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画室看墙上挂的《刺杀骑士团长》。尽管迄今不知看了多少遍,但得知雨田具彦的故事后之后再看,感觉那上面有一种近乎栩栩如生的现实性。它并未止于怀古式再现过去发生的事件一类常有的历史画。画中出场的三个人物,从每一个人的表情和举止中都可以读取他们面对这一状况的各自心情意绪。将长剑刺入唐璜身体的骑士团长面部绝对没有表情,想必已关闭心扉将感情打入深处。被剑刺中胸部的唐璜脸上,可以连同痛苦从中读取“何至于如此”这一纯粹的诧异。在旁边注视状况发展的年轻女子仿佛身体被剧烈冲突的感情撕成两半,端庄的脸庞因痛楚而扭歪变形,白皙的手挡在嘴前。
构图完美无缺,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构图。独具匠心的绝妙配置。三人在活生生保持动作节奏的同时被瞬间冻结在那里,叠映出的是否是1938年在维也纳本应发生的暗杀事件场景呢?可若想象画中的唐璜不是飞鸟时期装束,而是身着党卫军制服的年轻纳粹军官,刺剑的白发骑士团长是雨田具彦本人,却总会给人一种奇异的荒谬感。在旁边屏息敛气的女子是谁呢?雨田具彦的奥地利恋人?又到底是什么让她肝胆俱裂呢?
如果妹妹在这里,我就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讲给她听,她会时而插入简短问话静静侧耳倾听。即使这种匪夷所思、错综复杂的事,她也不至于皱起眉头或出声惊叫,而始终贯之以沉着冷静深思熟虑的表情。当我讲完时,她会略一沉吟,而后给我以若干有益的建议。我们从小就不断做这样的交流。似乎本应一直如此。
不过,纵使她不在十二岁死掉,或许亲密的兄妹关系估计也不会持续多久。或许她难免同哪里一个无趣的男子结婚,在远处某座城镇度日,日复一日的生活磨损她的神经,生儿育女致使她疲惫不堪,失去曾经那纯粹的光点。我们的人生将怎样行进,谁都不得而知。
我和妻子之间的问题,也许在于我下意识地希求她来替代死去的妹妹。虽然我本身诚然不存在那种念头,可是细想之下,在妹妹死去后,自己心间某个地方很可能始终期盼在自己面临精神性困难的时候有一个堪可依赖的伙伴。然而自不待言,妻子和妹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同。我所希求的终究化为虚妄。
如此思来想去之间,我陡然想起婚前去妻子的娘家拜访时的事。
妻子的父亲是一家一流银行的支行长。儿子同是在银行工作。两人都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看来家系多有银行人员。我想和妻子结婚,找她父母告知我的心意。而同她父亲相见的半个多小时,无论从哪个立场来看都很难说是友好性质的。我仅仅是个卖不动画的所谓画家,作为副业的肖像画业务刚刚起步,没有可称为固定收入的收入。可称为前景那样的东西也几乎找不见。不管怎么考虑都不处于足以使得这位银行精英父亲怀有好感的立场。因为这个事先就已有所预料,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骂什么,我都决心不失冷静坐而倾听。
但是,在聆听他喋喋不休的说教时间里,我身上类似生理性厌恶的情绪开始高涨。感情渐渐失控,心情糟得几乎呕吐。那当中我起身离座,说对不起想借用一下卫生间。我跪到马桶前拼命想把胃里的东西一吐为快,然而吐不出来。因为胃里差不多什么也没有。甚至胃液都出不来。于是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让心情平复下来。因嘴里有不快味道,就用水漱口,拿手帕擦汗,而后折回客厅。
“不要紧?”妻子看我的脸不安地问。大概我的脸色一塌糊涂。
“结婚是本人的自由。但久长不了!顶多四五年吧!”这是那天告别时她父亲对我说出口的最后的话。她父亲那三言两语连同不快的回响留在我的耳底,或作为某种诅咒影响到后来的后来。
她的父母直到最后也未予认可,但我们直接登记正式结为夫妻。我同父母也已经几乎断了联系。没举行婚礼。朋友们借了会场,只办了一场简单的婚宴。尽管如此,我们是幸福的。至少最初几年我想是绝对幸福的。四年或五年,我们之间不存在像是问题的问题。然而之后不久,就像大型客轮在大海正中转舵一样开始了徐缓的转折。缘由我还不大清楚,转折点也看不真切。想必婚姻生活中她追求的东西和我追求的东西之间有某种差异。那种错位经年累月逐渐加大,而觉察到时,她已然同我以外的男人在一起了。归终,婚姻生活只持续了六年。
她的父亲知道我们婚姻生活出了破绽,很可能暗自得意,将她弃我而去反倒视为可喜可贺的事。她和我分开后莫非修复了同娘家的关系?那种事我当然无从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她个人问题,与我无关。尽管这样,她父亲的紧箍咒似乎依然未从我头上取下。我至今仍能觉出那种无可捕捉的气息、那种吃进肌肤的重量。而且,尽管自己不情愿承认,但我的心灵创伤意外之深,仍在流血,如同唐璜被刺的心脏。
午后时光迅速流逝,秋日黄昏早早降临,天空转眼暗了下来,乌黑发亮的乌鸦们在山谷上空欢叫着归巢。我走到阳台,倚着栏杆眼望山谷对面的白色公馆。庭园有几盏灯已经闪亮,在黑暗中将房子的白色炫示出来。我在脑海中推出每晚每夜从阳台上使用高性能双筒望远镜悄悄捕捉女儿形影的银发男士身姿。他为了使这一行为成为可能——完全出于这一个目的——而将那座白房子强行纳入手中。支付巨款,投入精力,不厌其烦,终于将那座很难说符合自己情趣的豪宅据为己有。
说来不可思议,蓦然回神,我似乎对银发男士这个人物开始怀有在其他人身上未曾感觉到的某种亲近之情。亲切感,不,甚至称为连带感也未尝不可。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能类似同病相怜的两人,我这样思忖。驱动我们移步前行的,不是我们已经到手的东西,也不是即将到手的东西,而是已然失却的东西。对他所采取的行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理解,但另一方面,至少却又能够理解其动机。
我去厨房把雨田政彦送的麦芽威士忌加进冰块,拿在手中坐在客厅沙发,从雨田具彦的唱片收藏中选出舒伯特的弦乐四重奏放在唱机转盘上。作品被称为《罗莎蒙德》。银发男士书房里放的音乐。我一边听音乐,一边时不时摇晃杯中的冰块。
恍惚间,妹妹在我眼前出现,她站在阳台上、月光下,静静望着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
“世界上,就那样搁置在黑暗中为好的事件多得要命 。正确推理未必使人丰富。客观未必凌驾于主观之上。事实未必吹灭妄想。”她转过身,轻轻对我说,又仿佛在呓语。
“可是,那幅画是在向看画的人强烈诉说什么。我觉得,雨田具彦画那幅画的目的,可能是把自己知道的非常重大而又不能公之于世的事件以个人角度加以暗示化。人物和舞台设定置换为别的时代,他通过新掌握的日本画这一手法实行不妨说是作为隐喻的告白。甚至觉得他大概是为了这一目的才抛弃油画而转向日本画的。”我急着对妹妹说。
“那让画发言不就可以了?”妹妹立刻以镇静的语声接上我的话茬,“假如那幅画想要诉说什么,那么直接让画诉说好了。隐喻就作为隐喻、暗号就作为暗号、笊篱就作为笊篱原封不动好了!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不成?”
何以突然冒出笊篱来令人不解,不过对于妹妹来说,就那样好了。
我说:“不是说有不合适的。我只是想知道使得雨田具彦画那幅画的背景那样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那幅画在诉求什么。那幅画毫无疑问是以什么为具体目的画的。”
妹妹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望了望月光,又转向我来。
“卡夫卡热爱坡路,喜欢观望建在陡坡路旁的房子——坐在路旁一动不动看那样的房子,一连看好几个小时。百看不厌,或歪起脖子看或挺直脖子看。总之是个怪家伙。你知道吗?”她以俏皮的口气说道。
“卡夫卡我知道。不过坡路………不知道。”我说:“听都没听说过。”
“对啦,那种事就算知道,也不至于多少加深对他所留作品的理解?嗯?”
随后妹妹把表情复原,继续下文。
“真相即表象,表象即真相。将那里存在的表象原封不动地一口吞下去再好不过。所谓真相,是道理也好事实也好猪肚脐也好,其实内涵一概无有。人要想用此种方法走上理解之路,好比让笊篱浮上水面。坏话我不说。但我觉得,还是作罢来得好。白发君做的即是此类,可怜!”
“就是说,无论做什么归终都是徒劳?”
“我指的是——”妹妹眼光烁烁地看着我:“让百孔千疮的东西浮上水面,任何人都枉费心机。”
“你那说,白发君到底想干什么呢?”
妹妹用猫般灵巧的动作小指指尖撩起头发,轻抚着耳后。
“所以关于《刺杀骑士团长》,我能讲出的东西和哥哥你一样非常之少。这是因为其本质在于寓意,在于比喻。寓意和比喻是不应该用语言说明的,而应该一口吞下去。”
这晚直到最后,银发男士也没现身,他大概同猫头鹰一起在阁楼里静静休息。无懈可击的捷豹也照样需要有休息日。这天我也一次没站在自己的画布前。我也照样要有休息日。
我独自为骑士团长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