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特异功能”
原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做梦——2003年7月母亲去世,此后开始,到2004年春节前,我每晚都做梦,做了200多个梦,而且梦中的主角都是她。春节与姐姐拉家常,她说,“我怎么几乎每晚都做梦,天天梦到母亲?”我说我也是这样的。
奇怪!此后我不仅不梦见她,甚至多少年都不做梦了。
可昨晚我又做梦见她了,梦见她拿着小凳子,我推着手推车里玩玩具的儿子,在幽静曲折的小巷深处,一路走走停停,一路说说笑笑……
未成年以前,对母亲的印象是淡然、模糊的:人人都有母亲,我感觉不出她和别的母亲有什么不同。也许,这是因为我从初中到大学,都是住读,和母亲交流不多不深的缘故吧。直到工作、成家、当父亲后,母亲来帮我带孩子,两年的朝夕相处,我才和她结下深厚的情谊,渐渐体会到她寓平凡之中的别有洞天之处。有时,我甚至想,她可能还有“特异功能”呢。要不,我怎么念念不忘?
母亲生于1941年。出生不久,祖母就死了。外祖父是个说书兼种地的人,很快续弦,对方还带了个和母亲一般大的女儿过来。不用说,她是享受不到母爱的——实际上,她是大哥、大嫂带大的,儿时,她晚上都是拥着他们入眠。
5岁时,母亲得了肾炎,浮肿得厉害,外祖父觉得她恐怕活不下去了,索性不管了。还是大哥大嫂到处寻医访药,靠财鱼炖几种有毒的中药,熬着吃,居然闯过鬼门关,活过来了。童年的她,一边吃药养病,一边料理说书场子,惟一的乐趣就是免费旁听外公说书。和那个时代的农村女孩一样,她没有上过学。
嫁到我们家后,母亲可以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祖母在父亲两岁时就去世了,祖父由于“成分”不好,整天被批斗,在“学习班”,很少呆在家。在这种环境长大的父亲,身体不是很好,也不是什么能干又有主见的人。所以,家里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要母亲历而为。
她以不一般的勤劳、爱心、智慧和毅力主持着这个家。她属于娇小玲珑的那种,但干起农活来,“身手不凡”,插秧割谷打麦子摘棉花,她样样手脚麻利,是公认的“能人”。“大集体”时代,妇女们都争着和她一个组共事。父亲是独子,在村里属于“小户”、“势单力薄”的家庭。她与人为善,以邻为伴,和周围的人和睦相处,在宗法制、小农意识、阿Q精神、恃强凌弱盛行的农村,很少有人因为我们家“弱势”而欺负我们。她在一个暴风雨之夜挽救了一个濒死的老妇,康复后,独居无后的老夫妻千恩万谢,义不容辞地帮她照看我们姐弟五人。她虽然精打细算,节衣缩食,勉力才能维持全家温饱,却时常接济比我们还穷困的亲戚、朋友和族人。她热心给青年男女介绍对象,成为“成功率很高”的“红娘”,是物质和精神极为匮乏的农村青年的“知心大姐”。她虽然是文盲,却坚信知识能改变命运,鼓励我们好好读书,结果哥哥和我先后考上著名高等学府。
我还一直认为,她是有一点“特异功能”的:
她是一位天生的“厨师”,尤其擅长小吃制作。我是一位中国传统节令美食爱好者。在帮我带孩子的两年时间里,我领略到了地道、乡土味十足的华夏美食精粹:甜而不腻的米酒,甜润爽口的汤圆,香而不艳的粽子,细腻柔绵的腐乳,色香味俱佳的“沔阳三蒸”,还有春天的地米菜,夏天的酱西瓜皮,初秋的酸豆角,冬天的腌制品……我很喜欢这些,经常是一边吃一边由衷地夸她的手艺,她就笑着说,“你们城市条件有限,要是在老家,我肯定做得比这还要好吃些。”家里有客人来访,“争相食之”,无不惊叹于她制作“副食品”的厉害和高超。
她没有进过学堂,可她在语言方面极有天赋。诗词曲赋她固然不通,可谚语、歇后语和一些中国农村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哲理妙思,她几分种就能蹦出一句,并且运用得非常得体,浑然天成,有时连我这个文科尖子都自叹弗如。也许她继承了说书人父亲的禀赋?
她喜欢并长于“观天象”。日出日落,云破月来,她一半是欣赏,一半是在进行“天气预报”。加上她患有关节炎,通过经验、农谚,配合身体和关节的预感,她往往能推测出天气的变化,八九不离十。而我,习惯了根据她的“预报”而增减衣服。
她的“土方子”很多,特别是“排毒”的妙方很管用。我青少年时每年都得“红眼病”,第一次得这病时,住在学校里,打针吃药,一个多月不管用。回家后,她每天用煮熟的土鸡蛋,剥去壳,在我的眼皮上滚来滚去,几天后就痊愈。她说,鸡蛋是吸毒的好东西。以后,只要得“红眼病”,依此法,三五天就好了。每到夏天,我肚子时常发疼。她说是火气大,要去火。便每每用硬币或者瓷碗蘸水或白酒,在我的背上用力刮,直到背脊通红为止,而这时疼痛就消失了。儿子夏天有时咳嗽难断根,她仔细听他的咳嗽声,认为是“寒包火”。她用新鲜的韭菜在儿子的背上轻拍,此法配合医院的针剂,效果很好。
她处理人际关系“内功深厚”,尤其善于处理婆媳关系。在和我妻子两年相处的时间里,她们之间相诚以待,没有发生过任何瓜葛。连妻子都说“她是一位少有的聪明、会做人的婆婆”。有时,姐姐到我家小住,每次乘妻子不在,姐都要悄声告诉我,如何“对付”老婆,“要留一手”之类的话,生怕我吃亏。母亲从不这样,我家务事做少了,回来晚了,对妻子火气大了,她都要劝诫我:她(妻子)上班远,你就该少玩些,多对家庭负责任。即使有时明明老婆不对,她也不当下指明,而是事后以较为艺术的方式来处理。
她的生命也是个奇迹。1991年,在经过45年后,50岁的母亲肾炎复发,当时已非常严重,仙桃市人民医院院长亲自组织专家会诊,认为已无力回天。我们家不肯出院,坚持要治疗,结果一月不到,就转危为安。此后,高血压、肾炎、胃病一直缠着她,需常年服药。她是带着病痛给我带儿子的。儿子上幼儿园后,她回老家修养去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天。一年后,也就是2003年的暑假,终于撒手人寰。在肾炎复发后,她又挺过了12年,这在我们家乡也是绝无仅有的。
母亲从离开我的小家到去世后,我长久不能适应:要想吃米酒、粽子、腐乳之类,只能到超市买,味道却和她做的相去甚远;没有了她提供的“天气预报”,我不知如何打理行装,常常伤风感冒(我没有看电视天气预报的习惯),她去世后,我干脆订了手机的天气预报;下班后还要经过买菜洗菜烦琐的程序后,才能炒菜,很晚才能吃饭。而她在我家时,每天菜已买好洗净切好,我只需炒即可;晚上要先哄孩子睡着后,我才能看书或洗澡、睡觉。有时,儿子上床后,我唱儿歌、讲故事,个把小时后,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气死我了!而她在时,小孩是和她睡的。我轻松得很!
多年后,我慢慢适应了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在对她的深切怀念中,我走过了而立之年,走过了风吹雨打,也慢慢成长成熟。看到她的照片,或者看到公园里牵着小孩手的奶奶,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
想起她自幼生病,没有得到父爱、母爱,缺乏家庭温暖。成家后,又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力量,完全靠勤劳的双手、包容的心灵、顽强的毅力支撑这个家,抚育五个子女成人。到老了,应当并且有条件安享晚年时,病魔却无情地吞噬了她的生命,真正是天不假年,造化弄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母亲去世后,除了和父亲一起给她“烧纸”祭奠过几次外,我没有单独给她烧过纸。主要是我一不信这些迷信,二是觉得烧纸不环保。但对她的思念,是从来没有终止的。母亲九泉有知,是能理解我的。她也定不会忘记,她的言传身教,给了她儿子最温馨最甜蜜的回忆!
有时我想,以母亲的个性和为人,她在天堂应该生活很好的。但我还是禁不住要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