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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要是让我知道哪个毒死了我的猫,让他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出门被车撞了……”晨雾笼罩,东方还未显出鱼肚白,金秀穿着露肩的短衫在院子洗脸,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声咒骂。
此时,丈夫大壮也走了出来 。他上身赤裸,穿着一条肥短裤,听到叫骂脸上当即露出一丝鄙夷,“不就是一只猫吗?至于一大早就跑来街上骂?真不要那个老脸了。”
金秀听了这话,一边推着牙刷一边说,“那是你三叔。你这样说他,当心他不认你这个老侄儿。”
“啥三叔?都出五服了,八竿子够不着了。我还不稀罕被他认呢!晦气。”他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咣当进了厕所。金秀把牙刷从嘴里掏出来,含着一口白沫子在他背后愤愤地喊,“你们男人知道个屁!白白(猫的名字)那是三婶养的,它是三叔的念想。我还觉得三叔是重情重义的真汉子呢!”
叫骂声逐渐隐去,金秀也洗漱完进了厨房。她手脚麻利很快煎了几个包子。夹进盘内几个,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去了三叔家。
推门进去,见老汉正坐在炕沿上发呆。家里还没做饭,冷锅冷灶被晾在那里。一个人的日子果然清冷。金秀扫了眼四周,由衷地感叹。
“三叔,这几个包子给您做早饭。”金秀扬起笑脸冲发蒙的男人喊。盘子上空的袅袅热气迅速上升,很快在房间里蔓延。
“是小秀啊!这怎么是好啊!三叔沾你们的光太多了。”见是金秀,进德老汉连忙抬起屁股下了炕。
放下包子,金秀站在炕沿下安慰说,“叔,以后别去街里骂了,骂得时间久了大家都当笑话看了。我妈家的猫刚生了一窝小崽子,和白白一样毛都是纯白的,等断了奶我去抱一个送您。”
提起白白,进德老汉的眼角又变得湿润了。
“好!你也知道,那猫是你三婶给我留的唯一念想。我就是,看着它,感觉你婶还在。谁料,现在连它也没了……”后面的话,老汉虽没继续下去,可金秀却听得喉咙发紧。尽管她三言两语就拿话儿把那些悲伤往事儿岔了过去,但心里还是对三叔高看几眼:这样重情义的男人,如今真的不多了。
当天晚上,老汉就接到在外省做工的儿子晓峰的电话。
“爹,听说你为了一只猫成天上街骂人,这样可不好。不就是一只猫吗?死了就死了别去较真儿了!”说到这儿,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等了半天,儿子才又开口,“你看我和我姐又不在您身边,您一人在家也没个伴儿。要不,遇到合适的您再找一个吧!”
“找一个哪能那么容易,再说吧!”撂了电话,听儿子劝自己再找,老汉心里虽然暂时没那个打算,但脑子还是不受控制地把村里那几个单身女人扒拉个遍。完了也没想到合适的。
二
金秀家承包了三十亩田,农忙季节她和大壮俩人都在田里忙活。但大壮并不是每天都在,他还有一辆运输车,闲了就跑长途帮人拉货。
自打金秀说要送一只猫给进德老汉,他骂街的次数果真少了。因为惦记那猫,也时不时来金秀家走一趟。见金秀两口子忙得不可开交,上到嘴边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出口。没有猫作伴儿,老汉心里空落落的。别人一年到头都有几亩田粘在手上,每天吃饭、下坡两头忙,精神也充实。可进德家没地可种,越发显得空手空脚。早年俩孩子心疼他怕他累着,提出要把家里的土地租赁出去。土地出租后老汉的手脚也闲了。没事可做,心里越发惦记那只白色的猫了。
一日,他沿着生产道溜达着一路往东,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一座村庄。仔细辨认,竟是金秀的娘家村。柳庄距离进德老汉的村子仅有五六里地。虽然村子隔着几里路,但两庄的农耕地却是挨在一起的。
进了村,远远地看见一名妇女正端着簸箕扇土。仔细看过原来是金秀娘。这边,金秀娘翠兰也发现了进德老汉,急忙招呼道,“他叔,咋来我们村了呢!这是要走亲戚?”翠兰笑着问。对于翠兰,他并不陌生。细说当年俩人还曾在一所学校念过书,关系还算熟络。想想念书那会儿,还是小姑娘的翠兰不仅长得美,性子也温和,被很多男同学当作相处对象惦记着,也包括他。听翠兰问,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闲着瞎逛,于是,就拿那猫的事儿当了借口。
“我是路过,老远看见你在,就想来问问那小猫儿长大了没?”
一提及猫,翠兰的话也多了起来。
“还没断奶呢!要不你来家里瞅几眼吧!一窝子都是奶白色的,可招人喜哩!”
看完猫出来,老汉提出要给老猫送点杂鱼过来。因我他见到老母猫奶着七只小猫身子骨极其瘦弱,突然心里十分不忍。
“不用,这家伙不挑食,吃嘛嘛香。等到了日子,我挑两只大崽儿让秀儿给你带过去。”见翠兰人豪爽也不矫情,进德也不好意思坚持下去。走到门口 ,但见一柄锄头正斜靠在厢房上,上面还粘着新鲜的泥土。
“老妹子家里有几亩田啊!”心里好奇他随口一问。
“嗨,早就把地给大壮种了。自打她爸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干不动那玩意儿了,租出去也收不回几个钱。”见进德一直盯着那锄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说,“大壮经常出去给人拉活儿,秀儿还要接送孩子干不动多少,他们那几亩田的小苗,都要被草淹没了,空了我就过去帮着锄几镢头。”因为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帮不了他们太多,翠兰有些难为情地说。临走,进德再没说话,但心里却记下了这事儿。他问清楚了大壮的地在哪旮旯后,就与翠兰告别回到了家。
二
当薄薄的晨雾还悬挂于民居上空,村庄若隐若现仿佛置身仙界一般,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这段日子,进德老汉每天起床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直奔南山岭。约莫过了个把钟头再回来时,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水淋淋地粘在肉身上。两侧的裤管高高挽起,一双军用胶鞋上也糊满泥巴。当村里人笑着追问一大早他干什么去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捡了一块荒地,忙着除荒呢!
一天,金秀从地里出来直奔娘家。电动车刚一放稳,就冲着喂鸡的母亲大喊,“妈,那块地你有空就去拉几镢头,用不着每天都去,这得多累啊!”
翠兰端着食瓢正欲开口:我都好多天没去了呀!但当她的目光,落上厢房旁的那柄镢头上时,猛地想起了什么。
中午,她做了糯米糕,还蒸了满满一大锅萝卜肉包子。见金秀要走,从厨房拎出一个包裹对她说,“拿着这个给你三叔送去。”
“咋?给谁?”
“你三叔!”
翠兰脸一红嗔怪道:“你这丫头听不懂话咋的?”
金秀是个心直口快脑子却不打弯儿的人。她没问缘由心里却想,莫不是前些日子自己老在她面前唠叨三叔的好?还有三叔一人日子如何的清苦。这才让老妈动了善心?
拎着包裹进了进德老汉的门后,老汉一听金秀妈给自己带吃的了,搓着两只手连忙接过抱在怀里。他突然觉得 ,这女人太聪明太懂事儿,想必人家已经猜出,那地是他去锄的。心里对金秀妈不由得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好感。
自那以后以看猫为由,他又去过金秀娘家几次。但每次去都看到翠兰忙前忙后,心里十分不忍。金秀家的大门外有一块儿菜地,里面种着各类的小菜。翠绿的叶子娇嫩的小花儿,把个园子点缀得五彩缤纷。看金秀妈吃力地拎着水桶浇菜,他将桶一把扯进自己手里说,“你们女人劲儿小,哪能拎动它们,以后我来帮你浇菜。”金秀妈收回手掌,两只手不停地搓着围裙,感激的目光在老汉身上飘来转去。
进德隔三差五地来,在翠兰眼里觉得,人家纯粹是惦记她的猫,想看一看小猫咪长大没有,什么时候才能抱回家?所以,对此并没生出多大想法。
但猫儿们总有长大的时候。一日老汉再去,翠兰老远就招呼他快进厢房。原来小猫们都已睁开了眼睛,随着妈妈能下地奔跑了。
“他叔,你这次走就直接将它们抱回家,免得你以后两头跑耽误工夫。”翠兰笑着对他说。可进德听后心里非但高兴不起来,还多了几分失落。猫抱回家了,以后他再也无需找借口来金秀家了。想着这些,他突然觉得那些可爱的猫,不再好看也不招人喜欢了。
猫抱回了家少了牵连,他与翠兰也没有理由再见面。于是,他人又活得郁郁寡欢,像丢了魂似的。每天除了吃饭,全部心思都在那两只奶白色的猫身上了。每每看到猫,他觉得翠兰就站在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甩了甩头自嘲着说,莫非自己也染上那种叫相思的玩意儿。
猫来了他家俩月,他与翠兰也已有俩月没有联系。思念像一根蔓延的藤,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围着他的身体绕啊绕。且越绕越紧,越绕心口越堵。这种缠绕,终于在见到翠兰那天得以松解。
憋了一段日子的进德,决定去赶庙。尽管老妻在世时,他不曾去过,心里也总把这类赶圩逛庙的营生看作是妇女的专项。可今天,他却想打破这个禁忌,要去庙会里溜达一趟。
庙会里人头接踵,大人孩子把个庙场挤得满满当当。大姑娘小媳妇擦脂抹粉描眉涂唇,鲜亮得很。小伙子头发梳理得像被牛舔过似的,就连身上的布料也笔直坚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形各色的人挤进庙场,犹如正在举行一场选美大赛。就连那些老太太们也不甘落后,抖出压箱底的衣褂穿在身上,脸上刮着大白,走路也像遭遇了五级大风。这样热闹的场面,让老汉眼前一热。
往前走,瞧见不远处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好奇地挤了进去,只见几个身体彪悍的青年,正把一位妇女圈在中央。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赶紧掏钱,这东西我卖三千,我也不多要你给三千就行。再看那女人,头顶包着一块儿碎花围巾手上挎一个提篮,垂着头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我没那么多钱。这东西我还没接住你就撒手了怎能怪我?我都解释过多遍了。”女人话里带着哭腔儿,说话声明显弱了下来。旁人的谈论,让进德很快摸清事情的缘由,原来这事儿明着就能看出,是那几人设了个局等着旁人往里钻,可偏偏遇到了这个倒霉蛋。哎,摊上这种事儿怪谁呢!谁叫你自个儿不长心眼儿。进德不禁在心里替那女人打抱不平。
但当那妇女巴掌大的小脸从围巾里露出来,他呆住了,那人原来竟是多日不见的翠兰。此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向前,想都没想就挤到了她的面前。之后一把将女人扯到自己身后,轻声安慰说,别怕,这里有我呢!
那女人看见面前突然多了一堵墙,面上一惊。当她听到男人低声安慰,以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时,不知为何,悬着的心突然放平了。同时,一种莫名的委屈也喷涌而出。尽管她与这男人之间并非相当熟悉。她还是不自觉地又朝他宽厚的脊背上靠了靠。
“你想怎得!光天化日之下弄了这么个假玩意儿出来骗钱!”
“你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找死吧!”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眼看着好事要成却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搅黄了买卖,脸上横肉撕扯,露出一副凶恶的面相。
“我是他当家的。咋了,要不要我通知商检局过来查查,你们出售的东西是真是假?”进德面色不带一丝畏惧,语气强硬地说。他敢说这话其实心里很有底,他并不怕这些熊货。因为早些年他曾是练家子,现在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不太灵活,但要撂倒这几个烂人却不在话下。
几人撸起袖子眼看就要动手,人群里突然炸出一声叫喊:质监局来人了。说罢围堵的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路。顺着声音望去,果然有几个戴着大檐帽身穿制服的人朝这边走来。那几个趾高气扬售卖假货的家伙,语气这才没那么嚣张。
经过一番调解双方达成协商,号称一只售价3000元的“天山玉镯”,被进德以支付三十元的赔偿金作为补偿。这个价格让几个人强烈表示不服,但在大檐帽面前又不敢耍横,于是收了钱卷起铺子上的货物,灰溜溜地逃走了。临走,还狠狠瞪了老汉几眼。这时,翠兰从老汉后面赤着脸走出来说,“他叔,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我就真被这群人讹了。”女人说着说着,眼圈儿泛红了。因心情不佳对热闹的庙会也失去兴趣,转身就要离开。进德本来就是凑热闹的,见翠兰要走,也跟着走了。
“他叔,今天的事儿,不要告诉秀儿他们,挺丢人的。”犹豫半天,翠兰还是咬着唇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
这是当然。进德见翠兰不再把自己当成外人,爽快地答应了。
三
老汉与翠兰的事儿像枝头飘落的花香,很快在村子里散开了。这日,金秀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大壮下了货车觍着脸走进家门,也不说话,猛地将脏兮兮的手套甩进水池子。再看那东西,扑通一声跌落水中,溅了金秀一脸的肥皂沫。
“咋的,吃错药了!”金秀抹了一把脸嗔怒道。
“你可真能坐得住,你妈都上头号新闻了。她和我三叔这事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咋不知道?”
金秀脸上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恼怒的表情很快被笑容赶跑。于是,前段日子她妈托付自己给三叔送吃的那档子事儿,又在脑海里放映。
“这有啥不好?我妈单身你三叔也没老伴儿,他俩在一起犯了哪门子法了!”听到金秀不慌不急地说,大壮气不打一处来。
“你真是你妈的好闺女!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他将门拍得啪啦响,气呼呼地走了进去。
“陈大壮,那是我妈,要管也得我管关你啥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金秀看他的背影,砰地将手里的衣服甩进水池,气呼呼地挺直腰板儿。小脑袋支棱着活像一只乍毛的花公鸡。
“喂,小姨子,你妈要找男人了,你管不管!”进了房间,大壮感觉肚子里的气没处发泄,顺手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你妈和我三叔搞在一起,你赶紧打电话要她去你那住一段时间再回来。”不等那边回话,他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句。
第二天,金秀送孩子上了学直接回了娘家。进门正看到翠兰坐在炕上接电话。
“妈,你都这个岁数还想着再嫁,让我在公婆面前如何抬起头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子不断的唠叨声。那声音像一枚能屈伸的长针,穿过耳膜刺痛着翠兰的胸膛。翠兰表情尴尬有些无地自容,尤其是当着大女儿的面。她老脸通红像被人抽了鞋底,火辣辣得难受。
“是我妹吗?”没等翠兰答话,金秀一把将电话扯到自己手里。
“你人在上海手却伸得够长的。咱妈即使再嫁管你公婆何事?你倒是挺会做人的,为了讨婆家的欢喜,还学会干涉咱妈的事儿了。”金秀不客气地把自家妹妹训斥了一顿。没给她喘息的机会,就气呼呼地扣了电话。
“妈,我妹让你去上海你可别去啊!去了跟一群假洋鬼子住在一起,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我妹他俩上班,一去就是一整天,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怎能行!”自从妹妹金枝嫁到了上海,不知怎的,金秀就是对上海人喜欢不起来。人叽里呱啦在耳边说了一堆话,竟不知说的是啥。那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待。
“可你妹那边……”翠兰显然有些为难了。
“那边我去说。大壮后天就要去东北出车了,这一走就得两三个月才能回,到时候你去我家接送明明放学。”听闺女这样说,翠兰的心情才好了很多。
其实金秀让妈妈去住也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妈和三叔都有那种意思,她想撮合他们俩在一起。
三天后,大壮前脚刚走,翠兰后脚就去了女儿家。翠兰本来就是个勤快人,到了女儿家更闲不住。洗衣服做饭接送孩子,忙得团团转。即便这样,她心里也十分乐意。晚上,母女俩睡在一个被窝,金秀依靠着妈妈的肩头问,“妈,你喜欢我三叔吗?”听闺女这样问,翠兰的脸倏地又红了。
金秀又继续说,“八岁时我爸就走了,您拉扯我和妹妹长大太不容易了。现在我们都成家了,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我支持你。”
听闺女这样说,翠兰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轻抚着女儿的发丝说,“你三叔这人是不错,但我都这个岁数了,再弄这个怕给你和大壮添堵。”
“添啥堵。谁说只有年轻人才能追求幸福,老年人苦了一辈子,更应该去找自己喜欢的另一半。”金秀直起身子面对着她说。见闺女支持自己再婚,翠兰心里十分感动。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她感觉自己的这个小棉袄,真是没白疼。
以后,只要翠兰做了好吃的饭菜,金秀就会把三叔喊来家里。进德老汉自是欢喜得不得了。他和翠兰的感情,也像烧锅里的水正在日渐升温。金秀不在时,进德帮着翠兰接孩子放学、帮他挑水浇门前的菜地,两人宛如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享受着彼此精神上带来的慰藉。
进德有心和翠兰好,要给她买新衣服还要给买她银镯子,但翠兰坚决不要,说这样村里人更会嚼舌根子,谝传她不是相中他的人,而是贪图他的财物。翠兰不收这些,让进德老汉心里很没有安全感,毕竟他比人家女方整整大了六岁。
几乎每天都来金秀家走一遭的进德老汉,突然好多天不来了,这让翠兰心里很不舒服。这男人,莫非这么快就过了新鲜期?或许另寻了其他相好?翠兰端着饭碗,手里的筷子却停在半空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妈,你咋了?”金秀问。
“你,三叔,好几天不来了。我担心他莫不是生病了?”翠兰没说出自己的担心,而是撒了个谎。
“我去三叔家看看。”撂了饭碗金秀转身离开了。
三叔家的门是虚掩的。人不在,木桌上有吃剩的饭菜。三叔,三叔,金秀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来到大门口,说人说见他往坟场那边去了。金秀心里咯噔一下,抬腿就往那边跑。跑得着急,并没有发现翠兰追在后面。
一个个高矮不齐的坟茔很快出现在视野里。远远的,就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趴在一座光秃秃的土堆之上,近前一看正是她三叔。
三叔,金秀大喊一声。
四
再看三叔,此时正趴在老妻的坟头一边哭一边拍打。
“美玲啊!自打你扔下我一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我总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不能尽早去底下陪你。现在我找到能做伴儿的人了,却又害怕你叫我去你那边。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你才生气地喊我早点过去。”三叔嚎啕大哭大手一撒,一张白色的纸片飘落坟头。
天没有一丝的风,头顶的乌云赶场似的气势汹汹地逼压过来,令人顿感呼吸沉重。金秀上前捡起纸片捧在手心,看到竟然是一张医院出具的报告单。她的眼睛掠过造影部分迅速下滑至病理诊断一栏,看到上面罗列着一排大字:膀胱右后壁不规则增厚影,考虑膀胱癌的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天空明明没有日光晃出,可金秀的眼睛却像被烈日灼烧般疼痛,眼泪顺着脸颊吧嗒吧嗒跌落纸片上。紧挨着金秀的翠兰,也看清里面的内容。她面色泛红目光悲凉,朝趴在土丘上的男人仅张望一眼,步子就不受控制地上前其拉起,攥着他的大手突然嘤嘤地哭了。想想二十年前,她也遭遇过这种的痛,也像捧着个烫手山芋般,眼睛在报告单巡视了一遍又一遍。尽管她看过之后哭得天崩地裂,可老天依旧没有垂怜她,男人还是撒手人寰撇下她和孩子走了。
“我对不起你!”此时的进德情绪失控,紧拉着翠兰的手哭得悲悲戚戚。哭声惊动了老树上的鸦鸟,忽地一阵狂风吹过,僻静的墓地也显得诡异起来。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扑哧的笑声,金秀擦干眼泪转过身冲着两人哈哈大笑。
“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母亲突然发怒了,阴沉着脸大声训斥女儿。可金秀却没看见似的,继续忽闪着两只大眼看向三叔。
“张金龙。三叔,你啥时候把名字改了。不止改了名字,还摇身一变成了四十六岁。三叔,您老可是越活越年轻了啊!”金秀的话虎的进德老汉一愣一愣。但见他两腮通红眼角悬挂着水花儿一副可怜样儿,金秀不忍再作弄他,而是含着笑蹦到二人面前。
“我的傻三叔,你拿错报告单了。这张单子的主人叫张金龙,四十六岁,是他得了膀胱癌。”
啥?进德老汉胡乱抹了一把脸,一把扯过纸片又看了起来。虽然他有点儿老眼昏花,但最前列填写的那个张字,他还是看清楚了。
“我没得癌症!翠兰,不是我。是我拿错报告单了。”他大呼一声,一把将金秀妈捞在怀里,下巴则枕着她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
“幸亏不是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明天让秀儿陪着你重新去取回报告单。”翠兰擦掉眼泪高兴极了,她用一只手掌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着。一旁的金秀看着他们,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地滴落地上。
“三叔,你的新衣服和银镯子呢!”金秀抹干泪水笑着喊。两人迅速分开后,两张老脸还是臊成了猪腰子。进德厚着脸皮又拉起翠兰的手,两眼热烈地看着她说,“回家就给!走,我们回家。”说罢,三人迅速从坟场离开回了家。
第二天,金秀陪同着忧心忡忡的进德老汉来到泌尿科。当老大夫从一摞单据里找到他那一页时,他感觉心就像被麻线缝着吊在半空。直到老大夫的眼睛从密密麻麻的数据中挣脱后,慢条斯理地扔下一句,“没什么大碍,是膀胱炎引发的尿频尿急,开点药服一段日子后,再回来查一次吧!”他这才虚脱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擦去额头上的水珠儿,突然有种在死亡线上走一遭的感觉。
三个月后的一个礼拜天,大壮出车刚进家门,只见两只大小相同毛色雪白的猫,突然从过道里跑出来围着他转。它们竟然像见了老朋友般轻轻蹭着他的裤腿。
这是谁家的猫?
大壮正心里不解。抬头却见平时糟乱的房间,被打扫得清清爽爽,东西也摆放得井然有序。大理石铺设的地面亮堂堂得能照出人影,每个房间的玻璃窗也明净如几。家的改变让他内心一触。
金秀看到丈夫回来高兴坏了。一番询问后,她笑眯眯地从房间里拿着一个纸包藏在身后,对大壮说,“闭上眼睛,送你一份惊喜。”几个月没见妻子,大壮心里也是格外思念。 他乖乖地坐上沙发刚闭上眼睛,手里就多了一卷厚厚的东西,摸起来有小人书那么厚还有些硌手。睁开眼睛他好奇地掀走外皮,看到里面竟然是一沓崭新的人民币。
“哪来的?”他惊讶地看着妻子。
“我挣得呗!你数数,整整一万五。你老婆能干吧!”金秀眼睛发亮,看着大壮笑。
“去哪挣这么多钱?你又没工作。”大壮把纸包合上不解地问。
“我有工作了,蹬缝纫机,一个月计件制五千块。”金秀颇为自豪地说。
“你去上班孩子咋办?咱们的地谁去打理。你个熊娘们儿,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挣钱是男人的事儿,你只管带孩子看好家就行!”大壮突然发火,搞得金秀心里委屈极了。
“小宝有妈接送上学,地有三叔帮着打理,是他们硬撵我去进工厂干活的。再说了,看你一个人养活我们娘俩,我心疼你啊!”说着说着金秀眼眶聚满了泪水,大壮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硬。他上前把金秀揽在怀里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是凶你,也,也是怕你累着。再说,咱妈和三叔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拖累他们,太不应该了。”大壮话说地真诚,金秀立马不觉得难过了。她拉着他的手说,“你看咱们清爽的家,这都是妈的功劳。她人勤快,带孩子也有耐心,自打来了后没闲过一天。还有三叔,是真的对妈和小宝好,你就别反对他俩在一起了。”
“妈呢!”大壮试图拿话岔开这个话题。
“这不回来了吗?小宝,看看谁回来了?”
爸爸爸爸,翠兰拉着小宝进门,孩子看到爸爸站在客厅里,挣脱姥姥的手,像一只小麻雀扑了过去。大壮刚把小宝举到肩头,进德就扛着锄头回家了。
“爷爷,爷爷,我要骑大马。”看到来人,小宝拍着大壮的肩头上喊。
“好,那也得等爷爷洗掉手上的泥巴。”翠兰微笑着,像老妻迎接下工回家的老夫那样,动作熟稔地接走老汉手上的锄头。进德一边向水池子走去,一边溺爱地朝小宝说。
看着丈母娘、三叔和他的老婆孩子亲密相处关系融洽,大壮眼睛一热一股子暖流涌遍全身。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们帮着他把家照顾得妥妥帖帖,如果自己再提出反对意见,还叫人吗?
五
十月一号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平时寂静的村庄的上空,时不时传来阵阵烟花的炸裂声。进德老汉的小院里也欢声一片,像老音乐家琴弦里流出的曲子。
今天也是老汉和翠兰大喜的日子。儿女们借着休假都赶了回来。挨挨挤挤的人群,错乱不均的脚步,将不大的小院踩踏得摇摇晃晃。今天出演重头戏的两位老人,身穿绛紫色的唐装情侣服落座大厅的中央。如花儿盛开的笑容,黏在化着淡妆的脸颊之上。
婚礼是老汉的两个儿女帮着操办的。这些年他们长居外省,对独居的老父一直深含愧疚。如今,父亲找到了能与自己共度后半生的人,他们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想到从此之后,翠兰阿姨就要代替他们去世的母亲陪伴着父亲,内心除了欣慰还多了一份感激。
翠兰远嫁上海的小女儿,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歪靠在她的肩头。看到母亲高兴她为之前的自私行为感到羞愧。她把脸凑上前调皮地说,“妈,今天你真美。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短短几句话,翠兰却感觉心里像揣了暖炉。她目光和蔼轻拍着女儿的小手尽管没有答话,肩头却像被人搬走了一座大山。她虽然苦了一辈子,却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能得到俩孩子祝福的婚姻,是她一直祈盼的。她宠爱地抬手将小女儿额前的碎发拨回耳后,轻拍着她的手。
饭菜上桌酒杯端起来,大家齐声祝福两位老人新婚快乐,身体康健。一波儿敬酒过后,老汉的儿子晓峰端着酒杯来到翠兰面前。他两手扶着酒杯,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婶,这杯酒我敬您。祝愿您和我爸生活幸福、健康快乐!”说完一口气喝干杯中酒。放下杯子,晓峰又朝翠兰弯下腰鞠了一躬。
“这可使不得孩子!”翠兰慌忙地站起身来。
“不!您老受得起。先是要感谢您教育出金秀妹子这样的好女孩儿。我们姐弟不在这些年里,都是金秀大壮两口子帮着照顾我爹。每次电话里,我爹夸的最多的就是金秀。比起她,我们儿女在老人身上做得太少了。第二,是要感谢您后半生选择了我爸。今后,我爸就托付您帮着照顾了,您就是我们的妈了。”晓峰轻轻揉了下潮湿的眼角,目光宠溺地看着金秀两姐妹又说,“婶儿放心,以后她们姐俩都是我的亲妹,我们一家人要相亲相爱的永远在一起。”
晓峰的一番话,翠兰悬着的心慢慢放回原处。起初,她最担心婚后两方的孩子不能好好相处。因为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例子。父母再婚孩子们的相处成了难题。他们表面关系和谐,私下却像仇人一样防着、算计着,更不用说相互往来了。晓峰这孩子不愧是在大城市里当领导的,说话办事让人心里觉得舒服。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微笑着向进德老汉投去赞许地目光:将两个娃都教育得很好。不仅开明大度还有一颗包容的心 ,现在的年轻人能做到这些,太难得了。她突然很庆幸自己看人很准。婚后不必担心有烂摊子要收拾。因为她最不善于的就是与人斗争耍心眼了。如果再婚,让家庭和两方的子女关系成了负担,那这桩婚姻也就失去它的意义了。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翠兰终于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
酒足饭饱,看着眼前的一群孩子相谈甚欢,翠兰的眼睛又有雾气飘出。进德赶紧扯了纸巾递过去,一脸担忧地问,“是不是哪个孩子说错话了惹你生气了。我去找他们算账!”
“你傻呀!”女人脸色羞红轻推着他的胳膊小声嗔怪,一只小手却偷偷塞进了他的手掌中。此时,有两只纯白色的猫,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用柔软的毛发轻轻蹭着两人的裤脚。看着它们乖巧的小模样,老汉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儿。
他越来越喜爱这两个小家伙了。因为它们他才认识了翠兰,还把这样贤惠的女人娶回了家。两只纯白色的猫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度他幸福的使者。
两只花喜鹊拍打着翅膀插入云霄。它们引喉高歌,啼声赞美这和谐美好的幸福生活。微风不燥,阳光正好,这样的生活多么让人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