唯学诗之人可味得个中甘苦，安得为他人所道哉？！
四
自桃源归，后数日心潮难平，念念犹不忘者，乃溪畔石，泉边声，涧底风，岭上云️……总不去心上眉间，且觅诗言，为述缱绻，夜咏五律一首，如下：
桃源在何处，归去策长筇。
山阒无人径，林空有鸟踪。
眠苔云出岫，弄笛凤吟松。
不觉碧峦暮，灵泉送晚钟。
瑞河先生改“策”为“拄”，又略示嘉许，余闻之欣然，自当勤勉，砥砺前行。
五
清明后一日，驱车往广济过江畔，恰风物和美，遂驻足流连。步仄径，寻芳踪，但见新绿满枝，春草萋萋，适西南风起，残红阵阵，狼藉委地，方识得东风颜面几日，观花未足，不觉春深，春恨又成。所谓：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乃独步往江畔，对落日余晖，青山在望，逝水东流，怅立有咏：
休负年年一剪风，
新晴闲趁觅芳丛。
林莺啼尽花开尽，
日暮怅望江水东。
记之。
六
曩日，涌泉访桃花不遇，后偶逢道旁水畔小桃，欣见花开正妍，又有蛱蝶一双，翩翩绕其间，似含眷眷难舍意，恋恋不去情，遂有诗云：
寻芳一度向天涯，
朝看流云暮看霞。
蛱蝶也知春将尽，
翩翩故绕碧桃花。
瑞河先生评曰：“前后二句衔接不紧，有突兀之嫌。”
余闻之以为然，思欲改之，然踌躇旬日，方得句，犹未知妥帖否。惴惴示以瑞河先生，评曰：“独立苍茫，感慨万端，境虚而情实”。余闻之欣然，自当加勉。
始知为诗不易，改诗亦殊非易事矣！录如下：
寻芳一度向天涯，
朝看流云暮看霞。
万壑苍茫人独立，
乱山深处数归鸦。
为之记。
七
彼日，往山中，居半日，览秀色，受云烟，感风物峰峦，更与人话，执卷行草以为吟哦事，略尽浮生清欢，归而就灯下记之：
空山何寂寂，风定岫云眠。
隔户闻人语，推窗对野烟。
铺毡闲作草，泼墨细匀笺。
不觉碧峦暮，松声向耳边。
八
余数年来欲千里往奔洛城观牡丹，然总未成行。堪堪又是一春将尽，姹紫嫣红，已然开遍，渐付与断井颓垣，念之叹惋。
彼日之暮，徘徊庭中，见滇茶一本，花开正繁，复瓣夭颜，堪比牡丹，似怜主人心意，以慰主人心怀，何温婉惠爱之深哉？！一时感慨，遂有咏：
迢递数年伊洛难，
名花惟向梦中看。
山茶也会主人意，
日暮东风学牡丹。
九
至鄱湖畔，见野芳漫漫，碧草萋萋。水泽风大，缭乱吹人衣裾。登阜而远眺，渔舟点点，浩渺无极。又逶迤往南山，登高以览湖光胜景，山深径仄，松老苔浓，所谓啾啾有鸟道，寂寂更无人。一番幽致，今日思之，犹在睫前。乃信笔述之诗言，以为记：
向慕南山久，几回思悄然。
苍苔依野老，啼鸟弄花前。
诗就每携酒，兴来堪拂弦。
登高独吟罢，但坐对云烟。
十
曩日行洛城水畔，登楼寓目，伤逝怀远。对瀍水悠悠，念十三朝往事，繁华绮丽，总成一梦，然草犹萋萋，絮仍濛濛，稚子钓翁，恬然怡然，自适泽畔。所谓人世代谢，往来古今，始深了孟夫子昔年岘山之悲，亦知数千载之下复有悲悼如余今日者，思之，岂不痛哉？！一时感慨，遂落日楼头徘徊有吟：
登高复临远，仿佛帝王州。
汉魏萋萋草，隋唐泛泛流。
柳花迷稚子，汀草隐渔舟。
莫话繁华事，彷徨正凝愁。
十一
小女每惑而问曰：阿母何以日日处静室、下翠帏、当窗牖，晨昏兀坐，行止未尝不与书俱，而旁无稍顾邪？
对曰：人坐室内，思接千古，闻百代事，对高贤人，慰孤怀，赋闲情，漫执黄卷，且赴白首。以此中有足乐，只堪自怡悦，何须为外人道也？！
余忆得昔年陶弘景深负奇才，然避居山中，绝意不仕，梁武帝亦惑而诏问焉，乃赋诗聊答之，云：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念此，一乐，遂有吟，以赠小女：
寂寂竟何乐？晨昏当窗牖。
常闻太古音，每对高贤友。
晋帖足娱怀，汉书堪下酒。
陶然浑忘机，直取诗千首。
十二
曩日与颖冰诸人再入康王谷，登桃源居，主人肃客入，殷勤治具捧觞，宾主把盏，且尽浮生萍聚之欢。时翠峦映窗，溪声盈耳，天然图画，山水清音，居停半日，不意有此耳目之娱。已而筵散人去，怅怅归，幸有山间清风，多情一路相送。数日，拳拳在念，犹切于怀，乃述以诗言，为之记：
又入桃源里，重登君子堂。
从容持绿蚁，慷慨诵华章。
溪涧奏流水，暮云生翠冈。
殷勤风一缕，送我至浔阳。
十三
忽忆彼日，午后与二三子登台有揽，见远峰近峦，一碧连天，对之妩媚，望之娟然。忽山头云起冉冉，又砌角苔生斑斑，时有一两点雨，偶闻三四声莺，真意一种，欣与之逢，况同游者，乃逸士幽人乎？！遂有吟：
登薹何所望，远岫正含情。
云从山头起，苔傍砌角生。
霏微时弄雨，宛转更闻莺。
欣忭逢真意，况随幽客行。
十四
忆仲春日与一晴等诸君往星子砚人草堂，见砚之林林总总数十方，图案各具其美，形制各呈其妙，质如良玉，色显墨绿，绘山水人物于其上，一砚一图，一图一景，一景一思，蕴藉空灵，画意诗情，味之，袅然不尽。
时隔数月，念念不去于心者，乃《暮云成雪》砚一方，其左半石带纹理，微现白色，乃因以为雪花，涳濛天宇。其下江水悠悠，载扁舟一叶，有渔人自舟中出，披蓑戴笠，负丝纶长竿缓步拾级，往层崖之上茅椽而去。山径逼仄，老松四五章倚其旁，劲节虬枝，暮色四合际，松涛隐隐，飞雪濛濛。越明日，雪满孤舟，尚有此翁垂丝纶以钓寒江也欤？！吾不可得而知，但对之，抚之，无以言，追思有日，方作文以赞之。又知此砚亦为爱和先生心头之好，曾为之赋七绝一首，桂相文先生刻其上，诗如下：
暮云成雪近江洲，
一砚无波漾碧流。
闲负钓竿归去晚，
回首积玉满孤舟。
读之，意境空灵悠远，心中亦有所动，乃依其原韵，和七绝一首：
芦荻深深泊晚舟，
柴门静对大江流。
暮云收尽松涛起，
飞雪连天沙满洲。
一砚也，又非一砚也，有玉之温润，具士之高雅，得诗之蕴藉，置案头几上，日日亲傍，当如美人之临妆镜，雅士之对高贤也矣！
十五
忆曩日从美术馆端阳先生工作室出，行至正门，与一犬骤逢，对峙有顷，趁其不备，余悄然抽身却步，然仓惶际，竟不辨来路，直往后山而去，狂奔数百米，方止步息心，惊魂始定。
余甚少过此山，亦未知其名。但见绿阴冉冉，苍苔斑斑，竹摇清影，花照眼明，幽僻之处，少有人行，不意有此欣然之逢。然时已春暮，黄鸟渐稀，蛙声乍鸣，遂有吟：
偶入春山里，幽林少客行。
迎风钱自落，触目藓还生。
冉冉芳菲远，啾啾莺语轻。
怅然闲处立，况乃又蛙鸣。
记之！
十六
姝洁女士向负归来之志，西下峨眉，自蜀及浔，择桃源山水，以为终老之所。筑堂辟室，结椽引泉。开户，户对青山隐隐；推窗，窗含岫云悠悠。篱边，葩浥朝露，菊沐晚霞；径旁，竹引苍苔，松栖昏鸦。每有飞鸟一双，檐际相逐，翩然上下。自言尝日暮登台执卷，时见一溪云起冉冉，不觉忘情忘言，更不知今世乃何年。余闻之，一时感慨，遂有吟，以示切慕之情：
久负归来志，幸随陶令踪。
筑椽营菊圃，当户对青峰。
闲看溪云起，何须故友逢。
山居得真性，浑忘旧时容。
十七
与二三子携“风月遂我”，径往客南山觅曲旦隐踪，居半日，清话吟哦，归来有忆，恰曲旦书七绝一首以志其日其情：
南山听雨东篱菊，
素盏迎来风月酬。
此地惟余箫一曲，
半为明月半清流。
读罢，风月宛在，箫音犹存，然一期一会，后期难期，遂为五律，聊以和之，兼呈谢意：
寻君幽隐处，一路藕花开。
窗牖对青嶂，庭除生绿苔。
等闲疏雨过，最善故人来。
殷挚劝风月，会期安在哉？
十八
忆曩日井冈之游，夜宿山下，庭植古木，户对青山，静谧清幽，使人浑忘城居车马之喧。
夜静更深，凭欄小立，对如斯良夜，何忍归寝？耳畔闻松风过耳，络纬啼秋，清景尤绝，但恨无丹青妙手，一一图画之！
立良久，方怅怅转入户，忽见流萤三五，聚而盘桓，点足即散，去来翩跹，对之，怃然。得无知余读书夜半，殷勤添作读书灯欤？！今日念之，感慨系之，遂有咏：
森森古木长宵静，
耳畔微闻络纬声。
绕牖流萤来复去，
殷勤添得一灯明。
十九
曹君客南山居庭除植芭蕉一丛，修竹几竿，余深羡之，虽山深道远，少有人过，然四时寒暑，竹风蕉雨过耳，清风明月入怀，且乐琴书，以消永日，以遣幽怀，又何尝孤寂耶？念此，有咏：
编柴为篱木为牖，
竹风蕉雨相濡久。
多情更有清风生，
翻我诗书作我友。
就教于象贤先生，乃易数字：
柴做篱笆木作牖，
竹风蕉雨相濡久。
多情更有清风来，
翻我诗书作我友。
学诗不易，每为之，则蹙额颦首，耽搁时久。不似小品之文，信笔写来，绝无滞碍。偶得诗思，虽力有不逮，必冥思苦想，兀坐斋中。何自苦若是？所谓“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盖亦如此。亦尝问惑于象贤先生，嘱之曰：“无它，但多为之！”
读千赋，则善赋；观千剑，则晓剑。苏子曰：“疵病不必待人指擿，多作自能见之。”
信然，斯言！
为之记！
二十
昨日读元人白贲《鹦鹉曲》一支，后又读《楚辞·渔父》《渔歌子》等诗词数十首，感其无尽意，亦学作一绝，以羡其鼓枻烟波上，栖身芦荻中，但亲鸥鸟，全忘是非，高蹈遁世，任运自然，万顷江天一散仙，有咏：
钓罢归来维短篷，
理丝收棹白头翁。
浩歌饱饭月明下，
一枕芦花一枕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