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的长风吹开江河的旧梦却不知有多少繁华可以入梦,不懈的寒霜又将山川的初醒装点成城墙外歌者的伤怀。
风流云散处,拂去星辰对光芒的眷念。一个人登上了小楼,思绪渺然若欲雪之发。
没有结伴,因为知音难觅;步履蹒跚,因为天高地远。
兴许是由于风说吹就吹,吹到三千尘世的鸦铺开了朦胧的夜,紫檀的茶壶边开出一朵幽合的花。
而在这之前,蜷曲的海棠尚能落到隆冬的衣襟,修长的白桦林还能将喑哑的阳光点缀成一壶龙井的温度,温度裹挟着风度,它最终流成了逐日的湖水,三面朝山,一面朝春,氤氲着初生的凫雁的欢喜。
说也奇怪,千里迢迢,孑然一身,忽感宇宙之大,空前绝后。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是属于衰颓自然的孤独。想“置身事外”的想法和终归无法“置身事外”的现实看似矛盾却在这亘古荒凉的自然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不如“置身室内”,深居简出,与那云雾缭绕的敬亭山水乳交融。
只是,与山一体,未免太过庞大。
不如,与鸟一体,自由自在。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大抵如此。在冰与火的分野里战栗着,继而不知东有汪洋西有荒漠,青铜镜碎了纤尘,浮光掠影也是种美。不知是风成就了我,还是我成就了风,冥冥之中,处子的霜花从屋檐上飘落了,却依然无处遁形。
所见即所知,所知引所想,见过了所有的日月,才发现最冷寂的莫过于星辰和倒影,在雨的哀愁里点一支滴蜡的烛,烛光描过莽苍的森林若红尘里沉浮的一缕香屑。倒影是丰富的,可倒影里却只剩下那个蹦跶的超我是属于自己,连本我和自我都面具一般剥离干净,被靛蓝的湖水牵引着,揉动着,抚摸着。在混沌的倒影里,拿着枪对准自己脑袋,砰的一声巨响,气球无拘无束地升空了,晚风如歌,整片湖凝成了一滴婴儿的泪,却逃不脱被黑洞吞噬的命运。
可眼前又何止是冷寂,自然界的孤独渗透久了,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了自然界某个微不足道的生物,或许是鸟,或许是兔,或许是鱼,在没有人察觉的地方咀嚼湖光山色,朝三暮四,却依然茕茕孑立。
当一个人长期使自己的心灵处于任何有形甚至有生命的个体的状态时,一旦“望尽天涯路”,博大的宇宙观便形成了,权且当是对自己灵肉的告慰。
博大的宇宙观,是一种孤独。 而宇宙是内心认知的映射,内心空无旁人旁骛,似鸟投林,如鲸向海,只好面向整个世界。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曾几何时,茫茫无形的宇宙似乎只剩下区区有形的我,外物如被千年初醒的暴雪湮没已悄无声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再无包容与栖息之地。当铅灰色的命运之轮在千万冰棱间擦出电光之际,你会感到,四肢渐渐乏力,衣服渐渐宽松,呼吸渐渐不畅,墨绿的背影凝成远离楚河汉界的一枚棋子,以光速从破旧的棋盘上坠落,天昏地暗。踩着淅沥的梦魇脚下一滑,一只腥气的鳊鱼倏地逸出了,摇头摆尾,带着错愕和错觉,最终却选择在一首断续的摇篮曲里自尽。
与宇宙大团圆,自己是无形的,却觉得孤独是云,是雨,是雪,在山水之间逡巡。无限的空间里,时间的命脉成了霏霏夜雨下的一叶扁舟,漂到鹤发与童颜重逢的小县城,向隅而泣。一步一顿,足音渐远,再回首,封尘的香炉边尚有一片布满蛛丝的梧桐叶,能够遮住我干裂的疮痍和汉白玉的明月。
说也奇怪,形体在百转千回中消逝了,却隐隐地感到疮痍还在,也许是那一片久旱的大地,也许是落叶簌簌的大地上那一排铜雀春深的古宅,也许是秦砖汉瓦的古宅里那一个开裂的墙角,苍山如海。一个人,到老时,到驻足时,到终于觉得无力回天时,曾经的心高气傲已随着家书和鸿雁褪色,拂着千丈白发,看梨花门前落,始觉云欲雨,雨欲雪,金戈铁马不过是南柯一梦,万水千山和百鸟朝凤皆敌不过,还留得什么梦旅人!无人问津,孤独成了现实最大的横幅,春华秋实,得失成了随意漂浮的太空垃圾。
你说,一个人八十岁时流的泪和八岁时的能一样吗?
你说,一个人八十岁的心和八岁时的能一样吗?
一个人“春风得意马蹄疾”时自是有肉有灵,是出淤泥的那节藕,也许是八岁,十八岁,二十八岁,继而“人生几度秋凉”会让他渴望变得有肉无灵,萧然自远,那便是“山”。但可悲的是,不少人无法从云谲波诡中全身而退,寄情于广阔的山水,远大的抱负和不堪的生活将他五花大绑,由于不够洒脱故还得寄希望于有肉有灵,以另一种形式存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便是“鸟”。那“宇宙”是怎么回事呢?
你当然可以说山渺然,鸟渺然,但最渺然的难道不是这岑寂的宇宙?
欲与这渺然的宇宙为一体的孤独,源于归属感的严重缺失。当然,于小家的归属感缺失是夜半听风,对这倾世的孤独而言是蚍蜉撼树。而于国、于社会这样的大家中,“百忧如草雨中生”,时间在希望的原野上风驰电掣,但时运与惴惴然的千万个我却是遥遥相望。
千万个我最终能歪七扭八地拼凑成一个腼腆的侏儒,长跪在涅槃的凤凰面前。故国的月色说,她抖落的每一根羽毛都是断桥外的枫火。
不过,楼外有楼,山外有山,人总有爬起来的时候,纵使伤痕累累。
当你颔首低眉,从不再更迭的季节里徐然走出,林林总总的外物仿佛皆跨不过你的门槛,因为有限的空间封不住时间的指尖和墨染的青衫,只好绵延成无限的宇宙,承载着明灭的人海和迷离的色彩。
但可叹的是,同一个方向上,祸与福,不幸与有幸往往是周而复始的过程,人们与之产生的策略无非是跌倒与爬起的交织。只不过,夕阳西下,有些人最终能把时间雕刻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有些人最终却累瘫在冷若冰霜的残垣断壁上。这个方向是对是错呢?恐怕不能用成败来衡量。
长期寄心于宇宙,当落红将你肮脏的囚服彻底染红,黄昏深处闭了眼脚下布满了带刺的蔷薇,心中不免产生这样的疑问:渺然的宇宙就能经得起时间的浣洗?
自由王国逆流成冰,衰变成了必然王国;一个人行至高处,无论是摘星倚月的小楼还是拨云捻雾的崇山,总会有不得不走下台阶的时候,因为“高处不胜寒”。
孤独是衣,但未必是锦帽貂裘,羽扇纶巾。
孤独是药,但未必是红芍绿萱,碧海青天。
待到有云淡然,有雨萧然,有雪默然,一杯粗茶从手中滑落,禁不住泪流满面,纵身一跃——古木参天,当你匆匆背上行囊却记不起故乡的名字时,故乡却轻轻唤起了你的乳名,像琵琶上一缕兰香的浅烟——
哦,高堂里的汝瓷碎了,歪脖子的老树开出一朵幽合的花。
天下缟素,前尘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