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恋

01

雨过天晴,清风徐徐吹来,裹着泥土腥味。木匠杨呆站在自家院外水泥路上,瑟瑟发抖,哈喇子流个不停,漏风的嘴角不停地发出哼唧声,一般人听不懂他说的哪一出,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想翠花了。

你只要问一声,木匠大伯,又想我翠花娘了不是?呆痴着的木匠杨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像小鸡啄食一般不停地点头,浑浊呆板的老眼直盯着你,老泪横流,急切地继续哼唧着,“啊——翠花啊——”

02

木匠杨,真名杨家将,因为木匠活好,本名渐渐被人淡忘,只有熟悉的人尚能叫起,小一辈的只知道他的诨名,木匠或者木匠杨。

作坊简易搭建,紧挨着院子角落。木匠杨弓着腰,手指紧拉起墨斗线,一弹,一缕直线隐隐约约显现。他掂起刨子,一个小马步,腰际用力,哧溜,一条薄薄的长木条从刨子上方卷曲着跑出。右手掂起木头一角,眯右眼,光从左眼角发出,目测刨过的木面是否是一个平面,在中间修正几下。期间,时不时用小锤敲敲刨子闸刀,来回几个回合,木头平整如镜,光滑如泥。

拿起角尺一扫,取下一直夹在耳朵上的铅笔,稍一思量,铅笔头标着角尺走,一横一竖一个小圆点。

他侧身坐在刚刨好的木头上,紧攥橛子,梆梆梆,挖,木屑被掏出,一点一点被甩下,掉在地上。地上早已是一片白花花,留有一丝特有的木头清香,甚是好闻。

须臾功夫,一张太师椅即大功告成,稍一雕饰,上漆晾干后即可入座。

木匠杨活好,出货快,要价也不高,乡里乡亲都愿意找他做活,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四方小凳,一套枣木组合柜,一方雕花茶几,都不在话下。十里八村盖房子,毫无疑问,他必定是木工总把式。

年纪轻轻,江湖中就混出了名堂,自然成了名人。人老实,又有手艺,自然是大爹大娘眼里的香饽饽。谁家有个姑娘,自然惦记着木匠杨。要是能与木匠杨结成亲,不缺吃穿,日子红火,要是桌子不平稳,凳子少个腿儿,那还不是小事一碟,梆梆梆,立马搞定。

说亲的不少,木匠杨爹娘喜得不得了,也不挑三拣四,看着哪个姑娘都是水灵灵的,都中意,就催木匠杨相中了哪个,好去提亲。偏偏,木匠杨不急不躁。爹娘心里明白,娃子走南闯北,大了,心野了,有人了。

知子莫如父,爹催娘去问。娘白爹一眼,就你能,还等你来说啊!咱娃子相中邻村老王家的翠花了。

是她?

03

那可是个百里挑一的俏姑娘。皮肤鲜嫩,脸蛋粉里透红,大眼睛会说话,樱桃小嘴讨人怜,两个长长粗辫一摆一摆。

翠花家里兄弟多,三娃四娃五娃还小,翠花爹娘就想着,翠花是老大,得赶紧把她嫁了,好给二娃说房亲事。村东头的张麻子家提了好几次,翠花爹娘有些着急,不停地念叨着张麻子家的好张麻子的好。张麻子的支书爹平日里没少帮衬他们家,翠花爹娘心里有数,更是有意撮合。

可翠花偏偏不吃这一套,她知道爹娘是相中了张麻子的支书爹的权力了,所以,任凭媒婆踏破门槛,说破嘴皮,爹娘嘴气歪嘴,翠花就是不愿意,更别说要嫁给她打小以弟弟对待的张麻子了。

张麻子本名叫张革命,因为一脸麻子窝,张麻子的诨号就传开了。张麻子的麻子窝是小时候出痘留下的,据说还差点弄瞎了眼。因为麻子窝,张麻子挺自卑,觉得没脸见人,硬是折腾着死去活来。还好,当村支书的麻子爹见过世面,与外面的神医多少有些交情,张麻子吃了几剂中药,好了不少,只是还有遗留,像个筛子。

王翠花与张麻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王翠花比张麻子大一岁,对待张麻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们一样,不似别人老是嘲笑讥讽。翠花的弟弟们喜欢张麻子,喊他麻子哥,那是因为张麻子会捉知了,会逮鱼儿,会上树掏鸟窝。王翠花带着弟弟们去捉知了,肯定会喊上张麻子,王翠花吆喝弟弟们去抓鱼,芦苇荡里就少不了张麻子。张麻子有时候会教王翠花弟弟们上树,两手紧抓,屁股撅起,脚丫子和腰同步用劲,嗖嗖就到了树叉处,运气好,还会有鸟窝等着他们。有鸟玩,王翠花的弟弟们自是欢喜的不得了。

张麻子那支书爹也喜欢翠花,心想着,要是自家娃子将来能娶上翠花,也是娃子的福气,因此,平日里没少帮衬翠花家。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翠花知道了男女有别,对张麻子慢慢就疏远了,要是爹娘提起婚事,提起张麻子,自是一百个不愿意。

张麻子不坏,可王翠花心里有人。

04

木匠杨和王翠花两人相识,要从一场电影说起。

那个年代,饭后茶余能看上电影,可是不可多得的娱乐事情。电影多是革命题材,一部片子从这个村放到那个村,从村这头放到村那头。风高月黑不可怕,可怕的是没电影。

有一天夜晚,邻村放《南征北战》。

一个小青年,穿上崭新的布鞋,吹着口哨,出发了。

一个小姑娘坐在小青年前面。

也不知道是小姑娘挡住了小青年的视线,还是小青年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电影上,小青年倒是欣赏起小姑娘来。

小姑娘,微胖,两个辫子及腰,又黑又粗。

小青年的同行者好像发现了什么,起哄着:“木匠,和人家说话啊……”

小青年臊的跺跺脚,做一个禁声状,结结巴巴地说道:“去——去——一边玩去——”

小姑娘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回回头,打量了一下小青年,瘦的皮包骨头,看不清脸,一双黑眼珠闪又闪。

这下子可不要紧,小青年的同行者起哄的更厉害了,嚷着:“说啊,木匠,说啊——”

小青年终于又憋出一句话来,断断续续地说道:“别吵——嗯——别吵——吵住人家看电影不好——”

小姑娘再次回过头,看了看,没说话,扭头继续看电影。

小青年的同行者沉不住气了,继续怂恿,一阵噪杂。

小姑娘第三次回过头,没等小青年开口,小姑娘不卑不亢,向周围人说道:“俺们认识!”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安静,唯有电影里的枪炮声此起彼伏——

每当孩子们提起这段往事,翠花就会笑得合不拢嘴,乐得直掉眼泪,连声说道:“羞死人了——羞死人了——俺们以前哪认识啊!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就说了那句——”

木匠杨往往就在在旁边,抽着烟,嘴角上扬,默不作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觉察到的光亮,好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青葱岁月!

美好的回忆,谁又能忘怀呢?

05

木匠杨隔三差五就往翠花家跑,翠花家不是多了个凳子就是多了把椅子,要不就是弟弟们有了装小兔子的小笼子,翠花有了一个梳妆台子。翠花娘本就不讨厌木匠杨,慢慢地也喜欢上了这个既老实又有手艺的后生,倒是翠花爹气得牙痒痒。

翠花爹嫌他老杨家平头老百姓,不想着革命进步,人家麻子爹是革命干部,张麻子是革命小将,根正苗红,前途无量。

嘿嘿,真走到说亲这一步,老杨家却有了不同意见。木匠杨的爹嫌翠花家兄弟太多,成家后是累赘,还不成天把钱往娘家拿?木匠杨的爹尤其看不惯翠花爹与支书走得近,说翠花爹势利眼,就说,娃子,那么多好姑娘,咱换一家中不中啊?木匠杨撂下一句话,这辈子,他非翠花不娶,不然就去当和尚。这可吓坏了木匠杨的爹,老杨家就这一个独苗,还靠他传宗接代哩。也是,娶个好媳妇,过好自家日子才是主要的。木匠杨的爹开始认真运作起来。

世间事就是这样,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来到。不过,还好,好事多磨,木匠杨和王翠花的婚事最终还是定了。

谁知,就在这时,传来了张麻子被推荐上大学的消息。这下子,翠花爹又来气了,说,要是早跟了张麻子,一个大学生,那还不是进城一辈子吃公家粮,不出汗不出力,吃香的,喝辣的。

翠花爹就劝翠花娘。翠花娘只好来劝翠花。翠花心意已决,说以前是我不愿意,我只是把张麻子当弟弟,现在不一样了,人家堂堂一个大学生能看上我?你们就死了这份心吧。翠花爹听了,以为翠花有丝心动,也看上了张麻子的大学生身份,只是女儿家难为情,不好意思张口,就准备去退了老杨家的婚事。

翠花娘一看翠花爹要动真格的,就赶忙再次和翠花商量,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闺女的幸福生活娘最上心。一看娘又提这事,翠花就说,要是你们逼我嫁张麻子,我就死给你们看。吓得翠花娘连连摇头,瞪眼,起身打翠花,嘴里剥大蒜一样说,呸呸呸,乌鸦嘴。

翠花爹娘知道,姑娘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九头牛难拉动回一个人的心!

自此,翠花爹娘不再提起张麻子的事。

木匠爹过了彩礼,走了该走的程序,毕竟翠花这孩子是个好姑娘,自家孩子娶过来也是家族的荣耀,多花了几个钱自是情愿。木匠爹请高人看了黄道吉日,请了县里最好的唢呐班子,自是一番热闹!

就这样,翠花上了花轿,入了木匠杨的洞房。

上方西屋靠墙放着一张宽宽的枣木大床,床面平坦光滑,原色原味,还透着木头香。床沿雕龙画凤,龙凤和鸣。王翠花抚摸着,看着屋里的一片喜庆红,听着院落里人声鼎沸,心花怒放,幸福感荡漾,不由多爱木匠杨一分。

月儿上了半山腰,闹洞房的人儿慢慢远去,两人一阵快活,大床竟然没咯吱一声。

06

木匠杨和翠花两口子的幸福日子自是不提,问题来了,张麻子衣锦还乡了。

张麻子大学毕业后在县里棉纺厂上班,回到家凳子还没捂热,就匆匆跑来看王翠花。

张麻子还是牵挂着王翠花。

能不想吗?翠花对他好,把他当人看,还和他一起玩,从小到大,姑娘家们,他就喜欢翠花一个,虽说读了书,也处过几个姑娘,但是他还是忘不了翠花的美丽善良,始终把翠花放在心上。不过,既然翠花已经结了婚,张麻子也就死了心,只是忍不住思念,看一眼就好。

可村里人不这么看。村里人议论纷纷,说翠花水性杨花,嫁人了,还与张麻子藕断丝连,都勾引到家了。

闲话伤人心。木匠杨吃醋了,心口就像有堵墙,沉闷无语。木匠杨不喝酒,为了这子虚乌有的事情,平生第一次喝醉,自此以后就有了酒瘾,时不时醉醺醺。

翠花明白丈夫的心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偏要瞎胡闹,越想越气,两人便打起冷仗来,谁也不理谁。木匠杨喝醉酒,翠花也不管。

一个冬天的夜晚,雪花飘飘。

木匠杨酒醉醒来,抱着翠花膀子,无语凝噎,肩膀抖动,很是伤心。

木匠杨动情地说:“花花,俺对你一人好,俺要你也只对俺一人好!”

翠花心头一软,自己男人太可爱了。自此,两人冰释前嫌,木匠杨在外打拼养家,翠花相夫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有时,翠花会觉得木匠杨并不了解她,她始终认为她两个也算是谈过恋爱的老夫老妻了,木匠杨不应该那样。

张麻子还会时不时过来坐坐,除了脸上的坑坑洼洼,也不讨人嫌。每次,张麻子身上还有一股胰子香。毕竟是读书人,翠花也没有多想。其实,这是个秘密。

每次张麻子从县城回来,看翠花之前,必在家里洗个澡。为这,张麻子老婆没少和他生气,不过,张麻子老婆是个豁亮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去生那闲气。都快入土的人,还想着风骚,你想风骚,人家还不肯哩。她知道翠花这个人,不是那种淫荡风流之人。不过,也是多少有些酸意,只要张麻子一要洗澡,她就出去搓麻将,澡?自己洗,自己烧吧,老娘没空。

张麻子每次来时,总会给孩子们带些水果,有时会给木匠杨介绍几个活。翠花和张麻子光明正大,清清白白,从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木匠杨有什么好疑心的?还给人家张麻子脸色看。人家心地坦荡,哈哈一笑,根本不跟你一般计较。你倒好,起了酒瘾。

看着他喝酒,张麻子有时也会数落木匠杨几句,说些中肯的话劝导。可木匠杨一看到张麻子过来了,酒瘾就会犯,一听他说道,就像没听见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如此这般,翠花也懒得管他了。喝吧,喝死拉倒。

日子不好过,现在生意不好做,一进城,商场里各式各样的家具多的是,虽说是组合板,压缩板,可精致漂亮,年轻人都喜欢,因此,木匠杨的活冷清了不少,酒反倒喝的多了起来。

前些年,一个南方大老板亲自来家里请他,相中了他的手艺,开的福利也不错,去了也是总把式,希望木匠杨过去压场。木匠杨不是没心动,可一想到离家远,自己老了,容易引起乡愁,再一个,他走了,谁来陪翠花。翠花胃一直不好,疼上一阵子,捡些药,再疼再看,这要是她也去,又怕水土不服,更是难受。合计来合计去,去除了多几个钱,没一点益处。再说,这些年日子红火,早已脱贫奔了小康,谁在乎那几个钱。享受生活最重要。再一个,那个张麻子他还是有点不放心,那货时不时还会过来,提着点心。

有一次,他还听到,张麻子对翠花说什么一定要去大医院检查检查。要是方便,就由他来安排。有趣,真是关心到家了。

“去,咋不去呢?人家都安排好了!”木匠杨皮笑肉不笑地呷一口酒,闷声说道。

07

不过,也多亏了张麻子的安排,市里的专家说翠花挺严重的,已不适合动手术了,回家养着,想吃啥吃啥吧。

直到这时,木匠杨才慌了神。

想起翠花平时的好,木匠杨就心酸。翠花不仅带大了四个孩子,还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家里大小事情都处理的妥妥帖帖。对父母孝顺,对邻里热心,对孩子上心。没有一句怨言,任劳任怨,默默地劳累着。到头来,自己却病倒了。

木匠杨突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有些混蛋,委屈了翠花,翠花肯定是生闷气得的病。木匠杨心里难受,又要找酒喝,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酒什么时间是个头,自己还要混蛋到什么时候?

真是病来如山倒,翠花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憔悴,脸干瘪下去,眼圈黑了,形成一个黑洞洞。

一天,孩子们都不在病床前,她拉着木匠杨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他爹,俺怕是不行了——”

“净胡说——你没事的——”木匠杨泪水花花,粗糙手指抹了一把脸。

翠花笑笑,看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断断续续地说道:“他爹——俺和张麻子没啥子,俺生牵挂你一个,死也只牵挂你一个——”

翠花眼角挂着几滴泪,猛烈地咳嗽几声,眼一闭,带着深深地遗憾走了。

任凭木匠杨怎么呼唤,翠花也没有回应。木匠杨六神无主,慌乱中鞋也跑掉了一只,急忙招呼着喊孩子们。

只听得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身影闪闪过,扑在床前,轻拍着床沿,哽咽着:“翠花啊——”

是张麻子。

08

忙完翠花后事,木匠杨和张麻子蹲在院子门口的大柳树下抽烟,在烟雾缭绕的沉寂氛围里,参差不齐的枝条低垂着,随风飘荡。

张麻子掐灭烟头,在地上一拧,轻声说:“木匠哥,你多保重!”

木匠杨憋得慌,本来无话可说,可突然就端详起张麻子来。张麻子的老脸,沟壑纵横,充满无尽的凄凉,眉宇间尽是说不完的忧郁和沧桑。木匠杨徐徐地说了一句:“麻子,你是个好人——”

张麻子突然觉得冷得慌,从头顶到脚底都冒着幽幽的寒气。他起身摇摇晃晃迈出五六步,步步维艰,短短的几步路,好似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停了下来,像丢了魂似的,用手木然地擦拭着不知何时早已挂在眼角的热泪,仰天长叹一声,慢慢地吐出一句:“这都是命啊——”随即转身远去。

09

王翠花走后一个月,木匠杨中了风,哈喇子流不停,经常站在自家院门外的水泥地上,像一尊雕像,见人就哼唧,仔细听来,原来是:“翠花——啊——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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