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在找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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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根本没有那么一条河”,在又一次陪云朵寻河无果后,涛不安又烦躁地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旧书说。

“质疑我?质疑我十九年的记忆?”云朵早就料到他会这样想,就像以前的那些人,到最后,他们总会以没有那样一条河为借口,离开她。

“你看嘛!哪里有彩色的河流”,他翻一页,“你看”,又翻一页,“你看嘛!”涛更急躁了,他用力翻那本《河流志》,对站在窗边往外看的云朵说。

“没找到,不能说明没有,只是单纯的没找到而已,不是吗?不要质疑任何一种存在”,云朵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屋顶,落在远方的太阳照耀下的一片平静水面,那是另一条河。

云朵的声音像水面一样平静、光洁,让涛的心也静下来。他翻阅的速度渐渐变慢,开始慢慢欣赏那一页又一页,每页都是一条河,每条河都是独特的,但无一不是风光旖旎,只是没有一条是云朵要找的那条。云朵在找一条像橡树一样的河,那条河,干流分成支流的地方,是彩色的,云朵的原话是,像彩虹一样的河。

云朵总是有这种魔力,能让涛从纷繁复杂的一切中,很快冷静下来。她站在那里,像一朵白色的玉兰花。她穿一件如蝉翼般轻薄的白色睡衣,她的肌肤像睡衣一样,白且清透,能轻易看到皮肤下的血管,因为瘦,她的两片肩胛骨看起来像蝴蝶的两扇翅膀,让涛总是不敢用力拥抱她,怕把她弄碎。涛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周身散发出的清冷、孤独,楚楚可怜的气息所深深吸引,之后,吸引转变成迷恋,涛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死心塌地陪着她,陪着她找河,哪怕云朵说,“找不到那条河,我不会结婚,不会生孩子”,涛认识云朵五年,陪云朵找了十七条河。

此时,云朵站在窗口,看散漫的阳光洒在灰色的屋顶,不知名的鸟不时掠过,像在画上溢出点点墨色。云朵想起十九年前的那个遥远午后,她看到了那页纸,窗外玉兰花的幽幽香气沾染了它,墨蓝色钢笔写下隽秀的字:去那遥远的地方,那有一条彩虹河,在那地方,一条河变成两条。在那彩色的起点,择其中一条,顺水而下,肆意漂流,当我累了,就逆流而上,再回到那彩虹一样的地方,一日又一日,就在那河上度过,就那样过短暂的一生。那一年,云朵十一岁,那些字,带着致命的香气牢牢地刻在她心里,她一刻不曾忘记。

十二岁的夏天,云朵第一次去寻找那条河。那是个漫长又炎热的夏天,云朵被送到奶奶身边过暑假,隔壁人家的女儿,也是云朵的岁数,她们很快成了好伙伴,一起跳绳、编花篮、摘野花、跳房子,女孩黑黑瘦瘦,两个麻花辫总是毛刺刺的,手和脸也脏兮兮,云朵却喜欢去她家,她最喜欢看女孩的妈妈,那是个异常普通的农村妇人,眼里总是泛着朴实慈善的光,云朵被她看一眼,心里就柔软起来,痒痒的。奶奶的村子,东面有条河,云朵就动了心思,她想沿着河去找那彩虹的起点。

云朵问,“奶奶,村子东面那条河,有没有尽头呢?”

奶奶忙着晒玉米,随意地回她,“大河嘛,都是有尽头的,尽头在哪,就不晓得啦。”

“奶奶,那条河是不是会分叉,一条变两条?”

奶奶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院子里的水流总见过,土高的地方,水漫不过去,水流就自然分叉啦,奶奶觉得大河也是这样,就回云朵,“大概是会分叉,何止变两条,三条四条也是可以的。”

云朵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心里乐开了花。

于是,在一个清早,云朵出发了。她沿着奔腾的河流往下游走,那是一条普通的河,水不够深也不够清澈,河岸的水草带着污泥的腥臭。云朵穿一双凉鞋,沙子总灌进鞋里,云朵索性脱下它,开始赤脚走,累了,云朵坐下来歇息。她从岸边的庄稼地里抠出鲜嫩的花生,慢慢吃起来。吃饱了,云朵重新上路,她一点不害怕,因为有太阳和庄稼陪着她。有一段,河流变浅了,水变得清澈,云朵看见了大鱼,有很多条,它们在河里自在地游,看着它们,云朵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鱼在水里游,她在地上游。

临近傍晚的时候,夕阳的照耀将河面变成了橘红色,像在河面上燃起了火。这让云朵有些不安、有些害怕。一位满载而归的老渔翁看到了她,他身披蓑衣,头戴蓑笠,两条树枝般的胳膊有力地划着破裂的浆向云朵靠近,“小囡,你要到哪里去?”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从幽远的古代飘来,云朵有些怕,小声回他,“我要找河,找彩虹河”,老人说,“这河可不是彩虹河,快回家去吧,天要黑了,小心被大鱼吃掉”,这让云朵觉得更害怕了,但她还是问,“爷爷,往前走,河是不是有分叉的地方?”老人回,“有呀,那可是个很远的地方,我从没到达过”,听到这些,云朵不害怕了,她觉得,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就能找到一条河变成两条河的地方,连天天在河里捕鱼的老渔翁都这么说,云朵又高兴起来。

天黑了下来,月亮挂在天上,它只是个月牙,不够圆不够亮。云朵还是往前走,她听见河流汩汩奔跑的声音,听见远远村庄里的犬吠声,夏天的夜风从她耳边吹过,她竟然觉得有点冷,再往后,她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还听到田鼠、鼹鼠、黄鼠狼在野地里奔跑,听到蛇在爬行,最后,云朵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她不安起来,除了月亮洒在河面上的点点波光,到处都黑黢黢,云朵害怕有野狼从那芦苇荡突然窜出来。云朵感觉渴极了,她捧起河水喝了起来,喝饱了,云朵觉得很困,她在一处有着沙发一样形状的沙滩上躺了下来,她把沙子当被子盖起来,那个晚上,云朵睡得很香。

三天之后的中午,云朵回到了奶奶家。院子里都是人,云朵在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若无其事地走向奶奶家那间属于她自己的屋子,仿佛她只是出去随便玩了一小会儿。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听见院子里的人窸窸窣窣地说话,接着都离开了。

这时,她看见自己的屋门被一脚踢开,父亲瞪着圆眼、喘着粗气、握着拳头走了进来,云朵看着他要冒火的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紧握之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虽然害怕,但还是装作无所畏惧的样子,直直地看着他,云朵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一脚上来,把她踹倒在地。云朵觉得自己的腿很疼,像被踹裂了,但是并没有受伤,外科医生的对人体骨骼知识的储备,让他那一脚既疼痛无比又不致伤。此时,云朵的心比腿疼,她吓坏了,但还是站了起来,倚在床边,低下了头,眼泪开始往外涌,父亲现在变得很暴躁、很可怕,根本不是以前那个温柔可亲拉着她的小手走路的父亲。

当他要再来一脚的时候,奶奶扑了过来,抱住了云朵,奶奶说,“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回来了,比什么都强!你不兴这个样子的!”

他坐了下来,咬牙切齿的问云朵,“到哪里去了?你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接着说,“你知不知道奶奶有多担心你,你还回来干什么,滚吧!滚得远远的!”

奶奶拉过云朵,看云朵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不舒服,云朵不说话,奶奶也着急地问,“告诉奶奶吧,朵朵,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跟奶奶说一声,孩子,你这几天怎么过得呀!”奶奶看着云朵,急得似乎要哭出来。

云朵恶狠狠地看父亲一眼,告诉奶奶,“我去找河了,去找彩虹一样的河!”

听到这,父亲的脸色变了,他好像不再气愤,他有些吃惊,还有心疼和懊悔,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云朵知道,父亲不会再责怪她了。

再一次翻完那本书,涛走到窗边,他拉起云朵的手,将她轻轻拥在怀里,抚去云朵耳边的发丝,平心静气地说,“这次又没找到,不要紧的,我们还有下次,下下次,即使到老,我也会陪着你”,云朵趴在他的肩头,突然想落泪,但还是忍住了,涛的坚守和陪伴,让她有些迷失。涛松开她,走到她身后,又从后面环住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涛没看见那条远远的河,他看到的是屋脊,是晚霞中的城市,想到的是陪她找每条河的经历,为了找那条河,他们去了很多城市,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假期。

天黑下来的时候,涛拉着云朵去做那件他最喜欢的事。每次他都很急切,但是他会慢慢地来,他怕弄疼云朵,他总是在小心翼翼中迸发生命最蓬勃的力量,这让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刺激。云朵却很冷淡,对她来说,第一次时的痛彻心扉,让她此后对这件事情有些抵触。

那是个高个子瘦削男人,烫着韩式流行发型,戴一副黑框眼镜,显出与其本人截然不同的斯文。他在学校附近开一家书店,初中生云朵在午休的时间经常去他的书店,当云朵知道他特殊的爱好之后,便沉迷于他。他喜欢研究河流摄影,每次云朵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在看跟河流有关的书籍,云朵笃定,他肯定知道不少河流的秘密。

某一天中午,云朵问他,“你这有这么些河流的书,知不知道有分叉的地方像彩虹一样的河?”

男人从书中抬起头,用傲慢的眼神看着穿着校服、扎马尾辫、洁白孤冷得与其年龄不符的女学生,“何止一条?那样的河有很多,你指哪条?”他漫不经心、故作深沉地说。

“很多?那你告诉我其中一条,告诉我,我就信你的话”,云朵不信,从没有人说见到过那样一条河,他却说有很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为什么要你相信?”男人更傲慢了,他觉得这女学生略带倔强又冷淡的语气很有意思。

“因为你说有,就要对你说的话负责,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

男人被云朵绕得有点晕,他在思考,这个小姑娘说的仿佛有点道理,又觉得哪里不对,云朵给他留下了深了刻的印象,结果就是,云朵获得了在他店里免费看书的权利。

除了可以免费看书,云朵还通过他认识了更多河流,后来云朵知道,那人研究河流摄影不是因为喜欢,不是多么高尚的爱好,也不是像她一样为了找一条河,而是在为某个印刷厂做盗版印刷工作。

那天,稀松平常,与平时毫无二样。云朵拐过校园的蔷薇花墙,淡淡的花香让她暂时忘记了刚刚没琢磨明白的物理定义,大太阳在那个初夏的中午激情地照耀着梧桐树遮蔽的小路,云朵穿过梧桐树荫,又走一小段被过往车辆碾压而烟尘四起的小路,就来到了那书店。

没有客人,书店很静,云朵进来,男人猛地抬起头,眼神一瞥匆匆地躲闪,像被吓住,他很快恢复,装作平静,跟云朵打了招呼。云朵像往常一样去找书,她不知道,从此时,男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他看到云朵穿粉色白底帆布鞋,浅蓝色校服裤子,紫色小花点缀衣领的白色雪纺衫子,里面是白色吊带背心,他眼镜后面的眼睛开始透视,他看到白瘦嫩滑的小脚,看到白滑笔直、线条优美的双腿,看到少女独有的白嫩滚实的臀部和小而翘挺的胸,最后,他看到了一片平坦的、诱人的、让他的某个部位产生物理变化的小腹。

男人瞬间有了该死的想法,他起身,关上了门,从里面锁住,走到云朵旁边,从后面钳住云朵的两只手往里面的屋子拽拉,云朵感觉到了男人身上的巨大力量,那力量挟带着疯狂的气息。一开始,云朵在反抗,但当她闻到紧贴她身体的男人身上那种陌生却有着天然吸引力的气味,想到自己的孤独与压抑,她放弃了。

那屋子矮仄灰暗,充斥油墨与霉变的气息,破旧的小床摆在靠墙一侧,围满高高低低、一捆一捆的书,男人喘着粗气疯狂起来,平日伪装的斯文面具被他一把撕掉,云朵只觉得天旋地转的疼痛,她看见低矮的屋顶,摘掉眼镜的男人丑陋的脸,破旧的锈迹斑斑的小窗子,廉价的带着劣质油墨气息的书,她闻到床单油腻霉臭,男人的气息像河边水草般腥臭,这些都伴随着那疼痛永远刻在她脑中。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当她在校园看到作为学生家长的男人出现——此时他腰弯背驼、头发泛白、穿戴廉价、神情猥琐,她立刻感觉到了无尽的疼痛,那矮低屋顶、锈斑破窗、霉臭床单、劣质书堆以及液体腥臭带着无尽的龌龊感瞬间袭击了她。

获得满足之后,涛趴在云朵的小腹上,他想听到云朵子宫里的回声,仿佛那才能证明他刚才勇猛的冲击过,才能感觉到云朵是他的,陪了云朵五年,他依旧觉着云朵像是天上的云朵,有一天会飘走。

“云朵,你要知道我真不是质疑你,只是有点失望,心里有些急躁,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要怪我”,涛吐露自己的心声,他希望他的爱像她的皮肤一样清透洁净,没有隐瞒和质疑。

“嗯,我知道,这么些年你陪着我,我是了解你心意的”,云朵想起涛的陪伴,他给了她些许安全感,她知道他的爱意,他不顾流言蜚语陪着她做她认定的却被别人视为疯狂的事。

“跟我说一个陪你找过河的人吧,就算是这次出来我们说好的你要告诉我的那个秘密”,涛和云朵约定每找一条河,云朵就要告诉一个他不曾知道的秘密,涛就是这样在慢慢了解云朵、打开云朵。

“这也算在秘密中?你很狡猾。好吧,我想想”,云朵在脑中快速搜索那些人,那些陪她找河的人,出现的是小松,“就说小松吧,他是第一个陪我找河的人”。

“小松?是个怎样的人?你从没提起过他”,云朵说他是第一个,这让涛心里怅怅的,恨不得自己是那第一个。

“嗯,怎么说,他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幸福孩子,一个我很感激的人。”

“感激?因为他陪你找河?”

“不,不全是。但在我独自一人找过很多河以后,有个人陪我一起,我确实更有动力,尤其是在高三学习那么紧张的日子。”想起小松,云朵就闻到了春天青草的香气。

“那么紧张的学习氛围下,还有心思陪你找河,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吧!”涛尽往坏的地方想小松,以此获得内心的平衡。

“恰恰相反,他成绩很优异,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是今天的样子,直到今天,我还能想起他的头埋在书堆中认真学习的样子,他细致地给我讲题的样子。我刚刚说过,他是个好学生,是个温暖、坚毅、积极向上的男孩,这与我不同,当时的我孤僻且狭隘,没有目标,对人生没有规划。我爸总忙于工作,鲜有时间管我,也不愿管,当时,他自己都开始变得阴郁。小松说他看到我就觉得冷,说我像块冰,还像刺猬,在他的生活中很少接触到我这种人,总之就不是他们那类学生。”云朵想起当时的自己,从她现在老师的角度看,那时她是个问题少女。

“冰做的刺猬?这伙计想象力真丰富。他是不是就喜欢冰刺猬?而你恰恰是”,涛揶揄道。

云朵没有回应涛的玩笑,“想起他,我耳边就响起《天空之城》那空灵、宁静、轻盈的声音,有些人在、有些事在脑海中的存在是伴着音乐或者特定画面的,在我心里,小松就是《天空之城》。高三起那么早,一个个跟悬梁刺股没区别,校园里的假石头音箱响起音乐的时候,早自习就结束了,就可以放松一下,心情就可以获得短暂的舒畅,在那半年的时间,早自习结束以后,假石音箱播放的总是《天空之城》这钢琴曲,整个校园都沉浸在这曲子中,给战场般的学校带来一些静谧平和,学校播音室新录用的那位老师——她大概是久石让的粉丝吧——是懂学生心理的。”

涛换了姿势,和云朵一起倚靠在床头的靠枕,静静地听云朵说,他觉得此时的云朵也变得空灵起来。

“小松总那样伴着音乐出现在我面前,现在想,他在我的人生中的作用,也像那短暂的早自习后的音乐时间,让我在灰暗中获得片刻的光亮。我们一起去吃早饭,有时,他假装吃不了,给我他多买的红豆沙软包,那是他最喜欢的早餐。我不缺钱,更不是不舍得花钱,我爸给我很多钱,他以为这样可以弥补。其实,我根本没有吃饭和花钱的欲望,这你能理解吧?”云朵真诚地看着涛,想将他慢慢带入当时的情形。

涛所有所思地点头,他想,现在的你不也是这样?一门心思扑在找河上,还能有什么其他心思呢?

云朵转过头,接着说,“我本来是完全没有目标、内心无任何希望的,他身上的年轻朝气和温暖人性让我看到了一些希望,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帮我提了一百多分的成绩,我才能考到师范学校,你才能看到今天的我。”云朵暂时停了下来,在心里又一次感激小松。

“说回找河上吧,他只陪我找过一条河,是他主动的,他觉得我整天心思不在学习上,那样下去不行,就和我说好,陪我去找一条河,之后,我得安下心学习。说到这,到现在我都心存愧疚呀,高三那年月,带一个重点苗子逃课一天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

“我们去找的是C市的那条河,从早上走,天黑下来才回学校,一整天的时间。坐大巴,大巴车里多种气味混合发酵,让我想呕吐,但和他坐在一起,他身上散发着松树的清香,他的皮肤那么嫩,比我的也不差,他的睫毛很长,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像是含着晶莹的露珠,这都让我的心跳动得厉害,完全忘记了呕吐的感觉。我们沿着那河走,脱下鞋子拿在手里,水哗哗地流,一去不返,像那天一点一滴流走时间,我们躺在沙滩上,任凭太阳照得睁不开眼,就那样让它晒、让风吹,他跟我说了许多他儿时的趣事、他的爸爸妈妈、他的理想,我很羡慕他,很喜欢他,我们拥抱在一起,心贴在一起,很想就那样永远不分开,当然,那只是我的想法。”

涛看见云朵的眼睛里放着光,那是一种圣洁的光芒,他们在一起时从没有过的一种光。涛在心里骂,“他妈的,那么美好的事,我怎么一次没想过,找了这么多条河,怎么就没想着在沙滩上躺一躺,然后来一次”,“我猜,接下来就会亲吻,然后进一步了,是吧?”涛狠狠地说,云朵的样子让涛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知道那是嫉妒的感觉,像刀割。

“不,只是拥抱,还有亲吻,没有最后那个。是我停了下来,我觉得他太纯洁、太美好,不忍心污染他。”云朵的眼泪滴在了白色的被子上。

涛紧紧地抱住她,心疼得厉害,刚才那些嫉妒的想法瞬间消散,更替而来的是无限的怜惜与疼爱。“他最后考得怎么样?现在在哪?”

“浙江大学,考试发挥得很稳,他留在杭州,和他偶尔联系,他很幸福,内心充盈爱的人,活得总不会差。”云朵笑着,从那一段学生时光里跳脱出来,她轻叹了一口气,涛不知那是不舍、是留恋、还是忏悔。过一会,云朵说,“睡觉吧,明天返程。”

“好吧,晚安吧”,涛亲吻了云朵的额头。

这一夜,涛辗转反侧。

第二日清晨,他们在朝霞中返回,在下午到达自己的城市。云朵突然想去看看奶奶,觉得心里颤颤的,仿佛那里有什么在等着她,这感觉她以前从没有过。涛非常乐意,他去过几次,乐观睿智的老太太让他觉得格外亲近,他觉得老太太是世俗中的人,云朵和她父亲都不是,老太太总是催着云朵和他结婚,而云朵从来不提。

快进村的时候,涛将车速放缓,路两边栽满低垂的柳树,远远看去,一簇一簇的,像一团团优美的迷雾,近看细枝摇曳,让涛觉得这些树很有风姿,但肯定比不上副驾驶座上的云朵,云朵也侧脸望着窗外,给涛留个清冷、光洁、流畅的侧脸,涛的车子引来不少目光,村里人现在进步了,能分辨出车子好坏,涛觉得这辆八十万的车还不算差,做生意总是要个排面,他父亲前两年才换了这辆车,涛喜欢用这车载着云朵,这让他有更多底气和信心。如果,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定不会将车子开这么慢。

涛没注意到,就在离奶奶家不远的地方,云朵看见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和云朵身形相似,穿着土旧的衣服,毛燥的头发毫无形状,一看就知缺乏日常打理,云朵的心里燃起了烈火,烧得她嗓子无比疼痛,她咽下口水,看那女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那张脸已皱纹丛生,那双眼毫无生气,倔强的嘴唇变成了刻薄的形状,云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内心澎湃着,车子慢慢经过那女人,云朵从后视镜看她,她的脊背不再挺直,背影可怜又可悲,她上了那辆刚刚路过的时候看见的破旧的车,一切都显示着她过得不好。

云朵不知她写下那段文字的时候,她毫不留恋地离开时,是否想到自己会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云朵找河就为了找到她,那是妈妈呀,大人们都说,云朵呀,长得和妈妈一个样呢。成年后,云朵照镜子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两个人长得确实极其相似,不然父亲的爱不会那么浅薄。她抛弃了他们,自那以后,父亲的爱就变成了恨,以前的爱越多,后来的恨越深,有时就把云朵当成了她,所以对云朵疏远、淡漠,仿佛云朵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云朵有时很恨她,她一走了之,不管自己,让自己小小的年纪变得无助又孤单,别人有妈妈的怀抱可以依偎,云朵只能自己抱紧自己。在自己第一次月经来潮的时候、在那逼仄的屋里忍受那疼痛的时候、在每一次生病的时候,在每一次看到一位妈妈牵着女儿手的时候,在特别多能让云朵想起她的时候,云朵对她的恨都会变得深一些。云朵有时很想她,在无数个夜晚梦到她,梦到她离开,云朵有时哭着醒过来,夜很黑,云朵伸出手,想触摸到什么,那里空空的,只有孤独寂寞的空气。

她现在终于出现了,这么随意地出现在云朵的视线里,云朵却没感觉到一丁点的高兴,她一点想下车去找她的欲望都没有。就那样冷冷的,冷冷地看着她上车离开,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云朵开始质疑自己这些年的坚持,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的寻找,难道就为了这样的相见?云朵觉得自己的心没有一点点温度,这一刻她仿佛看透了自己,也许从很长时间以前,她的寻找已经脱离了原本的初衷而变成了一种纯粹的习惯,或许她早就对母亲丧失了爱的能力,她寻找的是自己,那个自己胸中满怀对生活的憧憬和热爱,那个自己在那个玉兰花香弥漫的午后走失了。

这一刻,云朵看见,那个自己在刺眼的橙红色阳光中走了回来,找过的每一条河,从阳光照射的泪水中看去,全部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彩虹河。黑夜即将来临,接下来将是崭新的一天。云朵觉得,是时候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告别过去的一切,包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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