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宰治巧妙地通过小说前沿和后记讲述了——机缘巧合之下,小酒馆老板娘将名叫叶藏的男子照片与笔记本交予他,并促成他写下《人间失格》这部小说的事,读者心里都明白,《人间失格》中的“我”,有着浓厚的太宰治本人的影子,可以称得上是自传体小说了。
壹 · 太宰治之死
太宰治的一生,至少曾六次尝试自杀。
十九岁,因对出身苦恼而有服用安眠药自杀的意图;二十岁,尝试自杀未遂;二十一岁,与银座酒吧女相约在镰仓海岸殉情,女友死去,而他自杀未遂(应当是最出名的一次);二十六岁,参加东京都新闻社求职测验落选,企图于镰仓山上吊自杀;二十八岁,企图吃安眠药自杀未遂;三十九岁,和情人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这一回,他终于完成了这项“自杀”大业。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年,已经罹患肺结核,身体极度虚弱,时常吐血,本是英勇之举,却也渗着无可奈何。
有点让人心生佩服,不愧是文人,不愧是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文人,有如此毅力、耐心、屡败屡战、赴死的方法五花八门,有志如此,何事不能成?
说到自杀,曾经在高中语文卷子上看到这么一道题,问如何用一段话劝说想要自杀的年轻人,标准答案给的是——【孩子,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害怕活下去呢?】年幼无知的我当时想,哇奥!这个答案好绝好妙好有说服力。
如今,受了生活的锤,也变得如王小波口中挨了锤的牛一样,少了点生气,却多了点智慧的我,却要大声疾呼——简直是大错特错!对于精神饱受折磨,对世间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看不到希望,多活一秒也觉得难以忍受的人来说,死恰恰是最容易最不值得害怕的事。人怕死,是因为有求生本能的驱使,但只有健康的头脑与身体才能给出恰当的求生反应,如果痛苦过载,人对于死便不再是害怕,而是渴求了。即使是我们这样身心还能称得上“健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些被生活重重伤害了的人来说,他们所承受的苦痛远远大过对死后一片虚无的恐惧。
如此说来,是太宰治的生活让他感到异常痛苦或者空虚吗?
从太宰治生平事迹和小说里,或许可以窥见他自杀的几点原由——受所崇拜的芥川龙之介自杀影响;对贵族身份的不认同;因相约殉情造成酒吧女死亡,产生强烈的罪恶意识;芥川奖落选的打击;药物、酒精成瘾,身体每况愈下……
也许存在以上几种可能性,不过分析一个人的死因本身是个伪命题,因为他永远也不会醒过来告诉你答案对不对,况且没有一个人会真正了解他在决定赴死时的所思所想。人,确实是非常复杂、难以捉摸的生物啊。
贰 · 个性、贵族头衔与家庭
《人间失格》里的“我”从小置身于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中,常理来说,“我”衣食无忧,也未受家人的虐待,连饿是什么滋味都不识(就因为不懂得饿,也不懂得吃饭的快乐,这就是“我”的悲哀),怎么还要逃离家庭、宁愿与都市里的无赖(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崛木正雄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为伍呢?文中给出的解释是——
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仍是无法理解。我与世人的幸福观似乎大相径庭,这份不安甚至令我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呻吟,几近发狂……仿佛这世上只有我是异类。我表面上总是笑脸迎人,但内心却是铆足了全力,在成功率千分之一的高难度下,如履薄冰,冷汗直流,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
——《人间失格》
用今天的话来说,“我”完全是个“讨好型人格”,而这种行为出自“我”对人类天然的恐惧。“我”不相信人类,更看透了人类的虚伪、欺骗,但这样的不信任没有将“我”变成一个反人类反社会人格,反而让“我”迫切地想要成为正常人类中的一员。“我”生怕真实的自己会让对方感到厌烦,生怕相处的场面不小心变得尴尬,为了尽力使家人、使朋友高兴,而戴上一张搞笑的面具,无论内心多苦涩,依然不遗余力地去讨好他人。这种性格的人其实内心非常孤独,旁人以取笑他为乐,很少将他真的当做知心朋友,表里不一的撕裂从小就为他的命运埋下了滑向堕落的种子。
对人类恐惧的基因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但每个人都是第一次做人,同龄人没有经验去教他克服恐惧,而家人更是忽视了这个敏感的小儿子,使用一贯的教育方式去对待他,迫使他不得不自己为自己寻找出路。如果说《人间失格》里主人公对于身份、家庭的控诉还算模糊,那么在小说《斜阳》里通过直治的遗书,太宰治对于脱离家庭、脱离贵族身份的渴望,已经昭然若揭。
自从我进高等学校以后,第一次遇到了和生我养我这个阶级完全不同的友人。他们就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样坚强。为了不输给他们,我服用麻药,发疯一般地抵抗着……我想变成一个下等人。我以为这才是成为一般人的朋友的唯一办法。
——《斜阳》
太宰治第一次产生自杀的念头,同样是对贵族身份的不认同。贵族,只有在人人以其为尊,以其为贵的时代,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份尊贵头衔,而当贵族势力没落,徒留高高在上的名分,便只剩下悲哀。下等人,或者不如说普通人,打心眼里是瞧不上贵族的,只认为其矫揉造作,故作清高。对于一个渴望融入集体、结交朋友、急于实现身份认同的青年太宰治来说,贵族头衔,沉重地要压断他的脖颈了。
叁 · 非法运动与犯罪意识
太宰治从十九岁开始,思想上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直到二十三岁对左翼非法运动绝望,向警方自首,正式放弃非法运动。太宰治始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这一点见于他的多部作品,如——
我相信唯物史观,离开了唯物论的辩证法,就连再小的事情,我也无法做出正确把握。它是我十年来的信条,已经深入我心,就算过了十年也丝毫未变。
——《虚构之春》
但即使他参与左翼运动,也并非出于真正的信仰,他相信马克思主义的部分理论,却无法全盘接受。太宰治心中住着的魔鬼过于庞大、过于有力量,压倒了一切他能从外在世界汲取的力量。
它(马克思经济学)说的确实没错,但人类的内心,却有着更复杂难懂、可怕骇人的事物。……还是无法借此摆脱我对人类的恐惧,无法获得张大眼睛望向苍翠绿叶、感受希望的喜悦。
——《人间失格》
小说里“我”参加共产主义读书会的经历,基本是由太宰治参与的左翼运动衍生而成,即使缺少信仰,“我”依然需要从这个秘密研究会中获得“非法”的快感,获得犯罪意识,获得存在感,获得逃离现实生活的路。而当这项地下运动的工作日益繁忙,不能再以游戏的态度继续,“我”最终选择了逃避,并因逃避产生的愧疚想要一死了之。
肆 · 贫困、酒和女人
太宰治与酒吧女在镰仓海岸的这段殉情被原封不动写进了小说。
“殉情”的本意是为了完成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感情而相约自尽,但大概因为这个词听上去又高级又悲剧,一提到太宰治和酒吧女的事,大家都喜欢说他们“殉情”,连太宰治自己在小说里也用了这个词。事实上,小说里的这位银座咖啡酒馆女服务生恒子,又穷酸又疲惫又落寞,这样的女人未必没有可爱之处,但连崛木这样对女人随便耍流氓的都市无赖都坦言:“我放弃了!就算我再怎么不挑,像这么穷酸的女人,我还是亲不下去”。而“我”却因同是穷人的亲近感而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女人主动地怦然心动了。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理由,可以是这么心酸而卑微的。
贫穷已经击溃了“我”,“我”的穷酸和落魄使“我”早已失去了自尊自爱的心,又无法变成彻头彻尾的街头无赖,曾做过富家少爷的骄傲和自卑怯懦的性格来回拉扯着“我”,令人难以忍受的屈辱日日折磨“我”,将“我”不断推向死亡的边缘。于是当恒子提出死,“我”一口答应,尽管心中对于死只有模糊的概念。
恒子死了,“我”却还活着,从此一生背负歉疚而活。
“我”的第二个女人名叫静子,是杂志社的女记者,有一个五岁女儿。“我”住在她家里,画漫画赚酒钱,也照顾她的女儿茂子(茂子会叫“我”爸爸)。酒是越喝越凶,没钱了甚至拿静子的衣服去典当。这里有一段非常动人的发生在母女间的对话,在这一刻我几乎以为主人公叶藏要被这样可爱的一对人儿拯救了——
“为什么要喝酒?” “爸爸并不是因为喜欢酒,所以才喝酒。是因为他人太好了……”
“好人就会喝酒吗?” “也不是这么说……”
“爸爸一定会吓一跳。” “也许会讨厌哦。你看,(兔子)又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人间失格》
叶藏觉得,混蛋如自己,是不配去打扰她们的幸福的,是不能够毁了她们的,他只能恳切地祈祷上帝赐给她们幸福。
可以说,到这里“我”已经完全认清了自己的不可挽救,面对幸福,想到的不是参与其中,将生活拉回正轨,而是远远地躲开,不要让自己玷污了它。我想叶藏内心深处依然是善良的,只是对于自己,他已然放弃了生的希望。
第三次,“我”遇到的是一个处女。亚洲文化里,处女代表着圣洁、尊贵、天真、美好,我对此不做评价,但也能试着去理解太宰治所说——“虽然我原本认为处女的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的感伤幻想,但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这世上。”
“我”与这位可爱的女孩好子结婚了。而这之后所发生的事,使我彻底地放弃了人生,放弃了生而为人的资格。
纯洁的好子,遭人玷污了。太宰治在这里语焉不详,没有详细描述“我”所看见的场景,总之是好子与一个三十岁个头矮小的商人在家中苟合,而这一切会发生,仅仅是因为好子对人类的不设防、是出于纯粹的天真与信任。(我很怀疑,一个结了婚的女孩子,怎么会纯洁无瑕到被人玷污而不自知?)
我从那一晚开始少年白头,渐渐对一切失去信心,渐渐对人感到无止境的怀疑,永久远离对人世生活的一切期待、喜悦、共鸣。
——《人间失格》
“我”开始滥用药物、染上毒瘾、尝试自杀,最后被送去疯人院,至此,“我”真正失去了当人的资格。
这样的结局,是太宰治为自身命运所设想的一种可能性,是太宰治的另一个“平行世界”,它很真实,过于真实了,以至于我们分不清这到底是部小说还是自传,故事里的许多事在现实中是发生了的,按照正常的逻辑,这样生活下去太宰治确实会有被关进疯人院的可能。但太宰治比叶藏好那么一点点,他维持了近乎正常的生活,从二十八岁到三十九岁之间,在日本文学界崭露头角,成为新进作家,发表小说和散文,直到身体极度虚弱才又一次选择自杀,而他笔下的叶藏,在小说结尾处才二十七岁,虽还活着,却同死也没什么分别,似乎太宰治会认为那个在二十七岁死了的人应当是自己,那又是谁,替他多活了十年,替他完成了这些创作呢?
伍 · 我们为什么喜欢《人间失格》
这个世界,人人都有一点疯。
有一部不大正常的音乐剧,叫《近乎正常》,我特别喜欢其中一个唱段——
Who's crazy? The one who can't cope Or maybe the one who'll still hope?
The one who sees doctors or the one who just waits in the car?
——《近乎正常》
到底是去看精神病医生的女人更不正常,还是在车里等她的丈夫更不正常。谁能说得清呢?
《人间失格》是一部非常真实的小说,写尽了人的丑恶与悲哀,写尽了世间的残酷与冷漠。小说里的人物形象鲜活、性格饱满,无论是“我”还是崛木,你一看就知,这种人是真实地活在世界上的,他们的一举一动,即使疯狂或难以令常人接受,放在他们身上,都不显得违和。它有着日本文学特有的忧郁、伤感,它敢于反对正能量,它敢于说出我们想说又出于种种原因未说出口的——人人身上皆有病态,只是病得或重或轻。
病得重的人,看到这本小说,能从叶藏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明白“世界上原来也是有这种人、有这样的心情存在啊。”,或许能得到一点安慰,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病得轻的人,或者以为自己全然健康而看不上“消极人格”的人,通过它来正视人间的多元性、人性的复杂性,对病重的人多一份同理心和包容,收起自己的骄傲,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太宰治用自己的一部分消极人格和经历塑造出叶藏这样的人物,其实也是放大了每个“近乎正常”的人身上病态的部分。如果叶藏享受自己的生活,没有为身边人带来困扰,我就不愿意用“病态”来形容他,比如堂吉诃德也是个疯子,他的疯同样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可多少人羡慕他的无畏和天真啊。叶藏,或者说太宰治的悲剧就在于,他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堕落,一点点丧失了成为人的资格,他无法接受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出身、自己每一步的选择,他活得异常的痛苦。
而我们每个人,每个近乎正常的人,也会有无法接纳自己的时刻,也会为选择而懊悔,为活得不快乐而感到痛苦。太宰治的身上,也藏着我们的影子,谁也不高贵、不低贱。如果说这本小说能给我们一点“正向”的启示,或许是要我们对自己更加宽容、更多理解,接受我们的不完美,不过分执着、自责,即使做过错事,也要在汲取教训之后尽快放下负担,轻松、从容地继续人生之路。
如果你阅读这本书,只觉得抑郁、窒息、活不下去,请立刻停下,它不适合你,它并不是一本适合所有人读的书。喜欢 《人间失格》的人,身上会有一点悲观主义气质,悲观主义并不是简单的面对困难觉得自己不行,真正的悲观主义是看透了作为人必然走向死亡的事实,因为必死无疑,所以生命就成为空幻,生命的意义除非人为赋予,否则便是空,便是零。正因明白人生的终点,悲观主义者较之其他人更能接受叶藏这样的人物存在,而不会指责他、看轻他,即使活得一塌糊涂,它也是一种生命形式,它也是以死亡为终点的,与普通人类似的人生道路。
希望我们都能好好完成自己的人生,但也要接受世界的多元,尊重主动选择死亡的个体,正如太宰治所说——
人既然有生的权利,那应该也有死的权利。
想活下去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这非常了不起,身为人类的荣耀感肯定也起到了作用,但我觉得死也没有什么罪过。
——《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