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针头堆满纸篓,沾满不明液体的TT散落房间各个角落,电视里播放着最新一集的《今日说法》。
伟文窝在沙发,他把烟掐灭在堆满烟头的外卖盒,眼也不抬道:“谁派你来的?”
——以上场景来自我的想象。
见到唐伟文之前,我始终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他扎上一针,从而患上HIV。
成都南三环五段,石羊工业园区,三楼。
整整一层楼容纳了两百多人,他们都是天猫商铺“仁博大药房”的员工。其中有一个特别的十人小组,叫做艾滋小组,业务是售卖艾滋病毒试纸以及相关客服售后,截至2019年七月,其中仅一款试纸评论就有132182条。
唐伟文是2017年进入仁博的,最初他只是做隐形眼镜的客服,每天和顾客短暂的交流,回答一些类似于月抛和日抛的区别的问题,一单接一单,简简单单的交流后,再无交集。他说,加入艾滋小组,才明白会有顾客可以孜孜不倦地连续几个月都来问客服问题。
“进了小组之后,每个客户的聊天量大概是以前的五六倍了,工作量大了很多,也听了不少的故事”唐伟文笑着说,“也烦,但至少也不像以前那么无聊了。”
白天对于李虹来说,尤其漫长。
她和年幼的孩子一起在家,每天的工作就是等待丈夫下班,等待孩子长大,恒久的寂寞与失语使她的白天变得很长,长到令她生气,气得像心里坠了一块铅;又让她害怕,害怕自己就这样在窗户透进的猛烈阳光里融化。
她拿出手机,打开淘宝,找到两个月前她买过一套艾滋病病毒试纸的店铺,“你们不要害我!!!”,她发给客服一句用三个感叹号结尾的语段。
似乎是在宣泄、在嘶吼,那是极度紧张与恐惧下的神经质,她面色苍白,双手颤抖,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她用手机打字的速度。
一切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在家当主妇的李虹无意间在新闻软件上看到了一则关于艾滋病的报道,报道中简略涉及一些艾滋病病症,她开始疑虑,自己也存在某些病症,会不会,自己也有病。当日她在淘宝订购一份艾滋病试纸。
丈夫下班回家,看上去很疲惫,她想给他一个回家的拥抱,丈夫把他推开,轻声说,晚饭好了吗?
整顿晚餐无话,李红抬头,看到丈夫埋头吃饭,一边回复着手机信息,她看着桌上自己精心摆放的菜品,感到一些透明的悲哀。
入夜,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李虹望着天花板,犹豫了很久,轻声说:“我买了份艾滋病试纸”,身边的男人没有回答她,她听到细微的鼾声。
试纸到了,检查结果阴性,她查询了艾滋病相关知识,也知道了所谓窗口期、潜伏期。了解的越多,对于这种病毒的恐惧就越深刻。
她长久地凝视着因为血液检查刺破的手指上的小创口,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头脑中产生。
“你们是不是在试纸上投毒了,我一刺破手指,就会感染。”
她这样问淘宝客服。
她越来越怕,她也给丈夫说过,男人一向话少,并不在意太多,只是让她不要太过敏感。
一个人呆在家里,白昼变得越来越长,思想也越来越长。
她也越来越确信,那家售卖试纸的淘宝店,实质上是一家传播病毒的黑店,即便是试纸没有让她染病,那家店已经知道了她的地址,迟早会找上门来的。
李虹信佛,她相信那家淘宝店是上天派来给她降下灾害的;她也有的是时间,足够让她每天不停地和淘宝客服缠斗,她无数次发同一句话:“你们不要害我!”
持续的恐惧使她变得苍白而瘦削,丈夫在吃饭时看到她拿筷子颤抖的手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那个男人请了假,带妻子去专业的三甲医院检查身体,给淘宝客服打电话道歉,他甚至跪在他苍白的妻子面前恳求她放下恐惧好好生活,李虹回应了他的拥抱,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她说,没人救得了我,我是注定会得那种病的。
李虹去精神科住院的那天是周六,天气很好,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尖叫,安静乖巧,好像回到很久以前那些普通的白天。
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走,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害怕了。
唐伟文收到过一张照片,是她拍的丈夫跪在地上恳求的样子,她接着又发,“他终究还是在意我的。”
那是她发给淘宝客服的最后一条消息。
小鹏那段时间其实过得不太如意,刚和关系最好的闺蜜绝交,原因是闺蜜的男友觉得他很恶心。他不怪闺蜜,在出柜以后他就已经习惯了这些眼光。在公司也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也没人愿意和他多说话。
小鹏是那种对艾滋相关知识比较了解的人,毕竟作为“圈子里”的人,多少还是会去学习的。
“他买了两份试纸,直接下单的。也没有联系客服询问使用方法之类的。”
“那后来来找你们了?”
“来了啊,他后来给我们把他的爱情故事详详细细地给我们讲了一遍,我们又不知道怎么回他,只能听着呗,反正很多时候,客户也把我们当成一个树洞。”
小鹏和阿龙是在某个交友软件上认识的,聊了很多,也聊得投缘,互相也分享了很多过去和生活。
见面是阿龙提的,小鹏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提了一个要求,如果要开房,先做检查,阿龙也同意了。
那天夜里他们聊了很多,酒也消耗了不少,在酒吧门口阿龙俯身吻他,酒精味加上一点烟草味。
阿龙说,我真的很希望从前就能够陪着你,这样就没人敢嘲笑你也没人敢欺负你了。他们抱在一起,都流泪了,后来小鹏说被阿龙抱着的那一分钟他希望可以永远重复下去。
在酒店里,他们静默地坐着,小鹏偷偷抬头看阿龙,这个让他着迷的男人低头看着脚尖,没有说话。十五分钟,漫长得好像一辈子。
时间到了,阿龙的试纸上有两根杠,阳性。
小鹏没说话,起身摔门而去,在夜里无人的街道上一边生气一边委屈,生气是因为阿龙骗了他,委屈是因为想不通像他那样温暖的身体里怎么会寄宿着那么恶毒的病毒。
小鹏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再孤单一人了,他甚至有想过去租一套大点的房子,两个人一起住,可是命运似乎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让他可以按照本性去相爱去生活,手机一直在响,小鹏的眼泪也一直在流。
后来阿龙找到小鹏,他哭着道歉,他说他太喜欢小鹏了,所以不敢告诉他,他不求小鹏接受他,只是想说句对不起。
小鹏也哭了,哭的特伤心,哭完以后小鹏走到阿龙跟前,抱住他,耳朵贴在阿龙的胸口上听了一会儿,砰砰砰,是健康的温暖的心跳。
他把阿龙的眼泪鼻涕都抹掉,一字一句的说,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吧。
阿May在五月快结束的时候哭了一次。
她很少哭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一个小小的伤口,是采血时刺破的,已经基本看不到了。她刚刚检测出自己有艾滋,试纸上的两条红杠像是两道鲜红的伤口。
这让阿May很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自己19岁的肉体从此以后将会变得一文不值。
这是阿May做小姐的第三年,她还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偏远的村落,不想在土地上日晒雨淋一天天变得愚笨而呆滞。
阿May原名叫伍月,三年前她逃到县城。
那天父亲在田坎上摔倒了,脑溢血,瘫痪。
阿May不爱读书,更吃不了下地干活的苦,拿了家里两百块钱乘上一周一班的长途巴士来到城里。想找点活干。
到县城时已经入夜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明亮的夜晚,她喜欢这种夜晚的明亮。
她去KTV找工作,经理嫌她土,让她走,穿着西装的男人让她留下了,是KTV的老板,老板长得很斯文,带着金丝眼镜,细声细气地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伍月,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写在了员工表上。她不怎么识字,但也记住自己名字的写法了。
后来,后来时间就过得快起来了,她做了小姐,工作很轻松,无非就是挥霍肉体与时间。
妈妈桑叫她阿May,尽管她不懂英文,但也知道了May就是五月的意思。
染病的时间大概在五月中旬,那天她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酒,喝得有点多,杯子里有冰块,她趴在桌上,无聊地看着杯壁上不停地冒水珠,在杯底汇集成一滩水,她对身边坐着的男人说,你看,杯子在哭。
她依稀记得那天晚上说了很多话,她说她叫阿May,May是五月的意思,是英文,她也记得那个男人后来抓着她的手沾着杯底凝结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三个字母:M、A、Y,五月是这样写的,她总算知道了。
阿May很少流眼泪,但是检查出艾滋的那天她还是稍微哭了一下。
因为阿May突然想到,来这个城市三年,没付钱就睡过她的男人也就两个,一个教会她写中文名字,一个教会她写英文名字。一个让她做了小姐,一个让她染上艾滋。
她还想起小时候看别人出嫁,嫁衣和鞭炮,还有鲜艳的汽车在凹凸不平土路上颠簸开过。她也有想过要做一个漂亮的新娘子,现在唯一还记得的愿望也落空了。
她决定去拍一套写真,婚纱照,一个人拍,这辈子没过好,但至少还有点念想可以完成。
在影楼的时候交了钱,工作人员让她签名,她握住笔想了好一阵,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
五月。
“她说她想通了,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她可能时间不多了,想好好活一次。”
伟文说他一直挺心疼这女孩的,说完他又笑了。
“其实艾滋哪有这么可怕,按时吃药,其实也能正常的生活。不过啊,她之前那样活着,也得吃个大亏才会学乖一点。”
采访结束,从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成都的夏天阳光凶猛。和很多人一样,我就这样无防备地走进阳光里。
人,终究是要自救的,我突然想到伟文说的话。
也许我们都一样可悲又可爱,在死亡面前才学着真诚,在悲哀面前才学会乐观。
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