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先生在讲授《邶风·谷风》时,谓其“就其深矣”一章乃“天外奇峰”、“神来之笔”,是“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一章。乍读之下,让人颇感困惑:既然“没有也成”,又怎会“非有不可”?既视之“非有不可”,又怎能可有可无?
“以文体而论,此章就特别。其实无此章,前后文亦接得上,所以说是‘天外奇峰’。在文章中有一段‘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这就是诗,是文学。不吃饭不成,没茶、没烟、没糖、没点心满可以,然而非有不可。人要没有这个,凭什么是人?凭什么是万物之灵?无论精神、物质、具体的、象征的,都要有‘没有也 成,非有不可’的东西,大而至于文明、艺术,皆如此也。
别人看着‘没有也成’,而诗人看着‘非有不可’。”
从设疑到释疑,顾老这段文字可称得上是文气流畅,极有次第;又斗然而來、戛然而止,令人意犹未尽。其好不仅在于关子卖得精巧,最后一句的总结更是石破天惊、凝炼不凡。“没有也成,非有不可”,将文章分成了两边:一边是上品,一边是凡品。江西派诗人擅遣词、有技术,文字也极为锤炼,但不成上品,正是因为锤炼过度,才死于句下——诗文中“没有也成”的倘若没有了,“非有不可”的自然也就没了。
我们细品李商隐的诗,《燕台四首·春》中“春烟自碧秋霜白”续在“衣带无情有宽窄”之后,看似是无端多余出来的,没有也成,但又非如此不可——无此句,上一句的“无情”便不具凄清寒冷之美;无此句,后面的“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就成无源之水了。《乐游园》中“夕阳无限好”,大概是一般的作家都能写出来的,且就此顿笔,而后面再加一句“只是近黄昏”的,恐怕就只有李义山吧。
无此之前觉得“没有也成”,待诗人写成后,人们才发现“非有不可”的这些,大概就是所谓的诗心吧。技术可以磨练、苦吟也可以模仿,唯独诗心学不来。一如这些年来的热门词“匠心”,匠,本意精巧的心思,非能工巧匠不可——那些不起眼的细节、精妙的设计,无此之前“没有也成”,待巧匠们设计出来后,就成了“非有不可”的东西、后世之标准,同行无不争相模仿。企业的匠心固然离不开对于产品极致的打磨,但最关键的还是要创造出在业界看来“非有不可”的东西,能当此赞誉的:如谷歌之于人工智能,如苹果之于消费电子。可惜我们现今所闻所见的“匠心”,如果不是被用在了极为平庸的地方,就差不多只余空谈了。位列二线品牌的啤酒、电视、手机等等,以“匠心”自诩的数不胜数,然而一没市场地位、二没同行模仿、三没消费者口碑,着实看不出“非有不可”之处在哪里。只争匠心之名,而无匠心之实,不过是广告人偷懒的花招罢了。
如同刘勰的《文心雕龙》借名于琴心:“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我们也可以轻易地从诗心出发,谈到文心,谈到匠心,谈到修园林、写程序(代码中那些新手看着没有也成,高手们看着非有不可的,实际上就是设计模式或者惯用法),因为这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相通的地方。这些相通之处,也正是每一学问最艰深的境界,往往难以用有形之言尽述之,正所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王静安《人间词话》中谓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这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但“境界”这一说法,实在太玄、太神秘,若能了解,不用说;若不了解,则说不懂。借用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的观点,那就是“默会知识”:可意会,但不可言传。所以,无论是王静安的“境界”说、尼采的“骆驼、狮子与孩子”的比喻,抑或是维特根斯坦著名的“梯子”论、宫本武藏的“守破离”三分法,都可以看作是对不可尽言之的“境界”具象化的一种努力。依我之见,至少在说文心、解匠心方面,这些说法当真不如顾随的“没有也成,非有不可”讲得透彻。
孔夫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能分辨出“没有也成”的,可谓是知之者;能看出“非有不可”的,必然是好之者——非一门学问的好之者不能参透其中精妙。而能为世人创造出“非有不可”之物的,恐怕也只有夫子所言的乐之者吧。就像《列子》里那个喜爱海鸥的年轻人,海鸥每见到他都会飞集到他身旁;但当父亲要求他带回几只海鸥时,“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海鸥在空中飞舞着,再不肯落下来。学问的乐趣也很像海鸥,它们从不肯和那些怀有某种动机的人们来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唯有“乐之者”,以此学问为乐,泯灭得失之心,才可能偶然摘得“非有不可”之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