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黯淡无光,唯一不冰冷的东西,是生命火种点燃的种种无法想象的生命形态。这里是深海,就像一座囚禁着公主的堡垒,保护他们免受外面世界侵扰,也以绝对的铁律,让一切深海生物不敢离开这片海域。
他,就是深海生物的千万分之一。
他看起来和他的邻居们有些不同。他不像鱼,连安康鱼都不像。有着修长,无法像鱼鳍一样强劲推力的四肢,圆滚滚的脑袋上,包着像安全帽一样的东西。深海的生物链简单,但也残酷。幸运的是,他们就像在陆地的乌龟一样,慢慢悠悠的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域中寻找自己的猎物,不必担心天敌。生活在海中的他,像他从未见过的海豚一样,有一对哺乳动物都有的肺。深海距离海平面那么远,他无法游上去换气。祖祖辈辈,他居住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在黑暗中也能生产氧气的植物,他靠着它,命悬一线。他把它叫做「呼吸草」,透明的的叶子,可以透过深海难得的光。
深海中,有一小块地方,是在他一次日常探险中,从只有刚好容纳他过去缝隙钻过去,偶然发现的。在岩石环绕的空地中央,有一束光。他看得见光。不同于其他深海生物,从生到死都被黑暗笼罩,它们的眼睛已然用进废退。他把这当做他没有长出鱼鳍或蹼的补偿。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光。四周除了他没有任何生物,仅剩的骸骨轻轻一碰就成了扬尘,随海流飘荡。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周边各种超出他想象的奇形怪状岩石。这里安静,光线中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一颗漂浮起来的沙石。他缓慢的游过去,想触碰这个透明带着光晕,从无限高的水面上直射下来的东西是怎样的手感。当他手一寸一寸的靠近光束时,他发现光束是不能触摸的。他的手伸进了光束内,在地上投射出了漆黑的影子。光束和海水一样,冰冷,透着沉静的蔚蓝色。他试着把身体更多的部位融入光束中。这游戏他怎么也玩不腻。
在这以后,这里就是他的秘密基地了。他就像一只追逐光的飞蛾,捕食之余,就会来到光束前,把今天想到的好玩点子付诸实践。
「上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好想去看看。」
和往常一样,他坐在光束前,看着扬起的沙粒在顺着海流缓慢漂浮,穿过光束,散发着美丽的光晕。一阵猛烈的海流穿过,有力而柔顺的水流从他每一寸外露的皮肤穿过,带走了眼前的沙粒。他抬头,发现靠近光束的地方,有个小黑点,不断的变大。
掉落在他眼前,落在地上光圈中心的,是一个扭曲的铁盒。
在之前,从光束的尽头,时不时的会掉下一些古怪的东西,它们并不来自深海,他对它们充满了好奇。如今,这些来自上面世界的珍藏品,正静静放在它漆黑的家中,偶尔有安康鱼游过,用惨淡的光线勾勒出它们的部分。他拿起铁盒在耳边摇了摇,里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把铁盒转了个遍,想知道哪里有缝隙,能打开铁盒,一窥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一阵海流迎面穿过,铁盒锈迹斑斑的小锁在海流冲击下,不断撞击着铁盒,最终咔哒一声,锁头在他额头短暂停留后,跟着海流飘向了不知何处的黑暗。他把铁盒锁扣转向了自己,仔细盯着这个小部件,锁扣上还残留着小锁黄褐色的U型弯。他把U型弯从锁扣拿来,铁盒缓缓的打开,里面放着一本线圈笔记本,还有几张照片,一枚戒指,几根被折断的彩色铅笔。他翻开笔记本,每一页都用彩色铅笔画了一幅画,下面用他看不到的符号写着什么。每张画都很美。画的背景有浅蓝色的,有深蓝色的。有白色看起来像聚集在一起的水母,或者是黄颜色的海星点缀。每张画都很敞亮,没有深海的黯淡无光。有褐色树干的参天大树,绿油油的树叶随着微风起舞。草地、房子、大厦、广场、鸽子、瀑布、小溪,这些他从来没见过,看得他如痴如醉。在深海中,时间用看起来静止的方式公平的流逝着。他轻轻地翻着每一页,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残缺的,不同于深海,却如此美丽的世界。这个世界他从未涉足,也无法去触碰,甚至连远观都是妄想。
他看了看铁盒里几张照片,是跟本子里完全不一样,但又有些相近。画里的人跟他有许多相似的特征,背景中的每一件物体,都比本子里更加真实,有更多细节值得他反复观赏,幻想。
他真想就这样一直待在那里,反复的看那几张照片,还有本子上的画。可是时间一到,他就得回去补给氧气。于是,他就在秘密基地和家中不断的来回穿梭。
直到有一次,他来到光束前,发现铁盒不见了。
他从来没这么焦虑过,他以光束为圆心,搜寻光束能辐射的最大范围。找不到,他就继续扩大范围,摸黑找,找不到。他请来了安康鱼带路,安康鱼在陪他搜寻了一阵后,发现没有猎物,便气愤的离开了。他的心里空荡荡的。
他握着手里仅存的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个男人搂着一个女人,肩上坐着年幼的小女孩,三人笑得很灿烂,跟那时候的天气一样。
他们背后是蓝色的海洋,海浪冲刷着沙滩,在他们脚边泛起混杂着沙土的泡沫。照片因为岁月的侵蚀,照片泛黄褪色。他抬头望着光束的尽头,是一个小的几乎看不到的光点,在泛着深蓝的漆黑中,特别显眼。
「我不要靠一本画册和几张照片的幻想度日,我要去看看。」
他顺着光束不断往上游。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充满了未知,他离自己熟悉的深海界限越来越近。无边际的海洋仍然安静的遵照自己的法则运作着。他抬头望了光束的尽头,还是一个光点,大小不变。回头望了望身后没有边际的黑暗,他下定决心,朝着光点的方向游。越过界限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很兴奋,加快了速度。光点似乎变大了,越来越大,他停下来晃了晃脑袋,光点还是持续变大,扭曲。他的头突然如针刺般的疼。从头蔓延到上肢,然后下肢,直到每一个手指的尖端。他停下来,闭上眼睛,有节奏的呼吸着,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不适应的症状有所缓解了。他感受到了离开深海的痛苦,他携带的呼吸草只能提供短暂的日子,他必须在速度和时间上,想高空走钢丝的表演者一样,掌握最好的平衡。太快,则会出现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太慢则没有足够的呼吸草供氧。他渐渐摸到节奏,不断的往上。海水从黑色逐渐过渡到了深蓝色。前进的过程中,许多在深海没见过的美丽生物从光束中穿过,令他驻足观看。
他遇到了一只蓝鲸,孤单的行程从此不孤独了。蓝鲸是如此的硕大,以至于他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游到他相隔好远的眼睛前,蓝鲸才会看到他。蓝鲸很沉默寡言,只是一路和他一起追着光。相对于光点后世界是怎样的,他只是想到海平面换气。他游累了,困了,就趴在蓝鲸硕大的背上,密密麻麻的鱼群穿过,他做了一个很欢乐的梦。
进食如今也变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他深知从他身边,贴着他前胸,或者后背,或者是他眼前游过的鱼,或者其它他无法判断种类的海洋生物,他都是可以吃的。但他们如此的美丽,充满了好奇,一想到这个,他就不忍心了。
「快到了。我能感觉到。」他抬头望了望光点,它比在深海时大了许多。他和蓝鲸继续往上,路途上他不断跟蓝鲸说着深海里有趣的见闻,蓝鲸则默默听着,不时发出低沉的鸣叫。
眼睛一睁开,他已经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了。他起身,发现要比平时更大的劲儿才能直立。他必须靠自己的双腿做支撑,他像一个巨大而瘦弱的婴儿,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了。他望了望四周,没有游动的鱼,没有高耸的岩石,周围一片敞亮。海水在太阳的照射下,在夜晚的星空,闪烁着光点。他趴下来问蓝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蓝鲸慢悠悠的回答他,「这是海平面上,海的最上面。头顶上的是天空。四周还是都是海,等我们游一阵子,就能看到陆地了。」他抬头望了望上方,是黄褐色的天空,没有笔记本里的美丽的淡蓝色。没有一朵云。他无法同笔记本里美丽的蓝色背景关联在一起。他一直坐在蓝鲸背上,望着前进的方向,等待陆地从地平线上出现。
他看到了沙滩。
踏上沙滩的一瞬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柔软,每一粒沙子都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小针,刺痛他陷入沙子内的脚皮。平整没有脚印的沙滩上,铁丝网隔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目之所及,没有任何活物。
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回到地面的人类。隔离带、防御工事、炮弹不整齐的穿插在沙滩中,显得格外刺眼。他小心的避开,生怕自己踩到。穿过了沙滩,是坑坑洼洼的公路,停着报废许久的汽车还有各种坦克和装甲车,还有断成好几截的战斗机和星际飞船。
这一切对他而言是那么的陌生,却带着几分不寒而栗。「不应该是这样的,本子里画的,还有照片上的,跟我眼见的,简直天差地别。」
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目之所及,没有任何活物。
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回到地面上的人类。
那束光?只是小孩子拿着激光笔照了在学校沙坑里堆沙堡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