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母校

 午休后,便与侄女飘去母校。

走在二十四年前每天往返两次的河畔小路上,激动不已,感慨万分。相伴而走的河,虽还是二十四年前的河,水却没有二十四年前的绿碧澄澈,养鱼用的碳氨磷肥畜禽粪便,把她弄得暗沉沉的,散发着阵阵臭气。脚下的路,还是二十四前年一天往返两次的路,窄而蜿蜓,坑洼不平。路边的树木、荆棘、杂草,还是二十四年前一天见四次的树木、荆棘、杂草,不同的是,二十四年前的树木、荆棘杂草稀疏弱小,今天的树木、荆棘、杂草繁茂,高大,葳蕤。路边的田,二十四年前是水田,只种一季,现在已是旱田,一年种两季,一季麦子油菜,一季水稻。

默然走着,恍惚中,有个小女孩背着旧布缝的书包,捧着书读着课文口诀,走在晴日阴霾风霜雨雪中,朗朗的诵读声,被春夏秋冬的风儿带走,洒向田野山林河流沟壑。童年伙伴同班同学,在身前跑在身后跳,欢快的歌声笑声,飞上蓝天,飞向山野。

 泪无声地滑落,滑落二十四年的光阴。

  走上前面的小土坡,便是夜夜梦回的母校了。心像要跳出来落到思念了二十四年的小路上。抚胸深吸口气,爬上小土坡——母校便站在了面前,泪如决堤的水,汹涌而下。

  这是时时分分念念于心,魂梦萦牵的母校吗?不是!母校没有围墙,没有铁栅门,没有苗圃花坛,没有假山水池,没有塔松翠柏,没有法国梧桐,没有香樟树,没有枯枝腐叶,没有水泥地面,没有楼梯,没有铝合金,没有绿色的玻璃窗。

   站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看着两栋白瓷砖泛光的四层楼房呆立许久,凝目四望哭出了声。

  木格子小窗户呢?下午放学时浮尘不少的教室呢?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和八大元帅的挂像呢?刻着楚河汉界的课桌呢?窄窄的柏木板凳呢?怎么也擦不净的黑板呢?三尺土讲台呢?七棵挂满青钱的榆树呢?五棵花香扑鼻的槐树呢?两棵高大挺拔的夫妻柏树呢?一棵杏儿铜钱大的杏树呢?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歪脖子核桃树呢?挂在檐下的铁板钟呢?两个缺了角土泥面石砌的乒乓台呢?坑洼不平,晴日尘土飞扬,雨后泥浆四溅的黄土操场呢?半截墙有破顶的厕所呢?厕所后面的小池塘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泪在脸上奔流,但却带不走无尽的伤感和失落。昔日低矮灰暗的教室,被宽敞明亮的大房间取代;昔日的柏榆树槐树杏树枣树核桃树,被法国梧桐香樟树塔松翠柏赶走了;操场成了一栋四层教学楼;乒乓台成了花坛苗圃水泥地;厕所成了荒草丛生坑洼不平的操场、一个锈迹斑斑的双杠,两个歪歪斜斜的蓝球架;小池塘变成了绿禾翻滚的稻田。

  以为走错了地方,擦去腮边的泪,走出栅门抬头看,乘风村小学斗大的红字赫然在目。没有走错,这就是母校,读了三年零五个月书的母校!

  慢慢地又走进铁栅门,坐在积满了枯枝腐叶,干涸无水的水池边出神。一阵风过,臭气熏天,鸡鸣声起,循声找去惊喜万分。

   呵!爱启蒙的小教室还在!

   呆了呆,便跑下石阶解开鱼网,走进鸡粪成山的小土坝子,鸡蜂涌而上,咯咯声此起彼伏,恍若置身养鸡场。

   走进木板门已无的门洞里,心里一酸,泪水汹涌而下。昔日坐了四十八个小人儿的教室,成了附近人们堆放油菜壳、油菜秆麦秆的场所和鸡舍,昔日的黑板讲台虽在,但却满是蛛网尘土鸡粪。

  在这间小土屋里,学人、口、手;学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背会了一一得一一二得二;背会了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注皆辛苦。

   在这间小教室里,认识了伙伴以外的女孩男孩,成了出生三个月,母亲撒手人寰,跟着爷爷奶奶过,性格孤僻,沉默少语的敏的朋友;受了半年异常顽劣同学李延长的欺负和捉弄;在窄窄的板凳上午眠,常因李延长的恶作剧而掉到地上,弄得满脸都是尘土;回答问题背诵课文;老师手把手地教怎么握毛笔学写方块字;因学习好被同学嫉妒着羡慕着捉弄着,度过了两年快乐无忧的时光。

  走进去,抚摸黑板,泪珠滴在油菜壳鸡粪上,沙沙声多像铅笔毛笔在写字本上的声音。泪眼模糊中,皮肤黝黑的启蒙王志海老师,在往黑板上抄生字生词,浓黑的剑眉,随着粉笔的滑动如虹飞舞,瘦削的脸,表情丰富,牙齿轻咬嘴唇,左手的书被从窗棂跑进来的风翻得哗哗直响,粉笔灰欢笑着扑到脸上身上,下课时变成了白胡子老头。

  流着泪一寸寸地抚摸过黑板,倚着门框闭上眼睛。同学伙伴在写字在读书在画画在算数在打闹在欢笑;鼻音很重的表侄安儿初进学门第二天回答老师我叫赵虎!老虎的虎!后,老师同学的笑声响着;母亲算命只能活二十五年,如今还健康地活着的小个子李爱民,在夸耀父亲新买的黑皮鞋上海牌手表;邻居张奶奶的孙子永红数学测验又得了一百分,捧着老师奖励的写字本,黝黑的小圆脸笑得很灿烂;考试从没及过格,抬头纹如老头的杨春虎,边做题边使劲扯着浓密的自然卷头发;从不做家庭作业,看见老师就脸色煞白,嘴唇发抖的李海霞,蹙眉抿唇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班长伏定君、副班长王则力、学习委员王文明、大队长母雄金,在为谁最尊敬老师,谁最关心同学而争得脸红脖子粗;二组三排的课桌前,有个小女孩默读着课文,她又在准备同学这篇课文还没读熟,已会背诵下篇课文。

  依依不舍地走出受启蒙的小屋子,向隔了两间教室的小窗口走去,推开九十公分见方的小窗户,抚摸粗糙的窗棂,泪水成线。这小小的窗户里,高高的柏木架上,摆满了铅笔刀、写字本、练习册、橡皮擦、水果糖、红糖、白糖、盐巴、火柴、煤油、针线。下课后,放了学,小窗户前便挤满了小脑袋。

    “我要一个写字本!

    “我要一个铅笔刀!

    “我要一块橡皮擦!

    “我要两颗水果糖! 

    “我要两斤盐巴!

    “我要三盒火柴!

    “我要一斤煤油!

   买橡皮擦铅笔刀的声音最大,然后是买水果糖的声音。

  二十八年前,没有多少小孩能买得起铅笔刀橡皮擦,铅笔用镰刀菜刀削,字写错了蘸上唾沫使劲擦,有时字没擦掉,反倒把本子擦破了,本子正面用完写反面。因此,买得起铅笔刀橡皮擦水果糖的同学,特别地骄傲,也特别地受同学追捧和跟随。

   在这个小小的窗口,曾多次买过盐巴火柴煤油,本子铅笔刀橡皮擦水一次也没有买过,更别说买水果糖,倒是在许多的梦里买过无数次。

  拖着病腿小心翼翼地走上鸡屎成堆的石阶,钻出鱼网,心里很痛,朗朗读书声已无,鸡粪臭气冲天。

  走出锁孔生锈的铁栅门,走过厕所改建而成的操场,走过池塘填筑而成的稻田,走向校园地。

   站在垮塌得厉害的地埂上,眼前红绸飘飘,绿袖飞舞的玉米,变成了绿油油的麦子油菜大豆蚕豆豌豆,抽穗长薹的麦子油菜,颗粒饱满的大豆。花儿如蝶的蚕豆豌豆地里,几十个稚气未脱的学生拔草间苗施肥培土,嘻嘻哈哈笑声冲天,老师站在地埂上指挥着,脸上是慈父般的笑。

   有个瘦弱的小女孩认真地拔着杂草,小心翼翼地挪着脚,生怕踩伤了麦子油菜大豆蚕豆豌豆。杂草拔掉豆苗要倒,便用土块围住;一株麦子倒了,用细土培好拍紧,确信麦子不会倒才轻轻地离去。一个阴霾沉沉的下午,小女孩与同学抬粪水浇灌油菜在地埂上崴了脚,钻心的痛使她差点哭出了声。被大个子同学抬回四年级的教室,在老师的揉捏下,小女孩痛得脸发白唇发紫。身边是一圈着急的小脸,噙泪的眼睛。小女孩的右手被每天一起上学放学的邻居张奶奶的孙子永红紧紧地握住了,看着那双黑而亮的眼睛,眼睛里欲滴的泪,她忘了痛,露出了笑。那双黑而亮的眼睛以及那欲溢的泪水啊,润浸温暖着小女孩终生的每一个孤独日子。

  走在通向铁栅门的路上,脚步轻盈不知烦忧的飘,幻变成了昔日的同学,泪顺颊而下,朦胧了今日时光旧时岁月。

  靠着法国梧桐坐在花坛边闭上眼睛,满耳是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吱吱嘎嘎声,铅笔毛笔水笔在本子上划动的沙沙声;读课文背口诀公式声,讲故事析难题声;老师的抑扬顿挫声,同学的清脆童稚声;沙包的呼啸声,毽子的叭嗒声,铁环的滚动声,铊镙的旋转声;口哨声,乒乓声,欢呼声,拍手声,踢腿声,奔跑声;如蝶槐花香,核桃花儿香,青青榆钱香,柏树溢脂香,枣树果儿香,金黄杏儿香,粉笔沫儿香,墨水味儿香;种种声音和香气,如手如唇抚摸亲吻着被世事无常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心,幸福如泉涌来,醉了。

    “姑妈,醒醒,很晚了,回家吧。

   飘尚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坐在土坯小教室二组第三张课桌前,做作业抄生字的梦。

   睁开眼,已是繁星满天。擦去颊上的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校门,走上印满童年足印的路,心里是不尽的伤感和难过。

  计划生育抓得严,孩子越来越少,先是五个班,后来是三个班,再后来是教育改制,学生全部集中到镇中心小校就读。没有了学生老师,学校便成了附近人们的养鸡场杂物间,昔日的墨香花香被鸡粪取代,昔日的读书声被鸡鸣声取代,昔日的黑板教室讲台被蛛网灰尘蜇居覆盖,倘若不是大门上方乘风村小学五个红色大字,谁会相信是学校?

   走上思念向往了二十四年,辍学后梦里唱着笑着走了无数遍,魂牵梦绕的小路上,腿似灌了铅,沉重无比举步维艰,难以挪动。泪在脸上狂奔急走,为鸡粪如山,破败荒废的母校,为那个被父亲拉出学门,不能实现手执教鞭,诲人不倦当老师的理想破灭,终日以泪洗面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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