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明之外的往事
茫茫群峰九百里,滔滔江水一绝尘。
云贵高原上,峰峦叠嶂,丛林密布,一条大江蜿蜒于其中,宛若巨龙,俯瞰黔中大地,傲然而孑然。
这是北盘江。
是日,天朗气清,百鸟争鸣。
一个青衣少年,身材魁梧,黑面星眸,背着一口长刀,匍匐于一片丛林中,小心翼翼地移动。
前方十米开外,一个洞口,一株壮硕的灵芝迎风招展,如同一个美人,得意洋洋,不断向周围的杂草枯叶炫耀着它的绝世风姿。
少年很是谨慎,因为他听到了如雷一般的打呼声。
毫无疑问,洞中,有一头凶猛的大虫。
每前一步,少年就会顿住身形,平复呼吸,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倾听着洞中的声音,确定没有异常和变化后,又撑着双臂,匍匐着缓缓地往前。
风很轻,不急不扬,如一只温柔的手,拂过浩瀚的黔中大地,拂过浩荡的北盘江,拂过少年坚毅的脸庞。林中的麻雀叫个不停,少年一步步往洞口靠近,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他悄悄然来到洞口数米之外。
他神色一松,黑色的眸子闪过两束精光。
他拔出后背的长刀,一跃而起,如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跳到洞口,而后迅速将灵芝刨除,装进麻袋中。
“哗!”
这时,林中叽叽喳喳的麻雀振翅而起,惊慌失措飞向远方。
打呼声停住了,万籁寂静!
少年顿觉汗毛倒竖,缓缓抬头……
“嗷!”
一声大吼,响彻山林。
只见洞中跃出一头大虫,太快了,如闪电一般,张着血盆大口,往少年身上扑来。
“全身银钱斑点,金钱豹!”
少年心神大震,一时间乱了方寸,此时此刻,他想要闪避或逃跑已经来不及。绝境之下,他举起了长刀,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对着长空,对着那猛扑而来的金钱豹,他,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这像是一条生命线,似纵横了生死、隔断了过去和未来,就在少年动作静止的一瞬间,长刀划破了金钱豹的脖子。
“哗!”
那是血。
如瀑一般喷洒而下,宛若一个红色的世界,笼罩着少年的脸,迷乱了他的眼。
“砰!”
一声闷响,整个豹身砸在少年身上。
少年挣扎,擦去眼角的血迹,他看到了它的眼睛,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满脸的血和迷茫的自己,一如六年前,他从妈妈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模样,无助而彷徨。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
金钱豹终于不甘地闭上眼睛,少年稍微回神,推开豹子,立于其旁,一个人,一口刀,任山风拂面,看着渐渐变冷的尸身,满目复杂。
“一级保护动物,我这算是犯罪吗?听说你是从四川迁徙过来的,都是为了活着,人和畜生有什么两样?”
少年眼神黯然,打开麻袋,里面的灵芝已然被压碎了,他苦笑,不禁摇头,目光再次落到金钱豹身上。
“既然死了,皮毛应该能卖一点钱,就要上初一了,应该够我两年的学费……”
“小子,你过界了,没见过你,哪来的?”
正在这时,一声冷哼传来,少年一愣,蓦然回首。
只见三个男子,于丛林中蹿出,他们身穿黑衣,衣饰银环,头戴牛角,背着弯刀,一边冷笑,一边向少年合围而来。
毫无疑问,他们在此潜伏很久了,与少年不同的是,他们的目标不是灵芝,而是他脚下的豹子。
“龙潭寨,我姓吴,吴开阳……我知道你们苗人很凶,我布依族人,与你们也没什么恩怨,但这头豹子是我发现的,你们,带不走!”
少年低语,握紧手中的长刀。
“龙潭寨,姓吴!”为首苗人目光一缩,身子不由得一顿,“吴邦龙和你什么关系?”
“你说呢?”少年咧嘴一笑,“他是我老爹!”
“什么?”苗人不由得提高声音,下意识后退。
“老大,不要怕,我听说,上个星期阿龙被抓了,是公安局的人亲自实施抓捕,还误伤到他的老母亲,据说,至少要判五年以上……”
“住口!”老大瞪眼,而后看着少年,强自摆出一副笑脸,“小子,哦不!小兄弟,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没什么恩怨,你看,这头豹子你带走了也没有销路不是?而且这也是犯罪的行当,我听说你学习成绩非常好,你要是也被抓了,你奶奶怎么办?小小年纪,前途也毁了,要不这样,我出一千,你把它留给我,如何?”
少年沉默了。
他很清楚,这几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之所以态度大转弯,只是因为那个人,而不是怕他,虽然他认为,那个人也是一个混蛋,但确是一双拳头打出来的名声,尽管都是凶名臭名,但十里八乡都有所顾忌。
沉吟片刻,他终究还是点头了。
“行,但以后你们出了什么事,与我无关!”
“那是自然!”
为首的苗人很是爽快,直接交钱,随后抽出弯刀,来到豹子身边。
秋风瑟瑟,少年扫了豹身一眼,将长刀背起,大步往丛林外走去。
“老大,就算要交易,一千也太多了,我们拿去挣不了多少,而且阿龙已经坐牢,我们还怕他干嘛?”
“你懂什么?阿龙是坐牢了,难道他不会放出来吗?关键的是这小子,你们也亲眼看到了,一刀就剁了一头豹子,小小年纪就这么凶,说出去谁信?我们如果动手强抢,未必讨得了好,还不如结交好他,这小子话不多,心里明白着呢,他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
二 蛮荒之地
江若雪躺在卧铺上,想象着铁轨之外无边的黑夜,艰难整理着杂乱不堪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她的思想集中到他的身上,他的音容笑貌出现在黑暗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冲击着她的心海,她心神巨震,惊坐起来。
她不由得鄙视自己,尽管这种感觉曾经出现多次,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强烈。
“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他?在这之前,对于他的死,你除了震惊和恐惧,还有什么?直到你发现整件事与你没多少关系,才把自己那比珍宝还贵重的悲哀施舍给他一点,这算什么?”
江若雪自嘲起来。
火车进了一个山洞,回声咣当咣当地响,车厢也在铁轨之上轻轻摇晃着,若雪恍惚,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婴儿,躺在婴儿车里。她知道自己睡过婴儿车,大学毕业那天她见过,车下面还有一双冰鞋,现在,她惬意想象着曾经为她推着婴儿车的两个人,从婴儿车走出到现在,除了那两人,她还在乎过谁?
似乎有过。
他是一个言情小说家,虽然业余,但也小有名气,拿的稿费比工资还高,他文笔很好,细腻中有像他一样的男作者都没有的温柔,若雪读他的书,仿佛手捧着一株娇媚的玫瑰,在阳光下迷人芬芳,但遇到狂风暴雨,立马撕裂一地。
花娇易凋零,若雪心想:这些人整天谈恋爱,拿什么生活?
“你相信现实中有你描述的这种爱情?”她问。
“有的!”
“你见过还是碰到过?”
“反正是有的!”他一本正色,站在她面前,直盯着她的眼睛,说,“真的有的!”
“是么?”她点头,不可置否。
“其实,你比我更有文学才华,小说最难的不是情节,而是人物,你对人物的触感,是很少有人能有的。”
“开什么玩笑?我是学舞蹈的,选的专业也与文学没关系,我将来要去教书,而且去山区。”
“达芬奇其实不只是画家,还是科学家,发明家,等等……雪,我想让你为我写一部小说。”
“一部?”
“短篇,万余字就好!”
“以你为原型吗?”
“不,我看过一本书,作者说,她笔下的男主角,其实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样子,你可以来试试。”
江若雪不知道他的用意,但她还是照做了,她开始构思这个人物,他的模样,他的衣着设定,设定周围的环境,让他开始活动与生活,很快,她便觉得无趣起来。
“我觉得他就是一具木偶,什么都由我控制,我就像神一样,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像,缺少生命力。”
“这就是普通写手和文学家的区别,你要去想象他的整个生命线,不要局限于情节,小说人物在作者思想中有了生命,你无法控制他的生与死,哀与乐,你只能充当一个看客,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天堂或者掉进深渊……”
若雪豁然开朗,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抛开了所有的设定,开始想象他的整个人生,他人生中的每一秒,每一刻。
她想象他出生时竟然带着笑容,没有如其他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但从此后,他没有笑过;她想象他第一次走进校园,别人都有爸爸妈妈陪伴,而他一个人默默找到自己的座位,不争不吵,很是安静地望着窗外;她想象他一个人淋着大雨走路回家,崎岖泥巴路上,有小巴车摇摇晃晃路过,售票员让他上车,不收他一分钱,但他只是礼貌答谢一声,继续一个人往前走。
她想象他的兴趣,周围的伙伴在村里大院跳皮筋、打纸板、玩得不亦乐乎,他却独自一个人,捧着一本书,看着灯光投在石板上的树影;她想象他的性格,妈妈离世那天,父亲被抓捕,没有人来坐夜,他没有哭,而是走遍村里的每家每户,跪着求着,让父老乡亲们将妈妈抬上山安葬。
对了,他应该还有一把木吉他,每天夜里,他都会对着夜空最亮的那颗星弹唱着,告诉妈妈,他的愿望和理想……
若雪想象着,一个倔强的小男孩,活生生出现在她的脑海,她看着他一点点成长,看着他一步步坚定的步伐,她痴了。
这时,男友出现,告诉她,他们可以分手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很伤心的,但悲哀发现,自己心里竟感觉很庆幸,如同摆脱一条枷锁和累赘。
若雪明白了,原来,他爱上了自己的女主角,他之所以让她为他写一部书,其实是为了帮助自己摆脱他。
她的确摆脱了,他们各自心里,最干净的那块地方,似乎已经被一个完美的人占据,他们都为之痴迷。
第二天,他跳楼自杀,留下了一句话:雪,我去寻找我的那个完美的她了,希望你也能找到。
列车继续往西不急不缓行驶着,它承载无数人的梦,跨过大江大河,越过崇山峻岭,从高楼大厦穿过幽深的隧道,仿佛从璀璨的现代文明,步入遥远的蛮荒世界。
黔中,到了。
江若雪睁开眼睛,天已经发白,通过连绵不绝的铁轨,遥远的梯田上,她看到了老农背着犁耙赶着牛上山;云雾缭绕间,古朴的吊脚楼和斑驳的石板房若隐若现;她看到一群穿着青衣,头挽花帕的布依族女孩在唱着山歌,她看到那山对面,还有一群着装银光闪闪的苗族小男孩,吹着口哨,比划着不知名的手势,似要展现什么。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呜呜呜!”
若雪坐在卧铺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直到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擦干眼泪,换上一套黑色连衣裙,而后拿出镜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忽然间,她翻开行李,拿出一个日记本,写上一段浅浅的文字:我是一名人民教师,我热爱我的家乡,我热爱我的事业,从今天开始,做一个勇敢的人,我将用我所有的热情,挥洒在这片土地上,至死不渝。
她笑了。
阳光下,那一身黑裙,那一头长发,那张精致无瑕的脸,这一刻,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绝世容光。
这一刻,她仿佛忘记了悲哀的过去,悲哀的为一个虚幻人物自杀的男友,还有那个悲哀的自己想象出来的少年。
列车终于停了下来,若雪是最后一个下车的,走出车厢的那一刻,她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小密封袋,将里面的泥土,全洒在铁轨上,随后挺起胸膛,大步走出车站。
“原来,我没忘记回家的路!”
……
三 另一个世界
江若雪已经很久没去想象自己小说中的那个少年了,从男友作家从楼顶跳下的那一刻起,那个少年也好像随之无影无踪,但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回到了少年时代,穿着冰鞋,在冰天雪地里翩翩起舞。
这是她梦想的国度,一个人,一个世界,这里只有雪和舞。在这个世界,她是无所不能的唯一的精灵,一身白裙,与整个天地融为一体,全世界只有冰鞋滑翔的声音。她在冰面上划过一道弧线,修长的身姿腾空而起,飞旋起来,沿着那条弧线的上空,双臂缓缓张开,这时,一朵雪花无限放大,落在她怀抱中。
忽然间,雪停了,她怀抱中的大雪花,变成了一只蝴蝶,似受到惊吓一般,振翅而去。
远处走来一个少年,一个人,一把吉他,沿着那条弧线,似轻声念叨着什么。
若雪终于落地,这时,她看到一张黝黑如碳的脸。
“你好,我迷路了,请问这是哪儿?”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说出来,这个世界就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了。”
“小点不好吗?如果这个世界小点,我也许能找到妈妈了,他们说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我感觉到,她一直在我身边。”
“你妈妈不是已经被你安葬了吗?”
若雪嘀咕,但刚说完她就后悔了,果然,抬起头来,便看到他直定定地盯着自己。
“你似乎知道什么?”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若雪慌了,双脚一动,那晶莹剔透的冰面上又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弧线,她的身影远去,不多时,一缕琴声传进她的耳朵里,如诉如泣,她的身影立马僵住,悲哀的情绪冲击着她的脑海,无明的罪恶感弥漫心间,她蓦然回首,只是刹那间,那个倔强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
这一刻,整个世界全部崩塌。
床上,江若雪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副担忧的而憔悴的脸。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却已是满头白发。
“爸!我就是个神经病!我把他创造出来,又亲手毁灭了他!”
“不!丫头,他在的,他在的!”
“什么?”
“我是说,他不是你想象出来的,他是真实存在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爱情的对象只是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现实中的他或者她,只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板,当他们发现现实中的对象与想象中的不一样时,就会分道扬镳,你那位男友,可能就是这种情况,但你的情况恰恰相反,你是因为发现他才有的想象,你所有的想象,都是以现实中存在的他延伸出来的……丫头,你不是神经病,我的孩子好好的,怎么会是神经病?”
若雪愣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心间一般,突然头痛欲裂,她惨叫一声,抱着头,在床上打滚。
一幅幅画面,如剪影一般,穿过了时光长廊,涌进她的脑海里。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和几个高年级的同学打架,他年岁太小,被一群人拳打脚踢,在地上打滚,但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她把那些孩子一个个推开,他已经头破血流。
那一年,她十二岁,他七岁,她如亲姐姐一般,为他缝针,为他包扎,并告诉他,有她在不用怕。
她知道了,原来那些高年级的同学叫他父亲是劳改犯,他不忿,因此产生冲突,但这件事,天天发生,老师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用他们的话说,劳改犯的儿子,死不足惜。
那天,她牵着他的手,站在校长办公室里,看着挂在墙上那副镶着为人师表的大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此后每天,她翻越几十里山路,天天送他回家,为他讲课,教他吉他,她说,她跳舞需要他的琴声伴奏。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床上,若雪抱头大哭。
那年冬天,腊月初五,黔中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山川,她穿着他上山采药、为她买来的冰鞋,欢呼雀跃,在雪地上舞蹈,划了一条长长的地平线。
她说,那是未来。
然而当她回头,她发现,那间温馨的石板房,已经哭声一片。
他缩在妈妈的床边,紧紧抓住妈妈全然冰冷的手,默然不语,身旁还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也是一言不发。
若雪哭了,来到他身边,一边抽泣,一边轻声对他说:“别怕,你的妈妈,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还有我!”
也就在那一刻,她伟岸的父亲,带着一队民警闯进房里,用枪顶着那个魁梧的男人的头,随后将其拷走,她惊住了,想质问父亲,却一下子昏了过去。
她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怕晚上没人来坐夜,小开他……他去请人了。”
这是老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她没告诉若雪为什么还留在这个家,若雪心里发堵,一口气跑到寨中大院,第一时间,她僵在了风里。
那个被人殴打一声不吭的倔强的小男孩,此时此刻,却在大院中,向一个个寨邻老幼磕头,跪求大家帮忙,将母亲抬上山安葬。
那一刻,她想呼喊他,可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只能在远处,看着那孤独无助的身影,在一个个人前跪地磕头。
她逃离了,穿着他给她买的冰鞋,一滑之下,跃出龙潭寨,在寨口,她看到了她的父亲,一下子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她茫然四顾,已然忘了这一年的种种,忘记了那个短暂校园生涯,忘记了那个云雾山间的布依古寨,忘记了那个倔强的少年。
“他,还好吗?”
江若雪看着满头白发的父亲,目光复杂。
现在,她知道那种感觉从何而来了,她逃离似的离开家乡,好像害怕忘记了什么,还特意抓了一把家乡的泥土随行,好多年过去,她每次都好想回家,但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别回来,别回来。
她知道了,那是埋葬在她心底的记忆。
“我们搬来城里好多年了,很少下去,但听说两年前,吴邦龙又被抓捕了,市公安局的人亲自实施抓捕,还把那个老人家,推到牛圈里头……”
“什么?奶奶她……”
“放心,她没事,身体硬朗,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太方便,至于他,你不是要去那所学校支教吗?他十五岁了,已经上初三了,块头比我还要高大,学习成绩更是没得说,年年考第一,就是……”
“就是什么?”
“爱打架,和他爹一样,到处惹事生非。”
“你胡说!”
“我知道你不爱听,一直埋怨我,但我曾经是个人民公安,不能因为你和他的关系而放过他父亲……有传言说,两年前,他一刀剁了一头豹子,被传讯过,只是念在他还未成年,加上证人最后翻供才不了了之。”
“呵呵,一个个的真是人民的好警察,说半天还是没证据就胡乱编造理由,镜头下一个个正义凛然,背地谁知道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哎,你就怨吧,我以前在下面的时候,好歹还算尽职尽责,还没这么乱,现在当地赌风成盛,高利贷横行,没有人管,很多人赌得倾家荡产,如你所愿了。”
若雪沉默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外,不曾回过家,父亲却已然老了。
她能理解父亲,他庄严宣誓过,那是他的职责和信仰,但是她心里……
若雪用力甩甩头,这时,父亲已经离开房间了,她又不禁想他了,想到那个曾经无比依赖她的少年,他还好吗?
她也将离开家,回归那如梦一般的校园,她还能和他回归从前那样的亲密无间吗?
若雪起身,穿上黑色连衣裙,认真梳妆打扮一番,而后提着行李,走出自己的房间。
父亲坐在客厅里,一个人,一杯茶,看似闲情逸致,但若雪的眼眶一下模糊了,他的腰杆,不再像从前那样挺直了,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有说有笑,不停地念叨。
“爸,我走了!”
“嗯,记得常回来!他愿意的话,你可以带他回来!”
若雪闻声,心神一震,一下子扑进父亲怀里。
“爸,我会的,我会的!”
……
四 恰是你的温柔
江若雪上了一辆中巴车,依旧是原来的那条路,没有变。
中巴车盘山而转,一路往西。山风徐徐,若雪打开窗,望着不断倒退的树木,望着连绵不绝的群峰,望着在群峰间奔腾咆哮的北盘江,心里起伏不定。
她拿出日记本,写下一段浅浅的文字:“没有人知道风是什么,只有当树叶低下了头,便知道有风吹过……我知道,风就要来了!”
这时,中巴车终于转到一个山顶,又急转而下,往另外一个山峰而去。
若雪举目眺望,远处的一座山峰,云雾缭绕,层层叠叠的梯田若隐若现,微风不燥,梯田上的稻谷金黄一片,闪过层层巨浪。
越过北盘江,他看到了熟悉而亲切的石板房。
若雪低语:“要是在北盘江上,修一座摩天大桥,横跨两峰之间,那该多好,能节省几个小时的路程,那乡亲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姑娘,你说得对!”开口的是中巴车司机,他侧脸过来,咧嘴一笑,“快了,快了,我看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不看新闻吗?沪昆高速已经修到湖南了,去云南,必过我们黔中,看到了吗?就是这里,再过些年月,这里要修建北盘江大桥,如果修建好,将是世界上跨度最大的大桥!”
“真好!真好!”若雪欣喜,这真是好消息。
中巴车继续摇摇晃晃,越过一座座山峰,最后驶进一条崎岖的泥巴路,若雪目光闪动,这是她曾经走过的路。
前方十公里之外,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龙宫镇。而龙宫之外,最高的一座山,便是让她魂牵梦绕而又忐忑不安的龙潭寨。
前方不远处,就有一条小路去往龙潭,步行二十分钟就到,去学校之前,她想先去龙潭一趟,去看看那个慈祥的老奶奶,去看看那个不知是何模样的少年。
终于快到了,若雪长松一口气。
“噶!”忽然,司机一脚急刹,中巴车在半山腰上,生生停了下来。
车里的人群一阵踉跄,刚抬起头来,准备抱怨几声,却没等开口,前方数百米之外,便传来激烈打杀声。
那是三个苗人,头戴牛角,全身银光闪闪,他们手持弯刀,在一群人中左冲右突,非常凶猛,弯刀一扫,便将周围的人群生生逼退,但围攻他们的人太多了,不下二三十人,刚刚冲出一丝缝隙,没等冲出来,又被团团包围。
“给我砍死他们,他妈的巴子,敢来砸我们的场子!找死!”有人大喝,拖着一口闸刀,一跃而起,横劈向三个苗人。
“当!”一声巨响,闸刀与三柄弯刀碰撞在一起,三人身子巨震,生生飞退,砸倒了身后的一片人群。
“是他,顾长风,我们走!往龙潭方向逃!”为首的苗人大骇,趁着身后的人群倒成一片,拖着两个兄弟,拔腿就跑。
然而,他们太累了,血拼几十人,此时已经筋疲力尽,刚跑几步,后方便有恶风袭来,那是一口巨大的闸刀,从半空跃起,朝着为首苗人的头颅一劈而下……
“老子完求了!”苗人回头,缓缓闭上眼睛。
“当!”又一声巨响,震彻了所有人的耳膜。
为首的苗人睁开眼睛,瞬间惊喜。
那是一个少年,身材高大,黑面星眸,骑着一匹黑马,于丛林中跃出,一刀,便逼退了顾长风。
“小开!”
“小开!”
第二个声音是若雪喊出来的,她一眼便认出来那个横刀立马的少年。
是的,他的模样变了,不再是那个瘦小的任人殴打的孩子,他头上还染了一撮红发,但他那张黝黑的面孔,那如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已经铭刻在她的灵魂里,她怎会忘记?
若雪激动万分,想冲出去,但被司机死死拽住她的手,不断摇头。
这时,她听到了那个少年的声音。
“他们三个,是我朋友!我在,你碰不了他们一根毫毛,顾长风,你不过我的手下败将而已,你这几个虾兵蟹将,不够我一阵冲杀,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你……”
“滚!”
少年大喝,提住马绳,黑色的骏马前蹄高高扬起,长鸣一声,这时,他单手举起长刀,没有一丝花哨,直接向顾长风劈了下去。
“当!”顾长风横刀格挡,却架不住那马背上无穷的力量,被震得踉跄后退。
他恨恨地看了少年身后的三个苗人一眼,狠话都没说一句,带着一群人,往一座大山退去。
“这次,谢谢兄弟了,我们扁担山苗族,会记住兄弟这次大恩!”
“当还两年前欠你们的人情,你们怎么招惹到这帮城里下来的恶棍的?”
“他们在山上开赌,坑了不少人,我扁担山的一个同族兄弟,把全部家当全输光了,和他们贷了一点款,过期一天没还,被打断了双腿,我们兄弟三个不服,去砸了他们的场子,结果……”
“好,你们先回去,有时间来龙潭喝酒!”
“兄弟,再会!”
三个苗人背着弯刀,相互搀扶,消失在一片丛林中。
这时,少年勒马而立,缓缓转身。
他的目光,似万里星光,跨越无限斑驳的岁月,落在中巴车上,落在的人群中,落在若雪的脸庞。
“是你,真的是你!是我的小开!”
车门开了,若雪泪流满面,一步步朝那个梦一般的少年走去。
数百米的距离,仿佛把光阴拉长,若雪觉得好远,好远,像是跨越了千百个光年,她开始奔跑起来,希望快些,再快些,她害怕一眨眼,那个少年又如梦一般消失不见。
近了,近了……
若雪奔跑着,微风拂过她的脸,拂过她的长发,拂过她黑色的连衣裙,她像是回到了那青涩而动人的少年时代,变成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她的心,飞了起来。
“小开!”若雪呼喊,她终于跑到他面前,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似融了万千秋水,回落在他的身上。
她好想触摸他的脸。
“你是谁?”
马背上,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犹如一记重锤击打在她的心上。
若雪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后退,她失神地望着他,不敢相信。
“开,我是你姐呀,你……”
“姐?我家就我一个独苗,我哪来的姐姐?”
“我是若雪,你的雪姐,你忘了吗?那年冬天,你还给我买了一双冰鞋,你看,你看……”
“若雪,冰鞋,吉他,妈妈……啊,我的头好痛!好痛!”
少年抱着头,痛苦万分,一边嘶吼着,一边松开马绳,在若雪模糊的目光下,一人一马,沿着浩浩荡荡的北盘江离去,那一撮火红的头发,若一团挣扎的火苗,越来越微弱,最终变成一个点,消失在风里。
崎岖的泥巴路上,若雪托着晶莹剔透的冰鞋,一直站在原地。
“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我!”
若雪忘记了哭泣,甚至忘记了她怎样回的学校,直到一个教师安排好她的宿舍,她躺在床上,若失了魂一般,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她想起男友让她写的小说,可全然忘记了当时想象的模样,她的脑海中,全是那抱着头挣扎着离去的背影。
翌日,开学,她又一次走进那间熟悉的校长办公室。多年过去,校长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里面景象没有变,依旧是那块牌匾,表着的那四个工工整整的大字。
校长很是客气招待她,最后明确表示,镇里师资力量薄弱,而她是在上海毕业高材生,能力强,任务重,让她带初中三年级毕业班,教英语,音乐和语文,兼班主任,希望今年,能多几个人考上市重点高中,因为多考上一个名额就代表多一份教育资源,这点很重要。
若雪思考片刻便答应了,她在这里就学一年,知道实际情况,这些年过去,依旧老样子,不曾变过。
她没有参加开学典礼,甚至连操场都不曾去,她用仅剩的一点的时间,开始忙碌备课。然而当她走进教室时,不禁大吃一惊,那个少年没有来她不意外,从其他老师那儿了解过大概,这是个问题人物,很少来上学,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窗口发呆,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
但若雪没想到的是,整个教室,空了一小半,最起码有十几个学生没来,不用想都知道,这里面有大问题。
直到下课,若雪找到校长,才知道原因。
“赌博啊!年前山上来了一群人开赌放贷,周围十里八乡好多家庭都遭殃了,一百六的学费都付不起,你说可悲不?越穷越想去博一回,都以为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个人,却不知十赌九骗,他们哪里来的机会赢?”
“就没人管吗?”
“管?那群人凶得很,谁敢管?至于某所,你当他们不知道吗?镇与市不同,特别是我们这种边野小镇,天高皇帝远,谁管得了他们?上电视说瞎话他们可以,让他们抓人?指不定这里头有什么道道呢?你老爸是所长的时候,谁敢这样大张旗鼓的在山上聚赌?真可悲啊!”
“可以直接通知公安局!”
“他们有人放哨的,你在几十里外他们都知道了,怎么抓?知道放哨是什么人吗?都是一些半大的孩子、我们学校的孩子,一天一百块钱,比出去打工强多了,他们家长认为,读书没出息,就算运气好考上大学也念不起,不如早点挣钱,补贴家用实际点……”
“只是可怜那些孩子,就这样毁了。”
“所以我说,你任务很重,我不只是让你教他们知识,而是做他们的引路人,知道我的意思么?育人先育德,正人先正心,阻挡我们路的从来都不是崇山峻岭,而是思想的鸿沟,江老师,你要指导的,是他们的思想,我不是让你做班主任,而是让你做一座思想的桥梁,接引他们走上正路,堂堂正正的、自信的、骄傲的、走出大山。”
“你明白了!”
若雪重重点头,再次望了一眼墙上为人师表四个工工整整的大字,她大步走出办公室。
秋风徐徐,若雪站在教学楼上,看着操场上奔跑玩乐的孩子,他们的欢乐似惊醒了她的死寂的心神,若雪动了。
她要去做一件事,上山!
她要把那些孩子带回来!
她心里清楚,那些人很凶,她的力量微不足道,但如果你不出头,我不出头,大家都观望着,谁能出头?
她要做一个表态,就算出事了,也让乡亲们明白,这里,绝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地方,只要乡亲们苏醒过来,团结一致抵制赌博,那这些人在这里将无立足之地。
“我是一名人民教师,我热爱我的家乡,我热爱我的事业,我要用我所有的热情,挥洒在这片土地上,至死不渝!”若雪低语。
她又想起那个少年了,若是他,他会怎么做?
这样也好,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羸弱的少年,不需要她保护了,他能照顾好自己。忘记她也好,那都是痛苦的记忆,他开开心心的就好。
换上牛仔裤路,帆布鞋,江若雪上山了。
天阴沉沉的,群山千里,一眼望不到边际,若雪孤身零零,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越过一条又一条沟壑,不曾回头。
风很大,似把那些孩子的笑声传进耳朵里,似给了若雪无限的勇气,行走二十余里,终于,她看到了远处山峰中难得的草坪。
那儿,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围着一张门板,大声吆喝着,若雪目光一凝,越过这座山,就到那所谓的赌场了。
长呼一口气,若雪收拾一下情绪,再一次,迈开脚步,她需要继续前行,她没看到那些孩子。
“哈哈!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竟然跑来这荒山野岭中散步,好心情啊!”
忽然之间,一声大笑传来。
这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扛着一口闸刀,带着一群人,从山上狂奔而来。
若雪顿住脚步,心里一沉。
她见过这个人,就在昨天,就是此人一刀杀退那三个苗族青年,很是勇猛,这是典型的打手,有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有任何底线。
她原本抱有侥幸,能绕过此人,找到赌场老板,先把孩子们接回去再说,料想赌场那么多人,而且都是他们的顾客,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对她怎么样。
但她错了,这片山脉,每个山头都有人放哨,她可能很久之前就被人发现了,不然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时常聚在一起?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强作镇定。
“顾哥,能不能让我见见你老板,我有事要和他谈谈。”
“哟,美女,有什么事你可以先和我说,不会是想到兄弟们闷得慌,要来给大家解解闷吧,哈哈!”
“你……”
“我知道你,江若雪,你刚到镇上我就听说了,大家都在传,中学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女老师,没想到你比他们说的还漂亮,我原本打算,今晚去会会你呢,这荒山野岭的,都快憋坏了,没想到你亲自送上门来。”
“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找我老板?笑话,明确告诉你,赌场的老板就是我,山上那位,只是我的傀儡,用来应付公安局的,你要谈,那我就和你好好的谈,今天谈舒服了,我可以考虑你的要求!哈哈!”
若雪脸色变了,转身就跑,但她怎么跑得过如狼似虎的顾长风?没跑多远,就被一只手抓住,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兄弟们,给你们表演节目,哈哈,这可是大都市来的好老师,你们好好的学,我结束了,轮到你们一个个来!”
顾长风大笑着,扑在若雪身上,一只手按住她,一只手疯狂地褪去她的衣服。
若雪挣扎,于事无补。
她的外套被蛮横地撕碎,引得一群人大声起哄,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越是挣扎,狼群越是兴奋万分。
这时,顾长风的手,终于游动到她的牛仔裤上,她绝望了,悲哀的情绪又一次冲击她的心房。
“顾长风,你他妈的该死!”
这时,一声大吼传遍山间。
数十米之外,那是一个黑面少年,手持长刀,纵马而来。
顾长风大惊,急忙起身,但此时,那一人一马已经冲进人群,如虎入羊群,一走一过间,他的手下就倒了一大片。
顾长风骇然无比,竟不敢应战,连身边的闸刀也不管了,撒腿就逃,然而,他怎么能快得过那如风一般的骏马?
一声嘶鸣,骏马一跃而起,那马背上的少年,单臂扬起了长刀。
“哗!”
风吹过,一记寒光划破长空,霎时间,鲜血飞溅,一条手臂飞落。
一声惨叫,顾长风随之而倒,整个人在地上翻滚,痛苦地大叫着。
这时,若雪缓缓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她看到了一张黝黑如碳的脸,近在眼前。
“小开,你是我的小开吗?”若雪伸手,想触摸他的脸,忽然想起什么,又一下子缩了回来。
“姐,是我!”
他笑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如流水、似春风、又像是那百转千回的琴声,仿佛走过了千百年,走过千山万水,传进若雪的耳朵,传进她的脑海,传进她的心里。
他笑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在她想象中,只有他出生那一刻,他才笑过。
“姐,真的是我!”
他再次开口,牵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黝黑的脸上。
“轰!”
一下子,她的脑海阵阵鸣动,她真的触摸到他了,自她逃离龙潭的那一刻起,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样接近。
“走,我们回家!姐就不应该来这儿,这帮人好大的胆子,惹到了扁担山的苗人,在这里待不长了,那些小崽子都听我的,回头我帮姐去一个个的动员,保证他们明天全部归校!从今天开始,我来守护你!”
他环顾四周一眼,冷哼一声,将她扶上马背,随后他一跃而起,策马而去。
这时,太阳出来了,余晖笼罩大地,格外的红。她窝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马背上,一男一女,影子越拉越长。
若雪浅笑呢喃,似诉着无数的心里话,满面嫣红。不经意间,她蓦然回首,刹那,脸色惨白。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砰!”
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那是一颗金色的子弹,在风中极速旋转,撕碎了所有的距离。
马背上,那挺拔的少年,身子不由得一僵。
“不!”
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万般皆寂。
全世界,只剩下一声声悲戚的呼喊:“小开别怕,姐姐在,姐姐在!”
……
吴开阳
2022年 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