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洪荒】第四十三章 父神的惩戒

晨曦薄露的章尾山半山腰上,魔族始祖神的府邸内传出了清脆的鸟鸣。两只喜鹊立在庭院内的参天榕树上,它们头挨着头,相互轻啄着。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枝叶,斑驳洒在它们的身上,将这叫人浮想联翩的一幕遮掩得虚虚实实。

距离那场大战结束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在折颜高超的医术下,这座宅子的主人终于下了地。她扶着能够得到的一切家具在自己的闺房里走了半圈,虽每一步都牵到了伤处叫她疼得想掉眼泪,但她还是颤颤巍巍地走着。今日,她的身边并没有那个穿着蓝色衣袍的男人。少绾咬着牙,觉得自己需得再出息点。墨渊不在,她就更得自己靠自己。否则等他回来让他见到她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惨样,委实有些丢人。刚刚奉行来给她送茶水时说凤九醒了。对于这丫头,少绾一直觉着对不住。当日离开水沼泽的时候匆忙,而她恰好又被东华拐去了不知道哪里,也就叫她没能同她好好道个别。不曾想再见面时,她们两个竟都是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不亏是十几年的好姐妹,倒个血霉都挑在了同一个时候!撑着自己的腰,少绾一阵惆怅。同样是有主的,凤九那男人就一直守在她身旁,而自己的那根木头却是昨日就离开回了老家。曾经同样是朽木不可雕的两根楞木头,怎现在差距如此之大!果真木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没啥可比性!

昨日父神的那只长腿白毛大鸟送了封信来,墨渊便同她说要回去一下,且这一趟不知道何时能回得来。少绾有点舍不得,但想着自己到底是要嫁给墨渊的,总不好拦着他不让他回去。一来显得她不懂事,二来还要坏了人家的父子关系。她和墨渊虽然已是有了夫妻之实,但总归她还没过门。还没过门就占着人家的儿子,传出去委实不太妥帖体面。

墨渊说他本是该和东华一同回去的,因父神的信里头措辞严厉地叫他们立即回去。墨渊到底是父神的亲儿子,自然不好忤逆亲爹。东华可就不一样了,他从来都不买父神的面子。眼下凤九又病得重,他自然就把信作灯油纸烧了,全当没这回事儿,心安理得地留在章尾山她的地盘上守着他那同样是未过门的小娘子。

躺在榻上不能自理的这几日,少绾便缠着墨渊套出了些关于东华那一对鸳鸯的八卦当消遣。据说折颜拔毒拔了五日,东华在门口守了四日。不在的那一日是去取了缈落的毒牙当引子给凤九拔毒,顺道办了桩正事。随后就不吃不喝立在门口等到凤九化险为夷。少绾唏嘘了一阵,庆幸那几日章尾山没下雨,否则东华站在瓢泼大雨里痴等的画面她实在不敢想象。复又一通感慨,心道这哪里还是当初碧海沧灵的那块不开窍的石头!这样深情款款的东华紫府少阳君实在是叫她大跌眼镜!想到这处,少绾委实有些心痒,想去瞧一瞧这辣眼睛的一幕。谁还没有个硬要同自己过不去的时候!等他们回了神族的地盘,再想看怕也寻不到这么个机会了!于是她扶着家具一步一步地朝门口挪去。平日里几步便能到的地方,眼下却如同隔了十万八千里。好不容易不远千里地去到了那两只鸳鸯的厢房,少绾已是有些撑不住。想着很快就能歇歇看好戏了,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抬手敲了敲门。撑着门框扶着腰等了一会儿,里头没有动静。红衣的始祖神皱了皱眉,她分明记得奉行说凤九已醒。诚然她从自己的闺房挪到这处费了点时间,但睡了这么多日才醒来怎能这么快又睡着过去!于是她加了些力道又拍了拍。

月亮门后探出了个脑袋,朝着那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出了声,

“祖宗,少阳君抱着狐狸去前院晒太阳了。”

满腔的八卦热焰瞬间被浇灭。凤九幻了原身,东华抱着她,委实无甚劲爆感。这场面她在水沼泽的时候就见过,且那时凤九才刚来。复又生出一阵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第一回同瑶光决斗时候的情形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她还记得当时同她说要走着瞧,没想到走着走着,她就赢了。虽然那瑶光的名字同墨渊挨在一处,但那又怎样!左右墨渊是她一个人的,一块三生石又能拿他们如何!想到这处,红衣的少女甜甜地笑出了声。

“奉行,你来扶祖宗我一把。”

“祖宗,你伤的是尾巴,怎连记性都跟着变差了!少阳君晒太阳的时候向来不喜被打扰。你难道忘记了有一回……”

“停停停!”少绾赶忙打断他,“祖宗我是让你扶我回房,顺便再给我弄顿好的来!”

奉行站在原地瞧了她片刻,有些难以置信,“祖宗,你当真是让我扶你?”

少绾翻了个莫大的白眼,“少废话,赶紧过来!”


前院内,紫衣尊神躺在榕树的枝杈上,一本佛经掩面。他的胸膛上,伏着一头小狐狸。长长的狐尾围在身前,火红的皮毛在阳光底下油亮发光。突然,怀中的身形动了一动。紫衣尊神遂揭下了佛经去瞧。只见她的爪子蹭着他的衣襟,尾尖也有一下没一下地翘着。随后,她的动静越来越大,一个翻身,便就睡得四仰八叉。东华低头看着她,往日冷若冰山的脸上满是笑意。在九嶷山时,他便晓得她睡相差,也经常使坏心眼去揉她软乎乎的肚子,揉得她四条狐狸腿在半空中乱踢腾,呜呜哝哝迷迷糊糊地瞎叫唤。凤九天性善良,从不使心眼算计别人,也不晓得要长心眼提防别人算计她。习武之人最忌讳粗枝大叶,需得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即便是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否则半夜被人偷袭送了命,即便功夫再高深又能如何!而凤九似乎并不知道这条忌讳,她睡觉时向来大大咧咧。经常把爪子蹬在他的脸上也不自知,只自顾自地睡。后来他们有了夫妻之实,可即便是人形的时候,她也半点都不老实。经常踢被子,害得他也半夜被冻醒。东华扯过自己的袍子将她暴露在外的肚子盖了个严实。想着若是凤九像他那样从小在碧海苍灵没遮没掩还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成长,估计都活不到断奶就要被猛兽蛇虫给咬死了。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廓,紫衣尊神将她搂得更紧。幸好她不用过那样的苦日子,幸好他们的孩子也不用过那样的日子。

“我们的……孩子……”

东华顿了身形,为自己突然生出这么个想法感到有些吃惊。

紫袍底下的红狐又翻了个身,索性将脑袋也钻进了袍子底下。温暖的大手轻柔地安抚着,很快,衣袍底下便又恢复了安静。佛经再次覆在了脸上,银色长发散在枝杈。南荒的微风裹挟着阵阵树木的清香,将这宁静的午后拢得格外清幽。

……

“凤九并不属于此处,你也不是。”

“你是东华帝君。二十万年后的东华帝君。”

“这处不过是你用半个元神筑起的幻梦境,为了让九丫头渡飞升之劫。”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便是事实。”    “你作法的时候出了岔子,神识并未能跟着来这处幻梦境。也便是这两半元神暂时断了联系。”

“你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因你在后世战乱时亲手抹去了自己在三生石上的姻缘。”

“帝君,你需得把铃铛还给她,让她震碎这幻梦境回到现世去。”

……

猛地睁开眼睛,紫衣尊神取下了面上的佛经。

明月挂枝头,夜色浓如墨。

他的怀中依旧温暖,暖意来自于衣袍地底下的那头红狐。东华紧了紧袍子,遂飞身下了树杈。宁寂深夜,凉风习习。他觉得自己手脚有些冷亦有点僵。踱步回了厢房,他将凤九放在了榻上遂幻回了人形。褪了外袍中衣,紫衣尊神便躺了上去。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端详着她的睡脸。

依稀记得初初见到她的时候,便就多看了几眼。本以为是因她额间别致的凤羽花胎记,如今看来却得归因于他们本就相识。仙母说的那些鬼话,他本是不信的。可这几日,灵台内却不断闪现出些陌生的画面。这些画面,他不曾经历过,却好似真实发生过。合着孚觅仙母的话,待他再细细回想过往点滴,便发现诸多谜题都能迎刃而解。凤九自然地唤他东华,还有她梦中说的那些胡话,她见着他吐血时失态说的话,那个来历可疑的连宋,以及那串铜铃……如果仙母所述属实,那么无论他在这处做什么,待到他们回去后都将只存在于记忆中。他还记得她的哭泣,这让他心疼难耐。他也记得她的笑容,那叫他舍不得放不下。复又从墟鼎里拿出那串铜铃,紫衣尊神愣神了好一会儿。他是该放过她也放过自己,还是自私些将她困在身边?闭上眼睛,东华感到了无奈。他给她的承诺,记忆犹新。他亦晓得凤九期盼这一天。若是他反悔,岂不要叫她伤心!她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他而流,她受这天劫也是因他而起。他又如何能舍得再叫她伤一次心!既然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便让他们放肆地爱一场。在现世里他受制于天命不能娶她,在这幻梦境里头,他总能圆她一个心愿。也许待元神归位后他会后悔,后悔他的自私让彼此陷得更深。但若在这幻梦境里都不能给凤九她想要的,那他又如何能对得起这份感情!这串铃铛,他会给她。是走是留,由她做主。但不是现在……

睡到半夜,凤九便就醒了。白日里她短暂醒过一会儿,东华将她搂在怀里,深邃的眸子布满血丝。虽然当时灵台不是很清明,但凤九依旧晓得自己心疼他心疼得紧。于是便说自己躺了太久,睡得一身狐狸毛都黏在了皮上很不舒服,想出去晒晒太阳。果不其然,东华将她幻回了原身,领着她去树上晒太阳。本是想让东华借着好日头打个瞌睡歇一歇,不想南荒的太阳真是好,晒着晒着她自己就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是以她才在半夜睡饱了醒来。身旁的东华还在睡着,这叫她安了安心。他能睡着便好,只要他一切安好……凤九往他的怀里靠了靠。这个坎算是迈过了,后头该是有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可以过。但她委实不能再在这处耗下去,东华该坐镇九重天,而不是陪着她在这处历劫。

“白日里睡太多了?”

倦意浓浓的声音传来,凤九回了神,遂有些勉强地嗯了一声。

“睡了这么多日,睡饱了。你继续睡,我不吵你。”

“本君都被你吵醒了,哪里还能睡得着。”东华将脑袋埋进了她的颈窝。

“你明明还困着!”她抬手去揉他耳后的安眠穴,“不用想着陪我聊天。”

“当真?”

沉闷的声响从脖颈处传到了凤九的耳朵里。她环上了他的腰,像哄孩子一样,“你好好睡一觉,别叫我心疼!”

紫衣尊神闭着眼睛勾了嘴角点了点头。他的确很困,身体和头脑都很累。有些事情,他暂时不想去想。如果可以,他永远都不想去想。


凤九恢复得很快,两日后便就下地开始走动。东华依旧守着她,只是他的话少得有些过分,有时还会走神。凤九觉得他挺反常,可又不敢问他什么。自然,那串铜铃的去向她也没能寻得个合适的机会来问上一问。况且,她也还没想好要如何问才能让东华把铃铛还给她。

这样有些尴尬的日子一过便是半个月,凤九已是恢复了个七八分。父神的仙鹤又送来了一封书信,催促他赶紧回去。凤九很是善解人意,在边上劝了他一劝。东华问她身子可是恢复了,凤九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早已无碍。紫衣尊神复又问了她一遍,于是凤九便更卖力地再次给了肯定的答案。那日晚上,她便后悔了。她该看出东华问她时眼神中的意味深长来才是!中了一次毒,竟连反射弧都变长了。软瘫在东华的怀里,凤九神思有些迷糊。今日的东华委实不太一样。往日里他们行房事时他总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且花样迭出,今晚的东华却看起来有些沉重,也只寻了个她最省力的姿势。他比以往更小心,以免弄疼她。却也在缠绵难耐之时有些失控,叫她觉着受不住。在攀上顶峰时他低吼出了声,沉沉的嗓音有些沙哑,滚烫的脸埋入她的颈窝久久未离开。东华抱着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凤九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可她的神识还飘在半空,手抬不起来,腿也放不下来,只得由着东华这么抱着她。迷糊中,她再次意识到今日的东华很不一样,她猜他有心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凤九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东华便就又牵起她的手,带她再次朝着云端飞去。

这下可好,明日定又是个起不来的结局。凤九在失神之际颓然哀叹,下次东华再这么问她时,她得长个心眼才行。否则他们怕是永远都回不了九重天。

果不其然,东华在章尾山又赖了两日。折颜不敢继续待下去,于是留了几颗补药便先行回了九重天去主动领罚。而紫衣尊神却是在第三天才不太情愿地上了路。他将凤九揣在衣袖里,腾云驾雾慢悠悠地朝九重天上去。一日的路程,他硬是在中途还回了趟水沼泽睡了一晚。凤九觉得东华并不想回九重天,至于原因,她猜是因为父神的那封信。凤九从小通读上古史有关东华帝君的全部战史,然而对于父神的功德战绩却不太上心。是以,父神究竟是个什么性子,她也不太清楚。只听夫子提到过父神是个刚正不阿的模范神仙,且也是能打得很。凤九觉得,父神该是像墨渊那样的板正刚介吧!毕竟他们是亲父子,总也能有个七八分的相像。想来,该也不会太为难东华才是。

入了南天门,便见了长励立在天宫门口满头大汗。紫衣尊神瞥了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

“你不在衔阳宫,守在这处作甚?”

灰袍仙君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父神有令,说让小仙一见着你便招你去凌霄宝殿。”

“先回宫。”

“少阳君……”

紫衣尊神自顾自地往一十三天的方向去,长励只得跟在后头。虽然他很想劝他早点去凌霄宝殿,可他家尊座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若是少阳君想往左,即便是东海瀛洲那四头凶兽一起上怕也是不能把他拉去右边。是以,灰袍仙君很有眼见地闭了嘴。

虽是冬日,芬陀利池的白莲依旧绽放,阵阵芙蕖的幽香引得紫衣尊神衣袖中一阵骚动。东华将她从袖中掏了出来,放在臂弯中。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芙蕖映在她的眼底。凤九打了个喷嚏,身子都跟着一阵哆嗦。东华揉了揉她头顶的绒毛,声音清幽。

“我们到家了。”

凤九愣了愣神。

家……

“你早晚是要嫁入本君这衔阳宫的,这处自然就是你的家。”

长励跟在后头浑身一个机灵,这样的少阳君委实叫他觉着有些瘆。

一阵微风拂过,池边的无忧树荡下零星几片树叶。鹅黄色的花瓣落入池中,激起了片片涟漪。紫衣尊神紧了紧怀抱,遂继续朝着府邸的方向去。朱红色的宫门口立着几个天兵,东华皱了皱眉。天兵向他行了礼,他正欲无视而过,却被拦了下来。

“少阳君,父神有令,请速去凌霄宝殿。”

衣袖轻挥,拦着他的天兵便不由自主地连着退了好几步。紫色身影从中而过,冷冰冰的声音遂传了来。

“知道了,本君处理好手头的要紧事便去。”

长励望了望被定在两旁的天兵,有些踌躇。却也只得装作没看见,随他一同入了宫门。作为衔阳宫东华紫府少阳君的掌案仙官,也需得同主子学习一二,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委实犯不着同自己过不去。

紫衣尊神一路往中庭去,灰袍仙君猜他是要回寝殿,遂止了步。遥遥望了望他家尊座臂弯中那头额间有朵凤羽花的小狐狸,他勾了嘴角。就说那位漂亮的小姐怎突然不见了呢,原来是被他家尊座幻做了原身揣在衣袖里带走了!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小姐竟是头红狐,毛色还如此上品,也难怪他家少阳君动了俗念。转身朝正殿去,长励觉得自己这个掌案仙官也是时候该开始着手准备这桩婚事。这冷冷清清的衔阳宫,终于要有喜事了!不多时,灵台内便就响起了紫衣尊神的声音,唤他去书房候着。正准备吩咐库房去采办些红纸的长励只得先收了这趁热打铁的雄心壮志,去往书房待他家尊座的差遣。仅一炷香的时间,紫色的衣角便出现在了视野中。长励赶紧拱手作揖。

“少阳君有何吩咐?”

“先前本君让你去查的事情……”

“小仙在查……”他有些忐忑,“暂时还无果。”

“没有就算了。”紫衣尊神端起了几案上的清茶,“后头的日子,好生照顾夫人。”

长励一愣,遂才反应过来他家尊座口中的夫人指的便是那红狐小姐。

“遣个仔细些的侍女伺候她。她马虎得很,经常踢被子,又怕冷,半夜需得有人替她盖被子。”

“少阳君这是……”长励有些纳闷,既然他家尊座知道红狐小姐有踢被子的陋习,便是有了夫妻之实。那么不该是少阳君自己给她盖被子嘛,怎还要劳烦宫娥?

“本君会离开一阵子。”他润了一口,语气平和,“照顾好本君的妻。”

“是。”长励也不敢多问,只得领命。

“准备一下婚事,待本君回来,便就设宴大婚。”

“是!”

这一声,长励应得很是洪亮。这下他可以明目张胆地张罗喜宴了。只是,少阳君说要离开一阵子,这一阵子究竟有多长?寻思了一会儿,灰袍仙君觉得自己需得手脚麻利些才行。成亲这等好事,宜早不宜晚!

交代了一些琐事后,紫衣尊神便就出了门。方才在寝殿里,凤九问了他关于姥姥的去向。东华告诉她,他们都回去了。点了点头,凤九也没有多问。她在琢磨一些事情,是以精神也不太集中。只恍惚记得东华说要去一趟父神那处,估计要去一阵子,叫她乖乖待在衔阳宫里头等他,不要乱跑。又说会有宫娥来伺候她,叫她好好养着身子。最后他还说了一句话,凤九仔细回忆了一下,却好像记得不是很清晰。甩了甩狐狸脑袋,她决定先不为难自己。总之,东华要离开几日,而她需要在衔阳宫待着。躺在榻上,凤九已然又有些失神。这处是她和东华圆房的地方,那一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复又想起了前几日的那场春宵,凤九越发觉得东华有事瞒着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有些坐立难安,觉着怎么睡都不舒服。可为何那日东华在身边的时候就没有这股焦躁之感?他才离开没多久,她就这么惦记他,也实在太没出息了些。等以后他们出了这幻梦境,再回到相忘江湖的日子,可叫她如何熬得过去!用力甩了甩头,凤九再次告诫自己不能这么自私。可铃铛还在东华那处,她得拿回来才能震碎了这幻梦境。而如何才能拿回来,她委实没有什么好法子。眼下东华要离开一阵子,那么这一阵子她便得好好寻思计划一下。

殿外传来了敲门声,凤九赶紧钻到云被中不敢作声。

“娘娘,奴婢薿薿,是来伺候您喝补药的。”

定了定神,凤九遂幻了人形。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她依旧有些惊慌。

“进……进来吧!”

殿门开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端着食盘走了进来。她福了福身子,遂把食盘放在了榻边,端起药碗递给了她。凤九探头闻了闻,嫌弃地皱了眉头。

“娘娘,长励吩咐了,让娘娘务必将药服下。奴婢怕娘娘嫌苦,特地准备了糖枇杷。”

说着,她便将食盘上的另一只小碟递到了她的面前。

“良药苦口,娘娘赶紧趁热喝了吧!”

望着那一碟糖枇杷,凤九咽了口口水。遂心一横眼一闭,一碗墨色的大补药悉数入了她的狐狸肚,直叫她泛起了一连串的恶心。赶紧伸手抓了两个糖枇杷塞进嘴里,这才勉强将那一肚子的酸水压了下去,没叫这帖药白糟蹋了。缓了一缓,她抬了头。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端着药碗的小姑娘睁着圆杏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薿薿。”

凤九觉着这个名字挺拗口。

“是茂盛的意思,娘娘!”

她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这两个字到底是怎么个写法。许是看见她走神,那端着碗的侍女不确定地叫了她一声。

“娘娘?”

凤九打了个哆嗦,她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真是挺不习惯。

“你叫我凤九就好,叫娘娘我听着不习惯……”

“这怎么行!娘娘是要嫁入这衔阳宫做主子的,奴婢怎能直呼娘娘的名字。娘娘不习惯没关系,奴婢多叫几声娘娘便就习惯了。”

脸上的笑很是尴尬,虽然内心还十分抗拒,她也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薿薿见她应了便就高兴了起来,遂连说话都更有劲道,

“今后就由奴婢来伺候您了,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奴婢!”

凤九干笑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我能……先洗个澡吗?”

捧着药碗,薿薿愣了一愣,遂猛点了几下头,“当然可以!娘娘,奴婢这就伺候您沐浴!”

“不……不用伺候,我自己洗便好……自己洗……”

小姑娘已是上前来搀扶她,“娘娘身份尊贵,怎能自己动手!”

凤九笑得更干了,“我一直都是自己洗的……”

薿薿顿了顿,搀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那今后便由奴婢伺候娘娘洗!”

颓然放弃挣扎,凤九认命般地被眼前这个才刚认识的小姑娘一路搀着去了后院。她有些纳闷,怎沐浴还要去后院?只叹这小姑娘的确是既聪明又有灵气,边走还边同她解释。

“少阳君平日沐浴都在衔天泉,但是那处有仙障设着,奴婢们也进不去。后院的那个池子虽是宫娥们的澡堂子,但真的挺干净的。娘娘先将就将就,下回奴婢给娘娘烧好热水送到寝殿里去!”

凤九点了点头,她也是在太晨宫当过宫娥的,自然知道那澡堂子其实还不错。只是没想到竟连那澡堂子都有如此悠久的历史。

迎面走来了另外一个宫娥,见了她也福了福身子。

“娘娘要沐浴,麻烦姐姐去趟衣官处取些新衣裳来。”

薿薿脆生生的声音荡在这莲池的九曲浮桥上,如同银铃般。对面的那个宫娥弯了嘴角,遂又福了福身子。

“我也正要去那处,刚刚长励特意来吩咐过,说是少阳君之前在衣官处定做的衣裳已经完成了,叫我去取呢!”

薿薿点了点头,“衣官长的手脚还真是一如既往得利索!那我这就先搀娘娘沐浴去!”她笑着继续搀扶凤九朝后院走。

“薿薿……”

“诶,娘娘!”

“你并不用这样扶着我,我能自己走的……”

“长励吩咐了,说娘娘近来身子不太好,得小心伺候着。”薿薿扶她下了九曲浮桥,“小心台阶,娘娘!”

凤九欲言又止。

“娘娘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您日后是要给少阳君诞子嗣的,这身子最为要紧!”

凤九呛着了,猛咳了好几声。

“娘娘是不是冻着了?奴婢去取件披风来。”

“别!”凤九赶紧拉住她,“等会儿多泡泡就好了。”

一身素雅白衣的新任贴身侍女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那奴婢先伺候娘娘入池,再给您加几块山柰进去驱驱寒!”

凤九又打了个哆嗦,因她想起了那颗很是辣喉咙的大补丹。

薿薿掀起帘子搀她入了澡堂,遂有阵阵暖意袭来,裹挟着温暖的水息。凤九突然便觉着浑身都放松了下来。在章尾山她毒发后便昏睡了好几日,好不容易醒了来,又听闻少绾断了凤凰尾巴。是以她便就不好意思提她想洗澡这么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这一忍也就忍到了今日。见着澡堂子,凤九有些迫不及待,连脚步都不知不觉地快了些。

“娘娘您慢些,澡堂子滑……”

话音刚落,凤九便就一个踉跄。若不是薿薿扶着,她定是要一脚直接滑进池子里头。薿薿惊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会儿才回了神,原本甜甜的小脸已是作了一副要哭出来的形容。凤九见了有些内疚,遂安慰了她一句。

“我这不没摔倒嘛,你宽宽心!”

小姑娘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含糊道:“若是真摔倒了,奴婢定要被少阳君扔到下界去!往日里被扔下去的那些姐姐都是因为爬了少阳君的床榻。薿薿恪守本分,却也要被扔下去……”

凤九见她哭得伤心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别哭,我下次小心便是!”

“娘娘,您就可怜可怜奴婢,让奴婢好生伺候您。奴婢飞升不容易,历了百世的劫难,一心向道,才被从一处偏僻的仙山提拔上来……”

“好好好!”凤九赶紧应了她。

止了哭,薿薿吸了吸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凤九,可怜兮兮。

“娘娘入池吧!”说罢,她便伸手去给她解腰带。

凤九认命般地展开了手臂,任由薿薿服侍她。这小姑娘红着眼眶伺候她沐浴,忙前忙后却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时辰后,方才在九曲浮桥上遇见的那个宫娥送来了换洗衣裳。凤九出了池子见着那套衣裳觉着颇为眼熟。这么好看的料子,她见过!

“这可不是一般的料子,是云彩纱,娘娘!”薿薿拿着衣裳,伺候她穿衣的同时还同她解释,“这料子可少见了,即便是那些真皇的夫人们都穿不上呢!”

凤九愣了好一会儿。

“九重天上的娘娘们都想要得到一件云彩纱衣,但这种料子万年才出那么一匹,稀罕得很!也不知少阳君是何时藏了这么一匹下来。娘娘若是穿着这件衣裳出去,定要叫那些真皇夫人们嫉妒了!娘娘真是有福之人,少阳君如此宠爱娘娘……”

薿薿说的话,凤九并没有听进去多少。灵台内不断重复着在九重天上伴着帝君的那些日子。难怪那日见着司命时他惊得张大了嘴,也难怪大家都盯着她看。帝君让她穿着这种在上古时期都罕见的料子跟在他身后,用意不言而喻。即便帝君不能娶她,也要让所有人都敬重她,让他们在说她坏话的时候先想想她身后站着的是谁!凤九脸色惨白,捶了捶胸口,唯觉有些受不住。

“娘娘,您怎么了?”

薿薿握着她冰冷的手,很是担忧。

“有些闷,我想坐一会儿……”

“好……”

她扶她出了澡堂子,又搀着她去了就近的宫娥住处。

“娘娘,您在梳妆镜前坐好,奴婢给您梳头。”

不一会儿,便又来了个宫娥,她捧着个精致异常的木盒,遂放在了梳妆台上。望着那一盒簪花,凤九不觉皱了皱眉头,“能不戴这些吗?”

“娘娘不喜欢?”薿薿有些困惑,“可九重天上的娘娘们都戴这夜合花啊!这可是寓意合欢相守婚姻美满的幸福之花。”

凤九哑然失声,豆大的泪珠顷刻落了下来。她伸出了手,却抖得厉害。手指拂过那朵朵夜合花,她再也坐不住,提了裙摆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娘娘……”

薿薿在身后唤她,遂也跟着跑了出去。

凤九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跑,出了宫门又朝着凌霄宝殿去。到底是习武之人,又是狐族,她便就跑得飞快。薿薿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只得豁出命去跟在她身后。凤九踉踉跄跄从一十三天跑到了凌霄宝殿。远远地,她便见了熟悉的紫色身影自云阶上下来。

“东华!”

她径直跑了过去,冲入他的怀抱,紧紧抱住了他。

“不是让你待在衔阳宫别乱跑!”

他望了望她身后急急跑来的侍女,低沉的嗓音已是冷到了极点,“你就是这样伺候本君夫人的?”

薿薿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

凤九伏在他的胸膛上凄凄哀哀,“东华……”

“究竟出了什么事?”

“少阳君,该走了!”

身前传来个浑厚的男音。凤九抬了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神仙她认识,是普化天尊。她顿时紧张了起来,

“他们要拿雷劈你吗?”她拽着她的衣襟,情绪异常激动,“他们为什么要拿雷劈你?他们凭什么要拿雷来劈你!”她哭了出来,急地直跺脚。

“三道普通的雷罚罢了,不打紧!”紫衣尊神将她搂进了怀里安慰着,“你夫君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三道天雷怎会受不住!”

“你不懂……你不知道……”凤九抽泣着,说话也是断断续续,“你的元神不能再受伤了……”她拽着他的衣袍,“东华,我求求你,你把铃铛还给我。只要你安好……我只想你安好……”

身形一顿,连带着呼吸都有些痛。紫衣尊神立在原地默了半晌。最终,他捧起了她的脸蛋。拂去她满脸的泪水,他微笑着看进了她的眸子里。他靠近她,几乎就要触碰到彼此的鼻尖。

“你是本君的女人,没有守寡的命!”惯常清冷的声音却带着温柔的沙哑,“安心在衔阳宫等着,待本君回来便迎娶你!”

“东……”

凤九刚想继续说话便被他封住了唇。片刻温存过后,紫衣尊神松开了她。

“九儿,任何事情都等我们成婚后再说。”

湿热的吻落在她额间的凤羽花上,高大的身影随即转身,一步步地远去,衣袂飘飘。凤九望着她的背影,痛哭失声。她从没这么心疼过,疼到几乎无法呼吸,疼到她以为自己便会这样魂飞魄散。

“娘娘……”薿薿搀住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将那原本清晰的紫色晕得模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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