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众多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天浴》。
《天浴》这部小说的篇幅并不长,全文不超一万字,但每次读这部小说,都会花去我好几个小时。
一来,小说主人公文秀的经历太让人心疼,读着读着就不忍再往下读,我知道,这是我作为读者的自我麻痹,似乎我不接着读,文秀就能停留在起初那个天真烂漫的阶段,她渴望回成都的愿景终有一天还能如愿。
二来,这部小说依托一个历史时代背景,历史于我而言相距甚远,理清背景脉络亦非易事。时代潮流的对错由不得我来评判,我在此文中也不会提及任何争论历史对错的观点。
-----小说的短与长-----
前文中我已经提到,从字数角度而言,《天浴》这部小说篇幅很短,但字数的多少并不是直接将一部小说归为长篇、中篇、短篇的标准。除了篇幅的短,这部小说主人公文秀的一生也很短,还不等时间让文秀成长起来,这个花样的女孩就在人性丑恶的“交易”中陨落了。
但每次读这部小说,我又感觉到“长”。这个“长”的概念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体现在文秀的苦苦等待中。按照文秀的说法,她跟老金放马半年算毕业,组织就会接她回场部,对于半年这个期限,文秀其实一直在暗暗计算,强烈的期待让文秀的等待变得漫长。文秀在小说中说:
“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
从人的心理体验角度,处境煎熬和过于期待未来的事情都会让人产生日子很漫长的感觉。文秀对回场部抱有迫切的期待,精细计算出回场部的时间结点,天真地以为到了一百八十天这个日子,场部的人就会来接她。为此,文秀还精心准备了一番,这个她用来迎接回归的细节既展现了一个女孩子爱美的天性,更与接下来的残酷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说中是这样描述的:
她开始翻衣服包袱,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对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叹口气,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再好好梳个头,不会太邋遢。
无论外在的穿着打扮,还是内在的心理释放,文秀将此次回归的节点看得太隆重,可现实并未满足她的预期。此时,这种“漫长”已经由一天天等待的漫长变成望不到边缘的漫长。
其次,“长”的概念还体现在小说映射了太多人的命运,在这里,“长”这个概念更接近厚重或是深刻。
除了文秀之外,老金亦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如果说文秀的悲剧是直接被撕裂在读者面前的,是外露的、张扬的、毫无保留的,那么老金的悲剧则是收敛的、沉寂的、稍微隐秘的。如果说文秀的人物命运是这部小说的主线,那么老金的一举一动无疑是这部小说的辅线,填补了主线中不可直接详尽描述的空白。
于是,大多数人将目光聚焦于文秀的时候,老金更像是一个站在黑暗中的守护者,默默无闻。我们读着文秀,却也感受老金,因而整部小说便显得充实厚重。
让我们觉得“长”的不是篇幅本身,而是人物。
-----回家的路有多远-----
文秀沦陷的转折点是遇到那个用马车驮着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供销员告诉文秀,从半年前,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回成都要么靠家里的关系,要么自己打通门路。
于是文秀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打通供销员这条门路。
对于文秀这个行为,我一直疑虑,难道供销员这条门路非打通不可吗?文秀这次身体的付出有换来供销员的回报吗?
我觉得供销员给文秀最直接的回报只有那个苹果。
她一句也不多谦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苹果,将壶嘴仔细对准它。水流得细,她一只手均匀地转动苹果,搓洗它。她抬起眼,发现老金看着她。她笑一下。她开始“咔嚓咔嚓”啃那只苹果。它是供销员给她的。她双手捧着它啃,其实大可不必用双手,它很小。
继供销员之后,文秀抓紧打通自己回成都的门路,在肉体“交易”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不知文秀有没有权衡过自己的付出与回报之间的关系,至少作为旁观者的我觉得,这些行为其实连肉体交易都算不上,因为文秀的付出最终都徒劳了,对于她回成都这个目标,一点帮助都没有。
对于文秀而言,回成都的路太远了。
这种远不是距离上的远,并非老金骑着马带着她驱车几个日夜就能到达。那是一种身份上的认同,是一道身份界定的坎。
最终,文秀在挣扎中被老金的一枪结束了生命。
-----写在最后-----
我也很喜欢“天浴”这个标题,这是文秀在死后,老金为她准备的一次洗涤。对于灵魂上的堕落与污迹,只有上天才能帮忙清洗了吧。
小说中多次写到文秀想要“洗”,起初是日常生活中所指的那种洗澡,这背后想要洗去的只是尘泥这一类外在的东西。后来,文秀陷入身体上的堕落,她想要洗澡,其实是想褪去自身的堕落,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然而,当老金不再取水给文秀,断水五天后,文秀身上不可思议的臭味让她失去了最后的尊严和理性。
在与断了脚趾的男人堕落后,文秀依然想到了水,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水与洗,一直贯穿这部小说始终,也随着文秀的行为变化指向不一样的含义。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文秀渴望回成都的归乡史,也是文秀荡涤心理的演变史,只可惜文秀归乡的愿望最终落空,心灵的最后一次洗涤竟是死亡后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