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母体、剪断脐带这个丧失开始,我们的生命中便面对或处理着各类丧失——转学、搬迁、疾病(造成的器质性损伤或既有生活方式的改变)、自然灾害或重大伤害、失恋、亲友离世、失业、离婚、流产,死亡……
成长就是一连串的死亡和新生。
根据“哀伤双轨模型”(《哀伤治疗》,【美】罗伯特·内米耶尔),丧失者面对着两个轨道:
轨道I强调的是个体的生物心理社会功能,指的是当下的生活、工作与社交方面的需要;
轨道 II 则关注丧失者与所丧失的人、事物从过去到未来关系的发展,指的是与过去丧失保持联结的需要。
哀伤辅导有四大基本任务:
一,接受丧失的事实。焦虑的核心是因为心里还有幻想存在,对于已经逝去的东西还抱有希望。当面对任何损失时,第一步是要学会接受既定事实,承认不可挽回的现实存在。
二,经验伤痛的情绪。协助当事人去处理已表达或潜在的情感,比如与自己的悔恨、内疚或负罪感和解;帮助当事人去表达悲伤,充分地去哀伤。很多哀伤者会选择压抑自己的情绪。表面看上去,他们似乎已能很理性地理解和面对遭遇的不幸,表现平静,开始正常生活,但他们会拒绝谈论有关丧失。在周围人看来,也会认为不提旧事是对恢复有益的,“不要想太多”是周围人对哀伤者最多的劝导。然而,悲伤的痛苦如果没有得到宣泄,一直被压抑,反而会让哀伤者的情绪长期得不到处理。瑞士心理学家维雷娜·卡斯特说——
一个人之所以患上抑郁症,往往不是因为过度悲伤,而恰恰是拒绝了悲伤。
充分体会失落与分离带来的痛苦,在回顾和追忆中释放悲伤,可以修复丧失,从而更好的生活。
三,调整和适应丧失的生活。协助当事人学会如何应对丧失后的改变,及再适应过程中出现的障碍。适应一个新世界并不意味着就要忘却旧的,对于很多经历丧失者而言,往往会把开始新生活看做是对死者的背弃,而无法将个人的内在资源投注到新的对象或关系中去。
四,重建关系。在情感上重新定位和已丧失个体在内心的位置,好好和过去说再见,并走向新的生活。既保持与丧失的联结,亦有面对当下及未来生活的支点与勇气。
对逝者的哀悼
“凡事都有定期……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传道书》
死亡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丧失。
心理学家将体验丧亲后的哀伤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震惊与逃避
这一阶段的主要反应是否认、不信、思维变得迟缓、麻木、抽离、梦幻般的状态。
并不接受逝者真的已经离去的现实,想像逝者还在身边,与自己交谈,生者无法再继续正常的生活与工作,这是典型的“认同”反应。通过这样的行为方式,假设死者还未离去。这一阶段大概会持续数小时到数月不等,视其死讯来得有多突然,以及生者对逝者的关怀有多亲密而定。
第二阶段:面对与瓦解
第二阶段的主要反应是愤怒、讨价还价、退缩、无限的忧伤与思念。
在意识到逝者终于不在的事实后,有人会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只想躲起来独自疗伤。也有人会愤怒,为什么这样的悲剧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一阶段生者会将逝者理想化,会产生内疚,埋怨自己平日里对逝者不好。这一时期的时间也因人而异,可能持续数月到两年。
第三阶段:接纳与重整
这一阶段生者会逐渐恢复正常,专注力由内在伤痛渐渐转移到外在世界,学会接纳生活里许多不可逆转的改变。会坦然说再见,但又不再刻意地去忘记往事,并从美好的回忆中去生发面对新生活的力量。
开始投入工作,建立新的关系。有的生者还会延续逝者的兴趣或未完成的梦想。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的走完这几个阶段。有的人一生之中都会沉浸在哀伤中无法恢复,期间可能会倒退到前面任何一个阶段。
在民间,亲人去世后的一系列事情,比如说报丧、发出讣告、办丧礼,都能够帮助我们化解伤痛。
在我的家乡,亲人去世后会做孝服,有鼓乐,有哭丧,有宴请和告别仪式。还有头七、二七、三七……一直到七七,整个追悼流程才算结束。在这整个过程中,家人也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开始新的生活。等到清明时节,家属还会去扫墓。
对于生者而言,更重要的是给逝去者在心里找到一个可供安放的位置。
这种死亡和分离,生命的传承和爱的记忆在电影《寻梦环游记》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关于死亡,《寻梦》也给出了更多的层次:
当生理上出现第一次死亡,人们会变成骷髅亡灵继续生活在亡灵世界,但是每年在亡灵节时,如果家人供奉了逝者的照片,那么逝者就会回到人间与家人团聚;
而当人间已经没有人记得某个亡灵时,他在家族系统里被忘记了,那么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亡灵将面临第二次死亡——“终极死亡”。
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就像家庭系统排列课程常说的:活着的人要在心里给每一个家族系统里离开的成员留一个位置,用心去纪念他们。
尤其是那些“被遗忘的”、“被家族排除在外”的人。
海灵格老师说过,家庭系统中有一个最基本的法则,就是每位成员都有同等归属的权利。当家庭系统中某位成员归属的权利遭到否定,不论是由于他受到轻视和排挤或者遭受悲惨的命运,要求平衡的力量必将会驱使系统中的后代成员,透过认同而模仿过去遭到排除成员的命运。
而韦拉家族的后代刚好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孩子,也就是男主角米格。
他认同了那位被排除在外的曾曾祖父,像他一样疯狂地迷恋上了音乐,手捧吉他,像他曾曾祖父一样,让整个家族头疼。
这份系统要求平衡的力量让米格走上了探寻家族往事之旅,帮助家族成员看到真相,让爱重新流动,曾曾祖父被看到和认可,使家庭系统重新获得某种形式上的平衡。
电影中故事的缘起,以及贯穿全片的主线就是:这个家族讨厌和禁止音乐。因为曾曾祖父因为音乐抛弃了家庭,曾曾祖母和曾祖母心中有怨恨,才定下了这样严厉的家规。
可看到最后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个无情可恨的人,并非如大家认为的抛弃家庭,而是逼于无奈,输给了命运。
了解真相的家人们,怨恨得以消散,根结得到化解。
海灵格老师说,唯有爱方能将排除的成员重新带回系统之中。
“在爱的记忆消失前,请记住我。”米格在电影的最后,在曾祖母COCO面前弹起吉他,用那首曾曾祖父所做的《请记住我》,唤醒了曾祖母的来自父爱的回忆,也正是这个行为让曾曾祖父终于回归家族中的位置,而不至于走上“终极死亡”。同时也让在亡灵世界的家人放弃了对音乐的诅咒,米格的音乐梦想,得到了家族的祝福。
《寻梦环游记》,开出了对死亡最好的止疼药。
如何支持悲伤者
了解经历丧失之后的反应,可以帮助我们去调动一些外在的力量来进行调节,让悲伤者能有可供努力的空间。
《超能陆战队》的小宏从小没有双亲,在逐渐变得开朗的时候却失去了一直依赖的哥哥,这时候大白的出现,是极具深意的。
分离和丧失是Bowlby鲍比的依恋理论中的核心概念。事实上,正是基于需要理解分离和丧失的早期经验对儿童发展的深远影响,促成了依恋理论的最初形成。由于依恋对于儿童情绪和身体的生存至关重要,依恋对象的丧失——包括分离这种暂时的丧失——都可以被视为依恋创伤的原型。依恋对象的丧失,所形成的依恋风格往往是不安全性,矛盾回避型的依恋风格。
矛盾回避型依恋的人,对亲人的死亡,失去,会感受到不安全、威胁感。这种死亡意义会威胁到当事人的自我存在感,自我满足,自我效能感以及生存的意义。如果在丧失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完成哀伤任务,他们往往会出现复杂性的哀伤。
他们的哀伤会呈现出几个核心议题:
分离困扰:对死亡或刺激极度渴求、或被死亡的恐惧占据内心,感觉孤独
创伤困扰:对人极度不信任、感觉不安全、世界观崩溃,刻意的无所顾忌,放任自流,感觉空虚,缺乏目标、动力;
害怕亲密;害怕被抛弃;
对自我的迷茫,对生存失去意义感。
拒绝回忆。
对人际关系的敏感,令到矛盾回避型风格的人,对别人的伸手援助,往往是拒绝的。于是,你可以看到远离人群,是他们最常呈现的状态。
3岁时父母双亡,《超能陆战队》中的男主角小宏在依恋上呈现出的也是矛盾回避型的依恋风格:除了依恋对象哥哥,他远离人群,没有朋友,孤僻;智商高,但缺乏生活目标,13岁高中毕业,研发机器人神乎其技,却躲在深巷赌博;无所顾忌,缺乏生存意义;事不关己,回避自己,回避体谅他人的感受。
总之一句话,此人比较的矛盾混合体。
建立希望
大白的第一次出现,是小宏哥哥的心意。他是想展示给小宏看,要利用自己的智慧做对人类有意义的事情。哥哥的实验室实在太酷了,小宏开始重新确立人生目标——我一定要考上这个学校!哥哥,给小宏造了关于“未来”的境,俗称——希望。带着希望,小宏变得动力十足。
有限的技术
大白的第二次出现,小宏正遭遇丧失的危机——哥哥死了。大白正好碰上了,于是他下载了全球最先进的丧失亲人哀伤治疗方案,化身哀伤治疗师,运用方法和策略帮小宏治疗。不过,看起来效果不佳,小宏对大白的治疗,基本是消极回应。明明痛得不行,还说不痛了;明明希望有人来支持,还是说不需要别人帮助,他甚至觉得大白是个大傻瓜。
哀伤的技术手段看起来不管用了,还好,小宏和大白还有“治疗关系”还在。他还允许大白留在身边。于是,陪伴,起了作用。
如如不动的陪伴
大白的陪伴,是不带技术性的,他的说法是:“你是我的患者,我一定不会放弃你。”他所展示出的是对小宏的坚持陪伴的态度。
这句话对于矛盾回避型的人来说,最暖心窝子,因为这是核心的需求——不要抛弃我。
稳定的亲密关系,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他们会由此而重新产生对人的依恋。
这样的陪伴,是不带条件的。“这样做对改善你的情绪有帮助吗?”大白会时常这样问。只要是对小宏说帮助,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大白的举动,展现出一个信号——我会回应你的要求。小宏收到的一个信号——我是一个重要的人。小宏获得存在的感觉。
真诚
大白与小宏的冲突危机出现在,小宏要求大白杀卡拉汉教授一幕。大白遇到治疗师的法理伦理冲突——来访者认为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复仇和杀人。治疗师是否都要无反顾地支持他?大白真诚的表达自己的底线——我不是设计出来伤害人类的。
同时稳稳地抓住情绪——“这样做对缓解你的情绪有帮助吗?”反复提问小宏。最终,小宏报告了他的混乱——他也不知道。
他的愤怒背后是对哥哥的不舍——哥哥再也不回来了。强忍了许久的小宏,终于哭了。哭泣,对于缓解哀伤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共同回忆
“人人都说只要回忆起他,他就会回来了。哼,这怎么可能。”这是小宏的话,同时也是所有面对挚爱亲人离世的哀伤者,心中一致认为的最大的谎言。回忆,怎么能让逝者死而复生?!要么就让他复活,要么就不要跟我说他还在这样的鬼话!
当哀伤者仍然充满着这样的愤怒的时候,其实,说明着哀伤者内心对失去事实的理智与情感两方的挣扎。理性上他明白事实发生,情感上却仍未能接受,在抗拒与接纳中摇摆。
“泰迪,他就在这里。”透过治疗师的坚持相信,带领小宏共同回忆哥哥的发明自己的经历。再一次重现哥哥的音容笑貌,情感和愿望。小宏,经历着同样悲喜,欢笑,那一刻,泰迪,真的还在这里。带着满满的回忆,小宏,对哥哥的实体执著转化成为新的象征和符号,回传到自己的内心。达成对丧失的情感上的接纳。
憎恨与宽恕、使命感
在丧失事件中,哀伤者都倾向于寻找需要为此事负责的人——寻找替罪羊。透过寻找替罪羊解决哀伤者的愤怒,与对自己无力挽回丧失的内疚等一系列强烈的情绪。小宏,在最初无法接受哥哥被害的事实,当他能够接纳事实,他的恨已经开始减少了。
“你的出现,将会帮助到许许多多的人。”泰迪设计大白的最初的愿望,是爱,如此热切,如此慈悲,深深地打动着小宏。这份感动,有助于小宏与哥哥产生新的链接——助人的使命。
带着使命,小宏,曾经被毁灭的世界,再次重建,他重新树立新的人生目标。
哀伤不能完成,大多数的时候,是因为,哀伤者固着在了过去,对未来绝望。而当眼睛看到未来的时候,心就能重新起飞。
“你这样做对事实一点帮助都没有。你的感受我懂。”小宏能对卡拉汉教授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他开始传递着哥哥的爱。
学会放手
影片的高潮,是小宏跟大白的分离。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依恋,没想到竟然再次要断裂了。是救大白,还是救卡拉汉的女儿?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含着眼泪,看着小宏怎样面对这场痛苦的抉择。
这像极了一场情境再现。父母死的时候,小宏不能做任何事;哥哥死的时候,小宏不能做任何事;现在呢,大白就在他的眼前,小宏好像还是不能做任何事。
不,他还是可以选择。他选择了接受大白的成全的爱,完成挽救卡拉汉女儿性命的使命,他选择,完成大白希望自己幸福的使命。
这场情境再现是极具寓意的。透露了死亡对于生命来说,是常态。我们无论多么的相爱,最终,我们还是会在各自的坟墓中道别,唯一不会消逝的是我存在心中的爱。
接纳死亡,接纳生命的无能为力,接纳生命的局限性,透过主动的选择放手,小宏再一次完成了他的哀伤,并将哀伤升华。
哀伤从心理的层面,上升为精神的层面。这次的丧失,小宏,变得更加主动和积极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