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天的金水河确实异常安静,没有平素里隐在柳树后卿卿我我的情人私语,没有柳枝相拂地风声,连蝉鸣都停了。
李翠华隐隐地心悸,今晚的微风竟吹得她有些冷。河堤上的两排细柳在朦胧月色的掩映下,渐渐苏醒了过来,宛如一个久睡的巨人睁开双眸,舒展四肢,它们扭动着枝干,向四周伸展开来。迷雾里的景象旋转着,摇晃着。
李翠华目力所及的边缘,土地有些扭曲,仿佛是一副不相干的图画硬塞进了个不合适的画框里,边边角角的地方就蜷缩了起来。
她仿佛听见地底有咯吱咯吱的骨头响,一股隐秘的力量随着那一排排晃动的柳树一齐醒来,正摇头摆脑的想要冲脱某种束缚。
环顾四周,心悸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脑门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抽疼,脑子里不停的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周遭愈发安静,吸进的每一口雾气都让李翠华有些恍惚,她的视线开始无法集中,像是抽了大麻烟一般,有种飘忽的错觉,脚底发软。整个人好似浮在空气中,浸透在水雾里,有种无力感。
平素里波光粼粼的河面也看不清晰了,水光隐身在雾里,河水和岸堤都隐身在水雾里,二者之间的界限更加不分明,河水变成了土地的延伸,土地就是凝结了的河水。
哪里是河水?
哪里是土地?
李翠华一时分不清。
一片混沌中,唯有两岸柳枝的倒影格外分明,暗戳戳的嶙峋的枝丫,细密密的夺命索一样的柳条,一排排一列列地横亘在空中,就好像一排排的柳树自水面而出,立在不甚分明的河上。
月光下这黑黢黢的暗影,不由让人汗毛倒竖。风穿过浓雾扑面而来,一股河泥的腥气裹挟着某种暧昧的味道不由分说地钻进李翠华的鼻孔,翠华的头开始裂开一样的疼,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甜,恶心的感觉从胃袋翻涌上来。
此地此景让她想起家乡那片稀疏的柳林,那片林子也是这样总有雾气环绕,水雾中也混杂着这般又苦又甜的暧昧气味。那片林子里最多的是人老珠黄的暗娼,给个十块八块就能就地脱裤子。那些不要脸的老女人,时常深夜里还发出呻吟哀嚎,在李翠华斗大的破房子里总能听到这些令人反胃的声音。而她的母亲,何尝不是这些老女人中的一个。
她一时间忘记了赵万生,忘记了金水河和热闹的鑫城,着了迷一样,跌跌撞撞地扶着粗糙的树干漫无目的的向前走,李翠华想离开这,她更想离开的是那个肮脏的家,所以她自己挣钱念大学,装作爱读书的样子,带着一副清高的假面,所以她去勾引家里有些背景的赵万生,谁知道她不争气的爸爸八字没一撇就去万生家里攀亲戚。
李翠华觉得累了,累的几乎就要闭上眼睛。
眼前有一丝微光,李翠华强打精神定睛看去,发光的是一棵大柳树,恐怕有两个人合抱粗细,浓雾里根本看不清它有多高,只晓得它的枝条笔直地从空中悬垂下来,它的枝条上长着嫩黄的新叶,每片叶芽周围都笼着淡淡鹅黄色的柔光。
难不成广寒宫里种的是柳树而不是桂树?还是它把月亮吞吃入躯干,月光便从这棵树的嫩叶里流淌出来?
那是棵干净的树,是棵温暖的树,若是能坐到那棵树下去,是不是自己也就变成一个干净的人了?
李翠华迷了心窍,她注意不到天上没有月亮,周围一片漆黑,身后的细柳化作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地环绕在她身旁。
这个可怜人心里唯留下一个念头,走向那棵树,奔向那棵发光的大树。她怔怔地赶路,也不清楚已经走出多远,也不关心身处何方,那棵树可望而不可即,永远不近不远地在李翠华的面前引诱着她,召唤着她,勾着她的魂魄。
越走越累,双腿像是灌了铅,若是舍下这副躯壳,是不是就能更快一点?
不知道走了多久,李翠华忽听得背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沙哑的嗓音含着哭腔,这声音既像她娘,又像她自己,一声声好不凄凉。这声音长了手一般,扯住了她的脚步,猛地让她清醒过来,再抬眼不远处那棵叫人着魔的树已经踪迹全无,都不过是幻象。
霎时间狂风骤起,周遭细细密密的柳条在风里狂舞,一下下抽打在李翠华的身上,又有好些有了眼睛一般,缠住她的脖颈,双臂和双腿。柳条越缠越多,越挣扎便缠得越紧。
李翠华好不容易撕出一条路,挣脱了束缚。可没跑两步就愣住了:她看见一个酷肖自己的姑娘,穿着对襟的绸缎衣裳,盘金的牡丹在大红的褂子上开的正艳。
那姑娘只用一根没花的木头簪子高高地盘起一头乌黑的秀发,荡悠悠的吊在镜面一般圆圆的池水边柳树上。风刮过,那姑娘的裙角被撩起来,露出一双金莲,窄窄三寸有余。
大风里,李翠华隐约看见那女儿家的脸,可不就是自己吗?
那圆圆的大池中,背着挎包的赵万生面朝上漂浮着水里,他缓缓的下沉,装着书的包却还在漂在水面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就被那方大池整个吞没了。
雾终于散去了,鑫城的月亮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圆过。
今天是中元节吗?
这里是鑫城吗?
李翠华不再觉得惶恐,也再没有一丝的害怕,在她脑子里有个细细的软糯女声告诉她,自己活了这么久,等得就是这个结果。她一直收紧的心蓦地放松了,整个人都觉得从没有这么松快过,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一阵清风穿过她的身体,李翠华合上双眼,轻烟一般消散在夜色中。
远处,大池泛起一丝波澜,吊在树上的女子脚忽然踢动了一下,她头上的簪子掉了下来,一头的秀发散了。
第二日,有早起的人在金水河堤上发现了晕倒在地的李翠华,她原本辫做麻花辫的头发散在身后,将她小小的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再说赵万生,他当日没去工厂上班,过后一个星期都不知所踪。后来警察到李翠华家了解情况的时候,看见她用一根筷子高高地盘起一头秀发,在厕所坐着马扎洗衣裳,问她什么只说不记得了。
赵万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尸首都不曾寻得。
至此,李翠华的奇遇告一段落。而至于赵万生,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