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逐渐笼罩幽静的大地,阴霾的天空,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傅子衿从大巴车的窗户望去,漫无边际的白茫茫,瑟瑟的风从车窗缝隙钻进,吹起一阵寒冷,傅子衿低声咳嗽,浑身无力,用英语询问前排的陌生旅客:“救援的车辆还没来吗?”
旅客沮丧的摇头,傅子衿裹紧大衣,戴入耳机,失望的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心情如坠深渊,自嘲一笑。
她执意要观赏俄罗斯的神秘边陲小镇,不顾堂哥傅子洛的劝阻和自己感冒多日的糟糕身体状况,悄悄的独自冒着寒风深雪登上了开往小镇的列车,结果风雪太大,四处封路,车子无法前行,汽油耗尽,只有等待救援车辆的来临。
傅子衿睡意袭来,身子渐渐倾斜,手机忽然震动,意识略略清醒,是堂哥打过来的,傅子衿接通电话,傅子洛气急败坏的怒吼:“傅子衿,你在哪里,快点回来,我出来旅游就不该带你!”
傅子衿轻声回答:“哥哥,我被困在路上了……”话未说尽,手机电量耗尽关机,傅子衿感叹果真祸不单行,却意外听见熟悉的语言“中国人?”
傅子衿努力回头,恍惚之间看见少年清俊的轮廓,微笑:“对,来自中国禹城,叫做傅子衿,可以借用你的手机吗?”
处于这种困境,傅子衿迫切抓住一切机遇,然而感到无法抗拒的昏昏欲睡,渐渐阖眼,下一秒却被人摇醒:“你发烧了,别睡觉。”费力睁开双眼,傅子衿看见一双深邃清亮的黑眸,干净明澈,漂亮极了。
知道对方的好意,在冰天雪地的时候高烧睡着并不是一件好事。“傅子衿,你要给谁打电话,号码是多少?”少年急切的询问,傅子衿想要报出堂哥的手机号码却察觉大脑一片模糊,竟然不能回忆起号码。
“号码记不起来了,好冷…想睡觉…,你名字…是….”傅子衿的声音断断续续,渐轻渐弱,透露浓重的疲倦,没料到,少年突然拥抱住她,清新的味道扑鼻而来,傅子衿想挣脱,却眷念这份久违的温暖,紧紧蜷缩在少年的怀中,听见少年宛如自己学习多年小提琴般悦耳动听的声音询问“谢辰阳,我的名字。暖和点了吗?”
“嗯。” 傅子衿轻声回应,忽然触碰到一串温润的物件,是佛珠,深褐色珠子上呈现斑驳的纹路,傅子衿轻微转动,十四颗,泛着淡淡色泽,飘荡出一种悠久而深邃的岁月气息。
“你信佛?”
“不信,只是偶尔读读佛经。”谢辰阳摘下佛珠,任由傅子衿把玩。
“佛经,深奥玄妙,你才多大啊。”傅子衿捏着佛珠,深褐珠子宛如诡秘的眼,凝视万物,无悲无欢,几分渗人。
“十七岁。十四颗佛珠代表十四种无畏功德,令众生同享共德,倒是可笑,人多有心虚黑暗之事,怎敢无畏,不说这些了,倒是你,法国好玩吗?德国科隆学小提琴的六年你过得怎样,子衿,对啊,你应该不记得…..”
实际上傅子衿只听见十七岁三个字后,意识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
在莫斯科医院的五天,傅子衿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走遍每个病房,想追寻到寒冷的冬季给予她暖和的少年,多亏了他,傅子衿才没有活生生高烧冻死,可惜了无音讯,留下的仅有一串深褐色佛珠萦绕手腕,散发淡淡檀香,证明列车里依偎取暖并不是南柯一梦。
“谢辰阳”傅子衿低声呢喃,打着点滴,看向银装素裹的莫斯科,伸手扯了扯在一旁浏览报纸的傅子洛的衣袖,坚定不移的说:“哥哥,帮我找到那个人,任何方式。”
傅子洛放下报纸,嗤笑:“找到之后呢?子衿,你想干什么,用钱报恩还是借助傅氏来给予他恩惠,别告诉我你想以身相许。”傅子衿蹙眉,半晌无言以对,恼怒喊了句:“傅子洛!”躲进了被子,从而忽视了傅子洛晦暗幽深的目光,也未得及深想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堂哥为何这般回应。
二:
陡峭的山峰直插入云霄,乳白色的浮云仿佛飘浮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傅子衿眺望远方,巍峨的山岭终年覆盖皑皑白雪,一望无垠的原始山川地貌,壮阔宏伟的景象,让人惊叹,脑海猛然浮现出近日翻阅的佛语,傅子衿轻念:“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倒不如大雪茫茫落得干净自在。”手指划过沁凉的佛珠。
傅子洛穿戴滑雪装备,皱眉:“子衿,你最近一段时间疯魔了,整日围着些佛经看,你才十七岁,别涉及这些。”
“勿妄言,佛曰因果自有轮回。我先去滑雪了”傅子衿戴好墨镜,纵身滑进一望无际的雪地,身姿婀娜灵活,动作娴熟高超,傅子洛却发现自己的装备出现问题,不得已下山更换,到达山下时,傅子洛感到脚下的雪地在轻微的颤抖,惊恐的转身,铺天盖地的雪朝他扑面而来,傅子洛眼前白茫茫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傅子衿!”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救援搜索,一无所获,傅子洛濒临崩溃的边缘时,猛然看见旭日初升照耀下白雪茫茫之中闪烁微弱的褐色光泽,傅子洛立刻呼唤救援人员狂奔而去,终究发现了四肢冰凉的傅子衿。
守护在昏迷不醒傅子衿的病床边,傅子洛久久盯着深褐色佛珠出神,耳畔仿佛响起傅子衿的话语:“勿妄言,佛曰因果自有轮回。”
环环相扣,因果轮回,果真如此?傅子洛沉思静默。
夜色如同浓稠的黑墨,逐渐晕染散落,禹城的中心步行街,华灯初上,人声鼎沸,一派繁华热闹的都市景象,麦当劳门口的不远处,更是人群拥挤,团团围住一支演奏的乐队,主唱嘶哑雄厚的声音格外动听,但引人注目却是吉他手,清瘦颀长的少年,面如冠玉,深邃幽暗的黑眸,似笑非笑,不羁随性的拨弄吉他的模样引得无数女生的偷拍与尖叫。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逐渐离开,乐队稍作休息,结束演出,主唱笑着拍了拍吉他手的肩膀:“谢辰阳,今天谢谢你的帮忙了,收获颇丰,三七分成,行吗?”
谢辰阳点头,用纸巾擦拭下湿透的刘海,大口饮水,拿回报酬,背着吉他,返回家中,收到了久违的来信,展开信纸,字迹工整严谨,“辰阳,得知你一切安好,叔叔很放心,最近很抱歉没有给你回信,因为叔叔贪玩的女儿滑雪时突遇雪崩,侥幸捡回一命,全家惊慌,将返回禹城本家修养,忙于此事。若钱不够,告知叔叔汇款过来。”
谢辰阳紧捏着信纸,面色霎时惨白,阖上阒寂幽深的黑眸,即刻睁开,转瞬跨出家门,乘车直奔禹城郊区的一座年代久远僻静的寺庙。
经幡浮动,禅意深远,谢辰阳推开一扇矮门,里面唯有一年迈身披袈裟的高僧敲击木鱼,静心诵读,四下沉寂,高僧听见声响,停止动作,缓缓开口:“如此焦躁,辰阳你那些年修行白费了。”
“传闻我是所谓天煞孤星,克亲克友,是真的吗?”谢辰阳步步逼近,年轻青涩的面庞甚是沉重。
“胡言乱语,如今你已经读高三,怎么还相信这些。”高僧站起,继而微笑,和煦的话语安抚谢辰阳躁动繁杂的心境,“何况我早已说过,凡事冥冥皆有定数,归咎于一人之身,荒谬至极,辰阳,你还是太年轻了。”
谢辰阳垂下眼睛,跪在蒲团,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孽徒惟愿傅氏子衿,此生长乐无极,百岁无忧,甘愿折寿十年,永坠入阿鼻地狱。”俄罗斯雪夜中苍白憔悴的女孩的面孔一闪而过,生母鲜血染红白色风信子的凄艳惨烈的画面,瑟瑟寒风中被驱逐家门的景象此刻纷至沓来,谢辰阳紧抿薄唇,俯身叩首。
佛普渡芸芸众生,为何当谢辰阳处于深渊绝望之际没有挽救于他,尽管曾经藏匿佛寺三年,青灯古佛,钟晨暮鼓,谢辰阳却从未在内心信仰佛教,他相信唯有自己,所以称呼自身为“孽徒”,不配也不会是真正的佛门子弟。
三:
九月,禹城一中开学报到,作为实验班的班长,谢辰阳协助老师处理完各种琐事,最后上缴完生活费,返回教室途中,经过校长办公室,透过门缝,竟然瞥见熟悉的容颜,停驻脚步,只见傅子衿微扬尖尖的下颚,轻柔却倨傲说:“不要再废话,凭借我是禹城傅氏的傅子衿这点,可不可以让我进实验班。”校长无奈妥协,禹城傅氏,名门望族,历经百年兴衰沉浮,屹立至今。
多年之后,谢辰阳偶然傅子衿提起这件事情,傅子衿沉默了许久,说:“那天回去以后,爷爷第一次打我,爷爷一生最痛恨仗势欺人,我却犯了他的忌讳,但是能够换来和你同班,又十分值得。”
傅子衿返回禹城,无意在禹城一中悬挂的横条上“热烈恭喜我校谢辰阳荣获全国奥赛一等奖”,清晰看见了谢辰阳的名字,之后一切顺理成章。
谢辰阳走入教室,敲了敲同桌李倩的桌子,笑了笑:“老师让你换座位去第一排,如你所愿,更好学习。”李倩勤奋好学,但腼腆内向,想换到前排座位更好听老师讲课却一直不敢向班主任提出,踌躇许久,终究是谢辰阳实现她的想法。
但是晚自习时,李倩亲眼瞧着空降实验班的女生,一袭考究精致的连衣裙,琥珀色的眼瞳,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宛如上弦月,靡颜腻理,引得全班的轰动,成为了谢辰阳新的同桌,李倩用笔在草稿纸狠狠划过,刺破薄薄的纸张。
傅子衿注定成为实验班的异数,很少交作业,不必参加考试,甚至会连续几天缺课,而各科老师对傅子衿的一切行为熟视无睹,关于傅子衿的猜测众说纷纭,但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傅子衿和谢辰阳的关系匪浅,有好事者对傅子衿旁敲侧击,傅子衿一本正经回复:“救命恩人。”众人一笑而过,显然不相信。
午休时刻,谢辰阳手提新鲜出炉的葡式蛋挞走进教室,看向埋头睡觉的傅子衿,伸手摇醒,指尖触碰是少女温润白皙的肌肤,却横亘一道狭长的伤痕,谢辰阳眼底冷冽,傅子衿悠悠转醒,接过蛋挞,抬眼却看见谢辰阳盯着自己脖子,随意一笑:“伤疤很难看吗?别介意,医生说过会消失的。”
“不难看,我只是不希望某天再见到你是在你的葬礼上。”谢辰阳神情淡漠,抽出吸管,戳入奶茶,递给傅子衿。
“也许,我无法预测未来。但人生不过黄粱一梦,索性活的洒脱,追求自己所喜欢的事情,方才尽兴。”傅子衿咬住吸管,若有所思得回视谢辰阳,琥珀的瞳孔在璀璨的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直逼谢辰阳的内心。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阿尔卑斯山那场惊天动地的雪崩差点埋葬了傅子衿的生命,让疼爱她的亲人长辈被惊吓的魂飞魄散,勒令让常年生活国外的傅子衿回归禹城本家,禁止了一切危险活动,可是依然关不住那颗飞扬鲜活,追求刺激的心。
纵使这么多年悄然流逝,但子衿的性情貌似一点未改变,谢辰阳轻声叹息,翻开练习册准备做题,却蓦然被傅子衿握住手腕,手腕上佩戴着物归原主的佛珠静静流淌光辉,而后听见傅子衿娇俏明快的声音:“忘记告诉你一件事,多亏了这串佛珠,我掩埋在雪地的时候才被发现,谢辰阳,你已经救我两次性命了。”
谢辰阳侧目,漆黑清亮的眼睛倒映出傅子衿的笑靥如花的模样,足以颠倒众生。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无意救下她的性命,两次,佛家有言: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他也不必再迷著计较,徒增烦恼,深夜造访寺庙,是他多虑了。
四:
禹城大多数是晴空万里,却罕见的连续七天阴雨绵绵,又逢十一月的立冬,天气骤凉,遭遇雪埋的傅子衿身体终究大不如前,遇上这种天气,无奈卧床休养,向学校请假多日。
傅子衿躺在舒适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实在无法入睡,索性点开了视频和远在法国的傅子洛聊天,可怜兮兮的诉说自己百般无聊的日子,傅子洛听闻后,沉默几秒,承诺了明日后即归禹城,来探望她。
傅子衿欣喜若狂,挂断了视频,无疑傅子洛是对待自己如珠似玉,借用父亲的戏言,全世界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傅子洛这样关心疼爱傅子衿。但是傅子衿清楚记得,父亲的原话是用来形容楚宸,全世界都不会再有第二个楚宸这样对傅子衿千依百顺。
只是,后来谁不会在提起楚宸这个名字,年幼早夭,楚家的禁忌。
一觉到天明,傅子衿裹紧大衣,准备吃早餐,沿着楼梯顺势而下,在二楼却被爷爷傅铭叫住,陪同下棋。迈入书房,丰厚藏书,盘香袅袅,幽静沉寂,无端令人凝神静气。傅子衿落座,执白棋先行,抢占先机,傅老爷子兵行险棋,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并无多久,傅子衿全盘皆输。
傅子衿也并不沮丧,输习惯了,悠闲将一颗颗白棋捡回棋盒。老爷子不禁摇头,笑说:“孙辈的人唯有你会下棋,结果这么多年你竟然没点长进。”
“爷爷,我也不喜欢下棋,你忘记了,当初是楚辰学棋的时候,我黏着他也就顺便学了几招。”傅子衿把最后一颗白棋收回,抬眸,看见爷爷阴郁的面色,才反应自己刚才提及了不该说的人。
“爷爷,这是傅家,又不是楚家,我说了楚宸名字又怎样。”傅子衿琥珀色的水眸毫不畏惧的直视傅老爷子久经沧桑威严的双眼 “而且把当年所有的不幸之事全部归咎于到七岁病逝的楚辰身上,就因为一个道士一派胡言说楚辰是天煞孤星,孤克六亲死八方,荒唐可笑。楚辰死后名字成为禁忌不许再提,与他相关的东西焚烧一空,连坟墓我竟然都找不到,黄泉之下叶阿姨和昏迷至今的楚大伯如何安心。”
“子衿,谨言慎行。”并没有预料中的狂风暴雨的呵斥,傅子衿只见爷爷似是无奈的重重叹息,忽而泪水盈眶,楚宸,论起来仅是她儿时的玩伴,六岁之前傅子衿没有随父去法国前,是在禹城生活,父亲和楚宸的父亲是挚友,楚父常常邀请傅子衿一家前往江城楚家做客,有段时间由于种种原因,楚宸被寄养在傅家,年纪相仿的傅子衿和楚宸,青梅竹马,朝夕相处,无忧逍遥的童年,以致傅子衿对楚宸怀念至今,更是敢替楚辰鸣冤抱不平之人。
谢辰阳习惯性瞥了一眼身边空荡荡多日的座位,收拾好书本,走出教室,裹紧羽绒服,仍然感觉身体一阵冷热交替,头疼难忍,拒绝了好友赵峰打球的邀请,前往学校旁边的小诊所就医。
冰凉的液体滴入身体,谢辰阳躺在椅子上沉沉入睡,睡眠中感觉隐约有人三四次伸手触碰他的额头,一觉醒来,蓦然看见傅子衿柔美的侧颜,令人惊艳的窒息,谢辰阳轻笑,惊动了傅子衿“你总算醒了,打你电话不接,还是通过赵峰才找到你。”
“抱歉我手机静音,来多久了?”谢辰阳低头,看向打针的右手,拔掉了针头,被傅子衿纤长的五指紧紧按压,没有一点出血迹象。
“一个小时吧,也没多久,看你睡的多沉,拔针你也没反应。”傅子衿松开手,转瞬又被谢辰阳捉住手,十指相扣,悄然缩进谢辰阳宽大的衣袖,两人携手走出诊所。
禹城,火树银花,纵然冬季来临,也没有降低人们夜晚出游的热情,傅子衿买下一串糖葫芦,仰起芙蓉面笑吟吟询问谢辰阳是否想吃,下一秒却自己咬了一颗。
谢辰阳却发觉傅子衿眼眶泛红,蹙眉:“你哭过?发生什么事了。”
“竟然被你发现了。”傅子衿将糖葫芦递给谢辰阳,接着说:“没什么,今天突然想起一个过世多年的朋友,伤心而哭。”
“逝者安息,他估计也不希望你这样伤心。”谢辰阳吃掉两颗糖葫芦,入口酸甜,好像记忆里母亲买的那一串的味道。
“逝者安息,他怎么可能得以安息…”傅子衿喃喃自语,忽然目光如炬望向谢辰阳:“辰阳,你看过佛经,那么你相命吗?相信有所谓天煞孤星转世,克亲克友的说辞吗?”
谢辰阳抿唇,垂眸,蓦然握紧了傅子衿的手,说:“我从未信命,只信自己。根身镜相一切无妄,皆是空花水月,更别提荒诞的天煞孤星。”说罢,谢辰阳轻轻松开傅子衿,摘下佩戴的佛珠,庄重虔诚戴入傅子衿的手腕,抬眼,语调低缓:“这串佛珠曾经陪伴我念过成千上万遍佛经,也被得道高僧开光,如今转赠于你,子衿,我期望你一世平安。”
傅子衿凝神怔怔看着眼前真诚清爽的少年,无垠心底绽放层层叠叠的繁盛花海,璀璨一笑,转瞬却瞧见身着深色风衣的傅子洛朝着自己走近,颀长清瘦,凌然桀骜,眼睛冰凉的,低垂的,看向谢辰阳,在转向自己,冷声道出一个事实:“傅子衿,你知道这个男生是谁吗,是依靠三叔资助多年得以上学,无父无母的孤儿。三叔与谢辰阳通信多年,信件中三叔或多或少提及过你,换而言之,谢辰阳很清楚你的身份,所以他现在接近你是什么意图。”
傅子衿的父亲是傅老爷子第三子傅旷博,即年纪最小的幺儿,傅子洛尊称一声“三叔”。
五:
谢辰阳看着自己的新同桌外向的男生侃侃而谈,分外聒噪,忍不住出声打断,谁知新同桌说:“傅子衿一向爱说爱笑,从来没见你不耐烦。”
谢辰阳默然,重新专注于作业,傅子衿已经逾越一月的时间没有上课,据说是退学了,但关于傅子衿的物品一直没有人收拾,被安置在角落。
至于那天和傅子衿最后一次的见面,谢辰阳选择遗忘,只愿意记得那天傅子衿跟随傅子洛离开后,洁白的雪簌簌从天而降,禹城迎来了第一场雪,正如谢辰阳与傅子衿相逢俄罗斯的雪夜。
相始于雪夜,终止于雪夜,善始善终,也算得圆满,对于谢辰阳而言,傅子衿终究是源自于幼时的情谊与意外的邂逅,不必强求,无谓执念。
傅子洛从未预料到自已对于谢辰阳的调查,竟然掀起滔天巨浪,那是傅子洛骄傲的一生中最为后悔的事情,直接将傅子衿的人生推向谢辰阳的生命轨迹。
傅子衿拨通父亲的电话询问关于这件事情,得到竟然是父亲良久的沉默后对她近乎恳求的语调:“子衿,不要询问关于谢辰阳的一切,当我善积行德而已。”
自己的父亲资助甚至写信给谢辰阳多年,这些事情傅子衿被父亲隐瞒的滴水不漏,傅子洛是在帮三叔整理书房的时候,偶然发现一些信件,从而获知谢辰阳的存在,起初未曾在意,却猝不及防,傅子衿和谢辰阳的相识。
傅老爷子雷厉风行的结束了傅子洛的暗中的调查,冷眼瞧着最为看重的孙子,傅子洛挺直站立在偌大的书房,桀骜的眉眼,与飞扬明媚的傅子衿何其相似,傅家上下都清楚,傅子洛最疼爱堂妹傅子衿。
“子衿此后自有她的人生,何必处处干预,子洛,你应该明白过犹不及。”傅老爷子饮下浓茶,“谢辰阳那个孩子,你从此以后不能再插手,倘若没有当年那些事情,他的出息远在你之上啊…..”重重的叹息,傅老爷子合上茶盖,遮住了陈年旧事。
傅子洛面对傅氏长辈讳莫如深的态度,反而要追查到底,最终却被傅子衿无意中撞破真相,那日,傅子衿不慎将谢辰阳所赠的佛珠掉入盛满香灰的炉子,急忙捡起,准备擦拭之际蓦然发现佛珠内壁沾染香灰,浮现出一个极小的字,傅子衿端详半天,忽而泪流满面,傅子洛听声赶来,慌神安抚:“子衿,怎么了,别哭…哥哥在呢。”
傅子衿仰面,泪水滴落地毯,晕染一地悲凉:“哥哥,别调查谢辰阳了,彻底停止….”
傅子洛眸色幽深,寂寥一笑,答允:“谢辰阳与我何干,不查就不查了,子衿..你是知道什么了,对吗?”
傅子衿点头,一个七岁病殇,原本死去十年的人却活生生出现在你的眼前,但改名换姓,抛弃了全部的过往,他的十年经历如何的风霜严寒,岁月又埋葬几多恩怨真相。
旧时,柳芽点翠,沓沓飞花,临窗研磨,六岁的傅子衿跟随楚宸一起练习书法,楚宸挥毫洒墨,小篆的“宸”字跃然显现白纸之上,傅子衿仅仅一眼,字形镌刻于心,与佛珠上字体渐渐重合,一模一样。
宸字,北极星,引申帝王之意,江城楚家楚老爷子亲自取名,寄托殷殷期望的嫡长孙,天资聪颖,备受瞩目的楚宸,占据傅子衿在禹城幼时几乎全部记忆的楚宸,今时今日竟然沦落为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的谢辰阳。
爷爷的雷霆震怒,父亲的沉默避讳,傅子洛的调查一再受阻,谢辰阳的资料大片空缺不详,果真隐藏了惊天秘闻。
六:
禹城机场,飞机轰鸣穿破层层浮云,呼啸冲天,傅子衿送别傅子洛登机赶回法国之后,立刻搭车前往禹城一中,车窗外是陌生又熟悉的画面,浮光掠影,细碎斑驳,傅子衿从未觉得去一中的路是如此漫长而沉重。
傅子衿抵达学校正值午休时刻,教室空荡,只见谢辰阳戴着耳机,躲在桌子堆放凌乱层层书籍之下,睡得安然,傅子衿发觉一个月没来,自己的物品堆放角落,布满灰尘,同桌也换了一人,果真世界不会因为缺少一人停止运转。
沙沙的翻页声吵醒了浅眠的谢辰阳,睁眼,竟然看见傅子衿坐在身边的位置,拿过他的作业本,随意翻阅,低声问:“你怎么会来?”
傅子衿递给谢辰阳一轴画卷,平静说“来还你东西,物归原主。”谢辰阳莫名其妙,按理说应该是佛珠。画卷被谢辰阳缓缓打开,一个巨大的小篆“宸”赫然出现眼前,转瞬被合拢。正是自己六岁那年客居傅家时所题写的字,没想到完整的保存至今。
谢辰阳阖上双眸,遮掩眼底波澜壮阔的巨浪翻腾,手指紧紧攥这画卷,良久,傅子衿望见谢辰阳修长的手指抚摸过画卷,眼睛低垂,仿佛沉入深海的声音说:“子衿,往事已成灰,不必再深究,我只是谢辰阳,你懂吗?”
“小哥哥。”傅子衿怯怯喊了一句,谢辰阳蓦然抬眸,回溯遥迢的流年,粉雕玉琢的傅子衿独特称呼楚宸为小哥哥,只因楚宸只比傅子衿早出生两个月,年龄太过接近,傅子衿不愿意喊他哥哥,长辈又责备,折中喊他小哥哥。
那些远去的旧年,生命中美好的时光,谢辰阳如果真正的放下,又何必将自己常年佩戴的佛珠赠与傅子衿,佛祖前一跪,祈求的誓愿又为了谁,俄罗斯雪夜的依偎相拥,种种举动,心底最深的牵念昭然若揭….
“想知道什么呢?”谢辰阳找了个理由向班主任请假一下午,双手斜插口袋,慵懒和傅子衿漫步禹城的大街小巷,傅子衿俏皮将手伸进谢辰阳的口袋,谢辰阳顺势扣住,浅浅一笑。
“为什么你还活着,楚家却说你病逝了,天煞孤星的传言是谁造谣。”傅子衿最无理解的问题,活生生的楚宸却被楚家宣布因病辞世,年幼早夭。
谢辰阳扬眉,将十年最沉重的秘密脱口而出:“很简单,我和楚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我名义上的父亲,楚氏的实际掌权人,却因为我的母亲缘故发生意外,重伤昏迷至今。”沉默片刻,谢辰阳将不堪回首的往事缓缓道来。
旧日辰光,腥风血雨,十年前,谢辰阳随母亲前往莫斯科旅游,母子两人却遭遇追杀,谢辰阳只记得身中数抢母亲紧紧护住自己,鲜血染红白色风信子,惨烈凄凉,频临死亡之际却突然向开枪人不知用什么语言疯狂叫喊,开枪人久久凝视谢辰阳,最终竟然放过谢辰阳。
谢辰阳幸免于难,救回楚家,却发现自己的父亲也突遭横祸,重伤昏迷不醒,楚老爷子濒临崩溃,全力追查,扯出惊天秘密,谢辰阳的母亲叶舒早年间是缉毒卧底警察,一举捣毁贩毒集团,虽然辞职多年,却依然遭遇贩毒余孽的反扑报复,更连谢辰阳的父亲一并不放过,更令人悲愤震惊事实,楚宸并不是楚家的孩子,生父不明….
楚家的老夫人封建迷信,家中一死一伤,荒唐请来道士连续三天做法,得出惊人结论,楚宸为天煞孤星转生,孤克六亲死八方。楚宸的奶奶对此深信不疑,悲痛万分,想把楚宸放养乡下,知晓楚宸身世真相的楚老爷子更为决绝,驱逐楚宸,对外直接宣布楚宸年幼不堪惊吓,心悸病逝。
“对了,就是这样寒风瑟瑟的天气,爷爷亲手把我赶出家门,冷漠对我说煞星野种。”谢辰阳抬头望了一眼惨白雾蒙蒙的天空,眼珠微转:“流浪几天后被一个自称是我母亲好友男子带走,给我取新的名字,谢辰阳,寄居寺庙,明明说只要我待在寺庙几天,就带我走。但我一直没等来他,干脆出家当了三年的和尚,起码不会风餐露宿。”
傅子衿捂住眼睛,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抽泣:“别说了,别再说了….”谢辰阳笨拙的擦拭傅子衿的泪水,轻笑:“后来一切都好了,我十岁时,你父亲找到了我,把我带回禹城,受到你们傅家的照顾。三叔虽然常年居住国外,但这么多年来一直承担我的上学生活费用,也会定期写信给我。”
傅子衿紧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再哭下去,一切已经过去,尘埃落定,属于谢辰阳风雪饮恨,落魄艰辛的日子早已逝去,十年踪迹十年心,回首故梦付笑谈。
“和我做个约定,明年德国柏林见。”谢辰阳将缓缓止住泪水的傅子衿拥入怀中,低声轻言。
“嗯,你要读去伯林读大学?”傅子衿略感惊奇。
“对,柏林工业大学,是我母亲和养父曾经在一起读书的地方,我始终想去看看。”谢辰阳晦暗漆黑的眼底闪烁的最真挚的笑意,身为楚宸的时光,有端庄温婉的母亲和风度翩翩的父亲陪伴,无疑是是他一生中最温暖明亮的记忆,永不退色。
“我等你,不准失约。”傅子衿认真地与谢辰阳勾手指约定,一如幼时的习惯。
“子衿,我一定不会失约。”谢辰阳扬唇微笑,宛如四月清风,徐徐舒适。
七:
傅老爷子悠然听着戏曲,咿咿呀呀,绕梁不绝。忽而接到小儿子傅旷博的电话,耗时七年查证关于当年楚家惨案的最后结果已经出来,惨绝人寰的灾难源头竟然是楚老爷子的次子,楚宸的叔叔为了谋取庞大的家产,间接向毒贩出卖了楚宸的父母行踪,也收买了做法的道士诬蔑楚宸,楚老爷子最为自豪看重的长子一脉彻底陨落。
只怕楚老爷子两年之前就得知真相,不然怎会一夜之间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猝然离世……因果相循,如今楚家衰败,长子多年昏迷,次子锒铛入狱,风雨飘摇。
谢辰阳确实不是楚家的孩子,亲身父亲无法查证,但关于谢辰生父的猜测却与谢辰阳母亲早年间卧底生涯息息相关,以及谢辰阳被驱逐出楚家后,有与谢辰阳眉目相似的男子,曾把他托付给佛寺暂时寄养,是明确提出要接回谢辰阳的,但是至今却下落不明,只怕是….
傅旷博说完所有,无奈叹息。傅老爷子默然,真相,并不会让任何人轻松,传承百年的江城楚家竟然毁于家族内乱,恩恩怨怨,人心险恶,多少性命枉然葬送,多少人的命运陡然巨变,其中还隐藏了多少鲜为人知凄惨悲怆的故事……
“关于这些调查结果全部销毁,当年若非你是楚宸父亲的挚友,而且叶舒对你有救命之恩,我决不会同意你介入这场纷争。”傅老爷子叮嘱完傅旷博,挂断电话。
书房的门被缓缓推来,一名身披袈裟的僧人出现,和蔼慈祥正是谢辰阳那天夜晚所拜访的高僧,双手和十,说:“傅施主,别来无恙。”
“大师客气了,今日仅一件事相问,当年送谢辰阳入佛寺的男子,今生都不会再来寻找辰阳了,对吗?”傅老爷子开门见山询问。
高僧眉目微敛,叹气:“人已至黄泉,不会惊扰了辰阳的余生。”虽然早已猜测到结果,傅老爷子仍然听到肯定的答案后,长舒一口气,谢辰阳危险的真实身份湮灭岁月长河,不会有人再提起。
“大师,又要云游四海去了,不在禹城多待些日子。”傅老爷子泡了一壶上好浓茶递给高僧。
“来禹城本就看看辰阳是否安好,哪日死后好对奈何桥边的故友有个交代。”高僧慢慢品尝,世味熬煮的茶,掺杂人情凉薄,苦涩难言,但黄土一捧之下的白骨故友,看着辰阳平凡度日,终归含笑九泉了。
“常言道: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历经风雨的傅老爷子对高僧喟叹,临窗眺望苍茫大地,却看见大门处,容姿绝艳的小孙女笑吟吟的朝着清瘦的少年挥手告别,深褐色的佛珠随着主人的挥动,熠熠生辉,最后听见傅子衿向渐行渐远的少年高声喊道:“小哥哥,记住明年德国柏林见,未来很精彩。”
特殊的称呼让傅老爷子一惊,垂眸,久久无奈一笑,罢了,他已经垂垂老矣,何必再干涉年轻人的世界,世事无常,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缘分吧。
高僧凝眸,笑问:“这就是您最疼爱的小孙女傅子衿?”
傅老爷子点头默认,飞泉鸣玉清脆的声音忽而传来:“竟有高僧来访,冒昧打扰,可否替我算一人的命运?”傅子衿款款而来,进入书房,芙蓉如面柳如眉,明媚艳丽。
“何人?”高僧询问。
“谢辰阳,一个与您一样曾是出家人,而后还俗的少年。”傅子衿眼波流转,静候高僧的回复,谁知高僧不言不语,只是提笔在白纸上挥毫,“衿以归阳”四个大字,遒劲有力,铺展于一方。
“这就是他今后的命运。”高僧微笑,双手和十:“告辞”步履从容的走出书房,扬长而去,傅老爷子神情晦暗不明,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傅子衿下楼相送,高僧对她轻声说:“碰巧谢辰阳曾是我的弟子,他为你佛前下跪许愿,说‘孽徒惟愿傅氏子衿,此生长乐无极,百岁无忧,甘愿折寿十年,永坠入阿鼻地狱。’衿以归阳,因果相循。”语毕,未待傅子衿再说话,扬长而去。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戏曲依然吟唱不绝,韵味十足,傅老爷子随着哼唱,瞧着暮气沉沉的夕阳慢慢坠入地平线,不见踪迹,傅子衿嫣然一笑,返回傅氏祖宅,关上大门,旧日辰光很快结束,新的曙光即将升起。
十年一梦无踪迹,落雪之际又逢君。天涯漂泊可回否?衿以向阳归路矣。
希望你们能喜欢这篇小说。
雪千重写于2017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