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路人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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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和我睡觉的王老太。
王老太,就是我奶奶。
从我记事到现在,老家村里许多人都叫她“王老太”。其实奶奶姓朱,名红英。跟了爷爷以后虽没改姓,可是进了老王家的门自然就有了王字开头的称呼了。奶奶也说不清自己生日是哪一天,她说太太记得,太太不在了以后便没人知道了。
从小直到中学,从安徽到福建再到南京,我都和奶奶睡。高中去了上海,之后在外地念大学,奶奶回了老家,跟她睡一张床的机会就少了。
在我只有胳膊那么长的时候,是蜷在奶奶怀里睡,姿势奔放还睡得香。许多小孩儿都有睡觉掉下床去的经历,我几乎没有,稍微动一动奶奶就睁眼看看我是不是蹬被子了,掉下床怕是不可能。天凉时她老把我的脚丫往大腿间一夹,给我捂着,哼首谣或者讲讲她小时候的事。
她说日本鬼子打中国那时候她三岁,太太背着她逃命,奶奶的鞋掉了太太也没敢回头去捡。我听着吓哭了,问她要是日本鬼子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她说要是小鬼子来了她就也背着我逃命。
小时候临睡前,奶奶搂着我总要念叨上一段,“你是奶奶的心,奶奶指甲眼儿里的肉,你是奶奶的心肝宝贝疙瘩肉……”。
但白天她对我喊得最多的是“小炮子子”,她一这么喊,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身上玩儿得脏兮兮,或者奶奶说话我不听还捣乱的时候,她就这么吼我一声。见状不对我立马瘫倒在地梨花带雨鼻涕横流,奶奶见我哭回回都心软,瞪着我说“不许哭!”一边把我拉回怀里,捏完我的鼻涕,再放我去玩。
从小到大我只挨过妈妈的揍,不懂事犯错了,见了长辈不叫人了,跟别人告状说她是“母老虎”了,都得挨打上规矩。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挨打罚跪完还得说知道错了。有时候我觉得她只是心情不爽,见我又不顺眼了所以发脾气。可如果不是妈妈这么管着我,我恐怕会变成个讨嫌又不懂分寸的坏孩子吧。
可我也运好,爸爸从小舍不得打我,对我心软得很,有求必应。家里三个弟弟妹妹都让外公揍过,却被我撞上了头一个生下来的特殊待遇,妈妈说有次外公抱我,我尿了他一身,他一点儿火气都没有还喜笑颜开地乐。
在妈妈这头我是年纪最大的孩子,但弟弟妹妹都尊敬我,还对我好。小姨打小爱给我买零食,小时候我管小姨叫“钱多多”。高中跟舅舅舅妈住了一年,舅妈对我无微不至。在爸爸这边我是七个小孩儿里年纪最小的,大人们都特别宠着我,哥哥姐姐们也不嫌我皮,待我很好。
而奶奶呢,奶奶陪着我从咿呀学语到叛逆,她知道我所有的小心思和秘密,知道我爱吃什么,知道我怕什么,知道说什么故事我睡得最快。
我是奶奶的枕边人,听她稀稀落落讲从前的旧故事。
爷爷在爸爸十六岁时就过世了,奶奶自那起就没了说话的人,她年轻时要强,老了却总叹气掉眼泪。她说有了我这个小孙女之后,她又多了说话的人,且我不嫌她啰嗦。她讲了十几二十遍,一百两百回的从前故事,我都当成第一遍听。
说话的人……说话的人,小时候不懂为什么人要有个能说话的人。长大了自然而然能明白些,她也是我枕边说话的人。
到了高中,假期我回老家也是跟奶奶睡。门口人拿奶奶开涮“梅梅这么大了还跟你睡啊,肯定不想跟你睡了,不嫌你啊。”奶奶说“她不嫌。”
晚上她却问我“梅梅啊,嫌不嫌奶奶啊。”
“嫌什么,听人胡说,我拉屎拉尿在你床上的时候你嫌不嫌我。”
她一下笑了,拿手比了萝卜那么长笑话我“别说你这么长的时候了,四五岁送你去上学,你天天湿着裤子回家,到了七八岁了还尿床,我都快洗不动被子了,你丑不丑……”
只不过长大了,她再要把我的冰脚丫夹在大腿我可不干了,我得把身子掰成什么样才能够得着她那么短的腿啊。抱不住我她就悠住我的手膀睡,我就逗她,说她怎么这么粘人。
有回我玩儿着手机,她自己念着念着睡着了。我盯着她的小脸盘子打量了好一会儿,看着她右边脸下巴的两块疤印子,她自己挠破的。我六七岁时,妈妈去厦门看爸爸,我和奶奶在家。有天我嘴馋想吃零食,她捏了几个面团放锅里炸给我吃,怕我让油溅了好多次让我离远点。锅砰砰地响,我趁她在旁忙活,就揭开盖儿拿根筷子戳油锅里的团子。
油一下炸开了,那时用烧煤球的炉子,锅刚好到我胸口的高度。噼里啪啦一阵,油溅了许多在我脸上,我额头加上大半边脸都被油炸得半熟。我疼的大叫,奶奶问声跑来看到我,慌得把脸盆摔在地上一把抓我去堂屋看我的脸,然后她一下就哭了。她拿着肥皂往我脸上涂,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威胁她“你别哭,你再哭我就往脸上挠。”
我也不敢哭,但疼得眼泪直掉。她在那一会儿急得也不敢哭,她就抠自己的脸,后来就留了疤。
烂了脸的那一阵,每天都涂药,炸伤的皮皱巴巴又结痂发黑却不能自己揭下来。班上没有孩子愿意靠近我,还总拿我的脸开玩笑。每天我都一个人下课了在座位上埋着头,百无聊赖地等放学。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丑,我也没意识到我丑,我不过就是像一般小朋友一样受伤了得涂药,痊愈了就过去了,不耽误玩儿。
但这些回家了我从不跟奶奶说,引得她着急。
有天,班上一个女孩儿对着我说,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脸?我说好哇,然后她奔走相告说摸着恶心死啦,让大家都来摸。我也没有拒绝,反倒有点儿高兴人家都围着我。最初只是一点刺痛,后来越来越疼,我没绷住,一阵委屈,哭着跑走了。
那晚睡觉前我问奶奶我的脸是不是很恶心,她哭了。我就在那一会儿有些怨自己,又惹她哭了。
后来,也还是运好,看了医生抹了几个月的药,旧皮脱了,脸也长好了,一点也没留疤。我跟奶奶说“幸亏你给我抹了肥皂呀。”。幸亏脸长好了了,不然难看事小,我奶奶自责可就不好了。
11月回去跟她睡的那几晚,她问我有没有怪过她。我说没有,“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是我自己把锅弄炸了,怪你干嘛,再说了你脸都让自己抠烂了……”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打上瞌睡了,我对着她的脸抱怨她一点也不走心听我说话。
文山有个王老太,
善良勤劳又可爱。
老太有个小孙女,
孙女也爱王老太。
——王老太的小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