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画符，画灰
渐入深秋，山里树叶大半落到了地上，如洒落一地的金鳞，一片一片，闪耀着最后的辉煌，而另一半，其实也不过是在枝丫上苟延残喘，只待下一场秋风到来，亦将重归大地。
由哪里来到哪里去，世间万物都将轮回，这是这个世上最无法抗拒的力量，也是最冷酷却又最温柔的规则。
秋天的秋阳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遍地都是秋阳，阳光柔软温和，置身其中，仿佛身处于一片黄澄澄的海洋。
夕阳下，整片山林犹如一座座明黄宝塔，秋风一荡，大山表面便吹起了一纹纹金色波浪。
秋天会带来收获，所以，在人们心中，秋阳与秋风也总是安详可爱的。
宁洺乘着轻风从山顶往下走，夕阳下的影子拖曳得很长，他脚步轻快，眼睛里散发着淡淡欣喜，得到星空符甲后的这段时间，宁洺变得很忙碌，白天不仅要学习怎么去运用符甲内的力量，在善十三的强迫下，他还必须坚持跟着修习观日诀，因为体质的问题，宁洺现在依旧无法引入元气灌体，所以做不到在体内构筑功法轨迹，但善十三说，宁洺还能利用符甲，可以在符甲上修炼，他对宁洺说，盲目释放符甲内的元力，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上就是败家子式的浪费，因为只有用功法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元力的作用。
而像宁洺那种，动辄启动符甲上所有阵穴的行为，实在是很败家。
“我可不想一天到晚为你这破符甲灌输元力！”
善十三每天都会一边翻白眼一边对宁洺抱怨。
后山几个师兄弟中，除了二师兄，就数他的修为最高了，如果宁洺没有猜错的话，或许如今的善十三已经达到曜尘上品境界了，但每一次向符甲内灌输元力，对于他来说仍是极大消耗。
即便如此，善十三还是会及时为符甲补充能量。
宁洺一想到善十三那张既气愤又无奈的脸庞，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善十三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心眼却是极好。
“不过，总算没有辜负大家啊！”
迎着天边那道迟暮日光，宁洺轻轻感慨道。
经过这些天的努力，他已经能够大致控制符甲上的元力流动了，虽然速度不快，但在善十三手把手的悉心教导下，宁洺如今总算可以将观日诀功法在符甲上缓慢运转起来了。
虽说，以这种龟爬式的运行速度，很难在实战中发挥出有效作用，可至少也是个巨大突破。
宁洺脸上带笑，这样缓慢却能真实感受到进步的生活，实在很让人开心。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落下，暮色降临大地，天空好像一下子就便得灰暗起来，宁洺加快脚步，朝山腰那片竹林走去。
白天，宁洺修炼观日诀，然后再同铁柱实践修行心得，到了晚上，就得按照常风那日所说，跟着他一起研习符阵之术，以锻炼神识。
这些天来，宁洺也确实体会到了画符所带来的好处，他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对于元力的掌控得到了明显进步，就像是，在符甲上放了一面大镜子，透过镜子，他能够捕捉到那些符阵深处的痕迹。
就连善十三都不得不老实承认，宁洺学习观日诀的速度之快是他都没有料到的，而这一切，很大一部分功劳都来源于宁洺对神识力量的掌握。
宁洺走进竹林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竹影斑驳间，有悉索虫鸣与飞鸟横度的声音。夜微凉，他的内心却如火一般热烈。虽然这样的生活很忙碌，甚至，每天他都是拖着疲惫身躯从常风的竹屋内走出，但他依旧精力充沛。
渴望是一切力量的源泉。
竹屋的灯已经点亮，隐约间能够听到两个人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宁洺脸上露出笑容，这后山里，能够和周牙进行交流的，恐怕就只有常风了吧。
宁洺推门而入，屋内两人同时抬头看向门口，宁洺先是向窝在角落的周牙微笑致意，说起来，他身上的星空符甲大部分材料都是来自于周牙那只宝贝天蛛，为此，宁洺曾专程找到周牙表示感谢，不过后者实在是不太喜欢说话，听宁洺说完以后，就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甚至宁洺都辨别不出这个哦字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的。
“符甲挺不错的。”
正在宁洺感到尴尬无比，想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周牙却突然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一刻，宁洺望着他漆黑的眼瞳，忽然十分感动。
所以，宁洺每次来到竹屋的时候，都会主动向周牙打招呼，虽然看起来周牙比自己年纪还要更小些的样子，宁洺却是打心眼里钦佩这个对所钟爱之物用心到了极致的七师兄。
见周牙也是回望了一眼，宁洺这才转过身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常风，后者正趴在桌上画些什么东西，常风一脸严肃，宁洺走进来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稍稍抬了下头，然后就又伏案继续奋笔疾书了。
宁洺缓步绕至常风身后，凑过去仔细观察他正在画的东西。
洁白纸面上已经被常风用炭笔画满了复杂线条，乍一看很混乱，再仔细一瞧，却又能发现其中蕴含了丰富的规则。
宁洺知道，常风这是在设计符阵，和宁洺现在这种照葫芦画瓢的阶段不同，常风如今已能够凭借自身对天地规则的领悟去创造阵法，算是在符阵一途登堂入室了。
众所周知，符阵是由一道道符纹组成，而符纹则是一条条代表了特殊规则的轨迹，当元力从符纹上流过时，产生的震动能够激发周围空间的规则碎片，那些规则碰撞到一起后，就能衍变出一种崭新的规则结构，这种结构是独立于天地规则而存在的，它会根据糅合的规则而具备特殊的能力，或许是增强攻击性，或许是增强防御性，更有甚者，符阵还能够衍化出实物。
毕竟，这个世界就是由规则构成的。因此，严格说来，只要有材料以及相应的符阵，符师能够创造世间一切。只要震动不消失，符阵便永远不会瓦解。
所以说，符师对规则领悟得越深，便能够创造越多神奇，像常风这种已经能够自主设计符阵的符师，绝对已经算是入门了。
宁洺悄悄在常风身边坐下，认真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若要完成符阵创作，每一道符纹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哪怕是毫厘之差，其产生的震动都会不同，这样的差错，轻则使符阵崩裂，重则甚至会危及符师性命，所以不论是设计还是布置符阵都是一件极耗心神的事情。准确的说，设计比布置更为辛苦。毕竟到了布阵环节，也不过是在依葫芦画瓢。
明亮灯光下，常风眉头紧皱，握炭笔的手指因反复揉捻而变得一片漆黑。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心思全放在了面前的那张纸上。
和山上其他同门不一样，常风身世背景并不怎么出奇，出生于青蓟道内挨着北齐的东北郡，是一个寻常猎户家的儿子，不过他打小喜欢读书，根本不像个武周男儿，年少时曾负笈游学过大半个北齐，原本也想过拜入浩然宗门下，可人家一听说他是武周人，便连连摇头将其拒之门外，常风心灰意冷后回到武周，后来听说秋阳宗收弟子从来不看出身，便不顾一切闯进山来。
其实，在入宗之前，常风已经能够布置一些简单的符阵了，而那些东西，根本没人教他，全是这个一心求道的年轻人凭借自身见识与理解苦苦摸索出来的，朱图当初接他入门的时候曾沉默良久，而后轻轻呢喃了一句“一个靠读书读出来的符师啊。”
所以，哪怕常风后来得到了真正的教导，学习到了许多布阵技巧，但他还是更习惯用最简陋最拙劣的办法，一个人一条线一条线的布阵画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手艺活儿，还是最原始的好。
很久以后，常风才终于将炭笔放下，重重往椅背上一靠，长舒了口气。他一边揉眉心一边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以目前所掌握的层次，还是无法完成呢。”
接着，常风看向一旁一直坐在那儿的宁洺，后者此刻双眼落在桌上纸面上，表情茫然，手指无意识的在掌心滑动着。
常风眼睛深处闪过一丝亮光，他是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小师弟，出身同样普通，虽然后来因为养父母的缘故，得到禁军第一统领曹真赏识被送到后山来，可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步登天后的得意与骄狂，依旧如过去那么朴实谦逊，难能可贵的是，即便是和善十三那样出身尊贵的世家公子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能一直保持着一份不卑不亢，当知道身体里的问题后，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悲观失望，还会去努力改变，虽然他身上还有许多旁人看不明白的秘密，可谁没有秘密呢，常风能够一眼就看穿息壤的存在，何尝又不是因为他自己也揣着秘密？他不说，宁洺也不主动提及。
秘密是来自于特别的经历，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取决于那些特别的经历，毕竟那是内心深处的记忆，真正能让心灵产生碰撞的，往往是生活中不经意的一些细微举止，或许是一道目光，或许是一个笑容，或许是一种兴趣，总之，都是用真诚换来的。
宁洺缓过神来，发现常风正一脸笑意的盯着自己，灯火通明的竹屋内，周牙抱着罐子已经在角落里睡熟，整个房间都很安静。
看样子，俩人保持这种状态的时间并不短。
“师兄，你完成了？”
宁洺瞟了眼桌上，轻声问道。
“还没呢。”
常风摇头苦笑道：“最近对于东方既白有所领悟，原本是想在日观阵内再增添些东西，但还是太难了，毕竟这座阵法太过庞大，每添一笔都很复杂。”
宁洺了然点头，不过，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他破阵方面的天赋厉害，但破阵和构阵并不是一回事，况且，还是在完全没弄明白这种天赋为何物的前提下，更是懵懂混沌。
“可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宁洺摊手表示无奈。
常风张开嘴，差点笑出声，而后，他小心翼翼回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周牙，看到对方并没有被惊醒后，常风指了指屋外，宁洺轻轻点头，俩人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咦，今夜星光倒是很亮。”
常风抬头讶然道。
宁洺也抬头仰望夜空，轻轻说道：“是呢，月亮都只剩下一弯短牙，崭新的一月即将到来。”
常风偏头望了宁洺一眼，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鹿山宴，快要到了呢，他这么努力，应该是想通过鹿山宴证明什么吧？那个他想表现的对象是谁？曹真？还是传闻中有着暧昧关系的贵妃娘娘？”
常风忽然看着宁洺认真说道：“其实，这段时间你进步很大，学习画符很快，并且，我还听铁柱说，你已经学会了不少厉害武学，能把那个皮糙肉厚的家伙给打疼，你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铁柱其实应该很感谢我吧，至少我把他从五师姐的魔爪下拯救出来了。”
宁洺和常风对视一眼，均想到了铁柱那副委屈表情，忍不住开怀大笑。
“宁洺，在你看来，符阵之术意味着什么？”
常风突然问了宁洺这样一个问题。
宁洺想偏头想了想，并未急于作答，而是认真回想了一下最近的心得以后，才缓缓开口道：“师兄是想问我对符阵之术的理解吧？”见常风点头后，宁洺继续说道：“在我看来，符阵就是规则的集合体，是把多种规则组合到一起，然后拼凑出我们所需要的新规则，或者说，我们需要它具备的能力，不过，说是在拼凑规则也不够准确，因为规则不是符纹，规则是无处不在的，符纹只是修行者创造的具体体现，我认为，符纹的真正作用是激发规则，用元力使符纹震动，然后相互感应而激发符阵的力量，所以简而言之，符阵就是一种符纹的共振！”
宁洺说完以后就认真看着常风，这可以说是这些天来他所领悟的一切了，之前有一次，宁洺还相当奢侈的用符甲内的所有元力布置过一次符阵，仔细感悟了其中过程，虽然后面失败了，不过也算是积累了一点微薄经验吧。
“嗯。”
常风点头说道：“宁洺你说得很对，基本上算是把符阵的原理弄明白了，其实说起来，我们所修行的功法也是一种符阵。”迎着宁洺的目光，常风继续说道：“你不妨试想一下，假设人体内的窍穴都是纸面上的一个个格子，那么，连通各个窍穴的经脉是不是就像符纹？而运行功法实际上就是在带动符纹共振，从而达到激发元力的效果！”
宁洺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像是豁然开朗一样，脑袋里有许许多多的念头飞快闪过，速度很快，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抓住。
常风定定望着他，笑道：“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世间一切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不论是人体内还是体外的世界，其实都充满了符阵的痕迹！”
“规律，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宁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常风身上，常风却忽然将视线投到了夜空繁星当中。
在宁洺眼里，这个身材单薄面容清瘦的青年男子，就在此刻，眼神中忽然焕发出了一阵强烈光芒。
常风展开双臂，尽情沐浴着星光，一脸陶醉的说道：“宁洺你看，这个世界上，符阵真是无处不在，只要有规则，就会有符纹，无论在哪儿，你都能看到符阵的痕迹。”而后，他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呢喃道：“听说，以前咱们武周有一位在符道及推衍方面出神入化的圣人，虽然修为不如书圣北宫霄云那么强大，但其设计的符阵，至今仍无人能解，曾用一把灰就画下了一座垒阵，真是光让人想想就心潮澎湃心生向往呐！”
宁洺眼睛眯了眯，转过身，同常风一样抬头对着天空，他看着满天繁星，平淡说道：
“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