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雪――青明墨羽

    眼底离憾秋白首,青冢流光引断魂。

    入冬时,野外的梅花将胀未胀,一点点淡黄的蕊倒是被灰色的花萼保护得很紧。 寒风阵阵,谷墨羽在伯明的坟头新烧了三支香,拜了三拜,停了,哀思一阵,便起身离开了。

    忽然,她的眼边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凌观师兄……”话语还未传远,那道身影一闪而逝,竟像是自己看错了。

    而低头之时,坟茔前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断剑,青白色剑柄,有一道染了些黑沉色的裂纹,躺在半青半黄的草堆里,谷墨羽看着这阴刻阳凿的饕餮玉纹,心里却陡然一惊,四肢血液像是抽离般急涌入大脑。

      远处,只有露白霜风,谷墨羽自顾自地念道:“凌观,太上忘情,可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十年前冬至,皑雪纷纷。伯明嘱咐此乃阴气之至,阳气始生之时,不可在外逗留。不过,这漫天冷雪霜冻,又有谁想撇下炉火烧得烘暖的屋子到外面去呢?

  谷墨羽懒躺在床上,背不动的经书散放在床脚,自己裹着被子晕乎乎地。

  “难易相成……高下相倾……是以,是以圣人……万物作焉而不辞……”

  小道姑还在呓语着,而一旁看着清经的小道童却觉得心闷,不由地挪到窗边,将窗子打得更开。

    冷厉的寒风刮了进来,吹起了道童海蓝色的发巾,而小道姑一个机灵,道:“哎呀,师兄快把窗子关上。”

  凌观一语不发,只望向着窗外漆墨枯枝点缀着的万里白雪,旷远,寂寥。雪环绕着四周,这时候出去时最苦等的人,一望无尽的苍茫凄冷像是要把人的眼睛冻住。

  “小羽。”凌观唤道,然而小道姑在暖沉沉的傍晚已被倦意所裹袭,已是又熟睡了。窗外的风雪声可以将一切痕迹消化掉,而趁着师傅不在,小道童却按捺不住,摸起了练习的赤封灵剑,将门只打开一道堪堪容身的缝隙,闪身离开。

    不敢在近处,小道童走到了雪雾蒙蒙的后山,踩着酥酥的枯枝,穿过密林,到了一片铺上了黄叶的开阔地中,终于才敢从怀中摸出了青色的药瓶,飞快地服下后,握剑凝神,起式,出步,横扫间,药效却是起了,少年原本清亮的瞳孔染上一抹厉色,唇边不自觉挂上了戏谑的笑容,剑芒吞吐,左点右崩,招式迅捷精厉,却是将假想中的敌人戏耍般封喉抹眼,饶是观其单独练习也能感受其中的嗜血和残忍。

    “停。”忽然一声大喝。听罢后,凌观不耐地一瞟,仍是一个潇洒交剑收式后才转身,看向远处的有些可怜的“老头子”。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剑法,血气如此之重!”

    又来了,根本抓不住重点,凌观翻着白眼,不同之处在于他所用的破血动脉之药而根本并非剑招。

    “师傅,你好好看看,我哪里用的不是你的那,从祖祖祖师爷那里继承下来的长气流光剑,我不过舞得用力了些,你怎么又看成别的剑法,莫不是您最近念心经念得眼神不好?”

    并不老却早生华发的“老头子”执拗地道:“我练长气流光练了半辈子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但是剑气本该至清而亦平顺,玄冥而自流光,你这……不对,不对……”

    凌观倔起来:“那到底是哪里不对?”

    伯明一时语塞,这徒儿总是让自己讲那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甚至意会也只能明通一瞬的事,可怜伯明在黄口小儿面前抓耳挠腮,却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雪仍在下着,凌观垫起脚拍拍伯明落了些雪的背轻谩道:“你笨,别想了。”

  “咄!小子哪有这般与师傅讲话的!”伯明一拍凌观的脑门,“若是以后在外面还是这般,可是显得我长气门没有教养!”

    “不是长气门,而是长气门玄光雪岭的伯明真人教导无法。”朗声带笑说完,凌观将灵剑往空中一抛,轻灵跃起落至剑身,骈指一挥,剑走似惊电流光,溜得极快,眨眼间,已是越过山头没了踪迹。

      伯明站在原地,却是叹气中露出了赞喜。才不过束发之年,就已经修为至灵寂期,被分到自己手中时平白无奇甚至有些体弱,如今几场大比之后倒是让宗门中的其他人眼热得很呢!别人都说是自己捡了个宝,他倒却是觉得糊里糊涂的,被问道是如何教导时只能勉强陪笑,道不出什么育徒妙方的所以然来,倒是被说成是藏拙了……思及此伯明扯出一丝苦笑,随即又释然了,他哪里是藏拙,本来他自己的根骨只是中等资质入不了长气门首尊们的眼,然而那年一众惊才绝艳的师兄弟们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由元婴至入世的问心劫中纷纷陨落,人才济济的师门竟是一时凋敝!首座们不得不纷纷下界重新寻有天赋根骨的弟子,然而此时一位即将羽化归真的玄光首座在气息奄奄时颤声道:“本尊已是等不及新弟子遴选了,但其他剑宗又如何知晓吾玄门长气之剑道!快把所有结了丹,不,筑了基的外门洒扫叫过来,我要亲自选剑宗传人。”

      同一排外门洒扫弟子跪在廊间,在听得一口长长的像是要耗竭胸中之气的叹息后,一声不大的问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在伯明耳边炸响,“你,扫了多久?”

    伯明看清是问自己后,紧张得舌头不利索道:“十,十五岁开始,如今扫了十五年。”伯明安抚下内心惊悸,徐徐地往上打量,而行将就木的玄光首座却是捕捉到了他眼中懵懂澄澈而自有之玄妙清明的神韵。

    “十五年,咳咳……亏得是你……”

    玄光首座即使气若游丝,却依旧自己走到了跪着的伯明身前,只道了声:“就你……”说完仰头而倒,从此羽化。

    这三句话是上一届玄光首座对他说的所有话,可怜最后他也未明玄光剑道为何,幸好上一届的为师兄弟们还没有死透,抱着发挥余热的心意为他不眠不休舞了十天的长气流光剑,看着伯明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叹道:“只求你不要传错了,误人子弟……”说罢因着十日舞剑耗竭真气引动雷劫旧伤复发,便眼看着有气出没气进了。

      那时伯明对着寂静的雪岭,许久什么都说不出来,操办了师傅和师兄的后事后,他便正式成为玄光雪岭首座,开始了自学之路。三百年后,终于自感学有所成,适逢各岭首座选拔弟子,他去得不算晚,却总先发不了言,后来只剩三人时,他先相中了一个白白胖胖虽然有些傻乎乎的却灵根毓秀的小丫头,转头一看,一个过于纤弱的少年,站久了不禁两股战战,却努力克制着,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你可是有疾?”伯明俯身直截问道。

      少年脸色一白,却仍是倔着大声道:“我自幼有肺疾,可是,这次遴选我的文考是第一名,咳,我真的很聪明,只要让我学,只要让我学……我一定能成仙!”少年急切的语气中带着哀求。

      “罢了。”伯明抬起少年的双臂,少年小心翼翼地缓缓反握住他,手指指间却过于冰冷而透过了衣帛仿佛印在了他的手腕。伯明扶起了他,修行三百年还算有些道行的伯明如何看不出来,此子命星多舛,难终百年,而修行一道若要有大成,非千年沉积不可,然而终究是因心中的不忍,允了他这拜师修道之求。自己不是还收了一个不甚聪慧但命长福厚的胖丫头吗?师门也总不算没人承袭衣钵了。

    “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凌观。”少年稚嫩的声音急急答道。

    “你需记住,观悟大道,因循自然,不可冒进,这也是你修体温神之法。”

    凌观有些疑惑,却怕伯明不合意又不要自己了,忙道,“是。”

    接下来一年,伯明就一边教他们二人悟道修行之法,一边细心为凌观调养身体,然而凌观虽然独俱慧根,但终是被病体所累,一年内毫无建树,倒是傻楞傻楞的二丫头谷墨羽,每天瘪着嘴被拖着逼着练,一年下来,已是练气中上了。

      明明之前夸下海口,如今却是连中级练气都不到,凌观心里忧愤,日日看着身子也积郁虚浮,时时夜不能寐。伯明看着难受,不知自己当时的善意是真慈悲还是反误人,错给了他期望……

      那一日,凌观来找他,跪下直道:“我辜负了师傅的期望,我妄下海口,我不该留在这。”说着说着竟是眼前一热,眼泪流下来怎么都止不住,凌观觉得丢人,不停地抹着,想到这眼睛真是不争气,不如剜掉好了。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命里的机缘怎能妄断,你只需做好你自己就好了,师傅而立之年才不过金丹初期,比你高了两阶。”

    “可是我不一样啊,我活不过百年,若是不能比一般人更快,那我不可能突破大乘,渡劫登仙的,不可能的!”凌观哭着,声音凄凉中含着一丝歇斯底里,伯明一时心中发颤,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个孩子的努力上进他都看在眼里,可是终只能叹命缘天定。但他能这样告诉他吗?支持他的就只有飞升渡劫的微茫希望了啊!这个孩子若说最不合时宜的地方就是太清醒了,人生一场大梦,人人游弋其中而自在,若是快抵岸了,方悟到头来黄粱一梦却也浑浑噩噩柴米油盐挨过了一辈子。转而一想,这怎么能怪他呢?时时重疾缠身,他该有多忧,有多怕,却是老天提前教他看到了岸,让他惊惶困苦,不许他有半生余暇做春秋大梦了啊!

      伯明最后只是拍拍他的肩,还是说了些缓和安慰的话。

      而那晚,凌观的心境并未被抚平,师傅总是温和如习习柔风,但是他心里是广寂的荒漠,是无底的深渊,那些安慰太过无力了。他明白,谁也帮不了他,他们唯一能给自己的,就只有怜悯了吧……想到这里,泪水又糊了凌观的眼眶,凌观觉得闷,想走,往外走,哪怕在雪地里走丢,没空如往常师傅教的那样三步一念地执伞观雪,他将纸伞一丢,就这样凭着脑海中灼热而不甘的意气与灼苦往前在沉沉雪里跑着,顾不上用真气,跑三步陷两步,一阵热汗长流,气息虚脱才不过一里,但是凌观不让自己停下来,继续跑着,反正这命也没有用了,耗尽又怎样……

      跑得久了,他倒麻木了疲累与疼痛,只是落步间,一个念头像是悬石间裂开的流泉忽然涌进凌观的脑海,凌观步子渐缓,在空冥中之前一切徒劳的努力逐渐碎开,在天地间静静雪落中散落而相互弥合,凌观虚阖上眼,之前的一切如雪片般冗多散乱而莫名无力,但这一切现在在眼前逐渐清晰。屏息而立,心观其妙: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有无相生,虚实相化。

      然而他既要疾行其道,以少博多,那就需得持常有而弃若无,也就是说,他不能再修长气门传袭的守中之道而应,剑如心一,唯锐唯争!时间,才是他最大的宿敌。

    呼吸再次吐纳之时,凌观动了动步子,抬眸,没有以往的玄奇深邃,却是凌厉精湛,茫茫雪原,在他眼里却只是远一些罢了。

    天地间,哪里不一样?

    挥剑,陡然不同的气势升腾,虽然如今却只是练气中下,但他已自断一道,日后修行,却是一眼可望,大成可待。

  只是唯修一道,终究单薄了些罢了……

  从那以后,凌观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往谷墨羽总还能不管好歹压他一头,如今凌观竟仍旧日日沉迷修行,却像是找到了那个恰如其分的点,精进神速,简直势如破竹。

  只是,感觉师兄更难相处了啊……越来越落后凌观的谷墨雨索性就不争了,但是以往师兄还能跟她说说话逗逗趣,如今对他而言修行简直比饭还香,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跟他多说一句多余的话就会引来他的轻叱白眼。不过好在谷墨羽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孩子,师兄不陪她玩她就自己写写画画,在画里她是飞升的女仙,师兄是自己的小跟班,负责保护自己以及打坏蛋。那么谁是坏蛋呢?其他人她都不太认识,就只有师傅了。反正师傅也不会小气到问责她怎么把自己画成大坏蛋吧!谷墨羽笑眯眯地想着,又给师傅添了两道凶神恶煞的粗眉毛。“师傅”大叫道:“羽墨,快交上昨日抄的莲华清经三百篇!”而“自己”躲到了瘦瘦的勇敢的“师兄”身后,只露出半个圆圆的脑袋,师兄举着剑对师傅反驳道:“莲华清经三百篇怎么可能一日抄完,师傅不要欺负师妹,不然我就替徒行道,打你误人子弟!”想到打师傅终究不好,不过满页字啊画啊都填满了,也无改法,索性不管,画其他的,画其他的。再次动笔时,一个完整的疑问浮现在脑海中:师兄,真的还会为自己出头吗?谷墨羽忽然感觉到有些冷,摇摇头,也不画画了,还是背背心经吧。

      虽然只断行一道,然而到了一定的滞缓期终究是血气不足。凌观不堪忍受无望与消耗对于自己稀少的时间,于是想起了师傅在传授自己调养之法时曾提到的破血动脉之药――破顿血丹。

      “此药虽然可以短时间提升血气,却是不利于养心而易堕入穷极嗜伤之途,一利而百害。”

      百害?能比得过不能渡劫飞升衰朽一生吗?若要想逃离那种命运,那么,他没有选择。

    以破顿血丹相辅,凌观将一日用成数日,真气以药力催动不再归凝反而汹涌不衰,加之他本就颇俱慧根,从练气到筑基毫无阻碍,结丹时凶险了些,落了些伤也顺利步入金丹期,不到四年,已是至灵寂期。而跟他一起修行的谷墨羽才堪堪筑基完成。

    不过,因为时时激越急切,凌观不仅性子变得更加疏离冷僻,隐隐间还有些虽未触底线却十分乖纣的心性了。

    万物皆有制衡,去彼取此久了,即使一开始为正道规矩之内,长久以来不得调和,积极为厄,终易行差踏错。

    屋外是终年不化的落雪,看不出春秋时令,然而伯明掐指一算,又是将至秋比之时。

    回身一看,谷墨羽脑袋将坠未坠,仿佛只要自己不在,下一刻她的神魂就要游太虚了!

    “墨羽,你可知道秋比快要到了?怎么还在打瞌睡?”

    “啊啊。”谷墨羽惊醒猛地摇摇头,“哦,那师傅,我们这次又可以上长清抱朴殿看师兄领奖了!”话到最后调子转得极为愉悦。那是,自己的师兄横扫同辈,“逢凌必输”,已经是横行了三年的长气门传说了!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去年得了个五十名,都快到下游了,长气门内门弟子一共就一百二,你说还不好好练,丢不丢我玄光的脸?”说着交手一抱,装作极为不满的样子。

  谷墨羽可怜地抱着脑袋,怯怯地问道:“那,师傅,你修行了五年的时候是什么排位?”

  “我……”总觉得自己这个天资不高的师傅不能给徒弟树立个不光明强大的榜样,便半遮半掩地答道:“在我们那儿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哦,那岂不是和凌师兄一样。”

    “嗯……差不多吧。”说完有些心虚地踱步出去了。

    信步而去,却在行至后山时,听到了急切诡异的劈砍声,正想仔细查看,那发出声响的人却警觉异常,再听时,只觉得剑势婉转收放间化重为清,似锐实顿,却是转瞬间符合了一般练剑时的劈砍花木的声音了。

  看见伯明,凌观依旧倨傲,收剑回鞘后翻了几个大白眼道:“干什么?”

  伯明赧然笑道:“这不是要秋比了吗,我来告诉你一声。”

  “哦。”凌观没好气地应道,似是不耐烦,然而不可见处,手中却是冷汗涔涔。

  “啊,对了徒儿,你之前练剑的声音怎么如此杂乱呢?像是在劈砍什么?”

  “我心情不好劈花砍木不行吗。”

  “哦,哦,”正欲退回时,伯明心间无物,灵识反倒更清敏,空气中细细的血丝味猛然一触,抬眸急趋向凌观身后。凌观来不及阻挡,面色难看,却又释然,也罢,都是些用来练手的邪物。

    落叶埋处,却露出了一点犬类的带着脚垫的肢体,伯明一挥袍袖以真气吹开重重落叶,横七竖八却是十多只犬妖的断肢残骸,眼中骤然一惊,转头面对凌观凛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凌观一声轻哼,道:“不过是群路过的狗妖,大比将近,我除妖顺便练练手!”

  “你,你心中可有仁善二字,它们不过是路过你就枉造杀孽,你真想堕了魔不成!”

  听到“堕魔”二字,凌观不可遏制地暴怒,压抑许久的药效终于开始显露:“我一直忍你,你善良是不错,你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懂,但是不懂就不要打搅我,也更不要随意评论我。杀个妖你都惧我堕魔,唯唯诺诺的,我根本指望不上你帮我!”说完将赤封灵剑一翻闪身踏上,也不再跟伯明多话御剑化光而去。

      而伯明站在原地,手指紧握指间发白,嘴唇微颤,却是呼了一口气,罢了,玄光剑出鞘,毕竟还是担心徒弟追了上去。

      风雪如刀削一般直割面颊,以往凌观是不在意的,但如今他却觉得这天地都在欺负自己。“堕魔”二字一直在凌观脑中回音一般挥之不去。凭什么这么说自己!自己还不够努力吗?凌观嘴角一热,却是眼泪又憋不住淌了下来,从入门之时到如今,整整五年,一千七百五十三天,哪一天他敢让自己松一口气,破血动脉,哪一天,他不是胆战心惊,生怕,生怕自己真的穷极嗜杀,伤及仙道同门。他不懂,他不懂,一句话将自己所有的苦心孤诣转瞬间翻覆,他可知“堕魔”二字可是如同诛心。停在雪崖边,在混昏黑的一角大声嘶吼着,困兽一般无助与悲愤,一直哭得双唇麻木,手脚冰凉。没了力气,凌观背靠着雪崖,面前是逐渐沉入昏眛的天地,远处的乌鸦不多动地从树桠东侧飞到了西侧,凌观眼前有些模糊,呼吸一阵阵地发紧,似乎是一直蛰伏的肺疾有复发之兆,心里却止不住地愤与悲,愈加加重了胸口的窒息感。

      凌观想要爬起来,脑子却像是指挥不了自己的手脚了,一个悲凉的念头浮现:若是自己真的死了,应该会被说成是急功近利活该如此吧。凌观勉力以剑撑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明,正要站起时,“堕魔”二字又回响脑海生生扣得凌观再次跌坐。这次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却看到了那个可恶的“老头”的身影进入了自己的视野。

      “滚开。”凌观想要嘶吼,然而声音却哽咽而无力。

      “小观。”那人还是蹲下来扶住自己,凌观恨恨地道:“我心性不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是我的徒弟啊。”

    “修不成大道,活不过百年,算什么,算什么玄光宗弟子啊。”说着带上了哭腔,巨大的空漠感袭来,耳边一阵鸣响,凌观这时倒是有些模模糊糊,也不顾得在师傅面前哭丢不丢脸了。

    “即使天赋绝佳,身康体直,也可能修不成大道。”伯明将凌观眼前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浸湿得黏着的额发轻轻拨向耳后,“有时候,不是人选择大道,而是大道择人啊。但是,”伯明抚摸着他有些凉凉的头顶,使他在被空麻包围的感官仿佛触道了一股朦朦胧胧的温暖,伯明眼神清亮而柔和,正是打动曾经玄光门首座的那种内蕴,天地之间皑皑雪落,冷寂,萧瑟,正是无情之大道之行,然而总有纯白的氤氲浮动,微弱,却持久,那是说不清的蒙昧,亦或是,不绝的玄和湛光。随着抚摸,感官缓慢地一丝丝回到了凌观身上,伯明握着他仿佛热不起来的手指道:“不管结果如何,不管你天赋怎样,哪怕你明天就要走了,你就是我的徒弟。”

    “师傅……为什么,为什么选我?”终于,他问出了这个小心翼翼生怕被道破的心隐,他除了与体不适的可怜的天赋,还有什么值得……入堂堂的首座的眼?

      “这个……”伯明倒是一时被难住了,不过,当时留给他的确实没什么选的了,若真的要说的话。伯明一把揽住凌观的肩膀,颇无奈地耸耸肩道:“其实我也是不康健的,所以一直专研养生之道,想着教丫头剑法,教你我研习多年的医术,也算是两全其美,皆有所承了。”

      凌观眨眨眼睛,仍是有些不可置信,道:“师傅,你真的有罹疾,是何疾?我,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何疾?”伯明抓抓脑袋,这倒是忘了想该如何应付了,随口胡诌道:“我心梗,心梗。”

      凌观赶忙一把抓住伯明手腕把脉,伯明来不及躲闪,只见凌观的脸色越来越黑,不过看着回复生气的徒弟伯明倒是不自禁心宽了些。

    “师傅你骗我。”凌观瞪着眼怼道。

    “呃,我记错了,不是心疾,是肝疾,不对脚疾……”

    凌观又一如往常甩着白眼看他,没什么力气,只低低甩出半个,伯明自觉惭愧,道:“当时就觉得看中你了,嗯,你比较,”伯明拿手比了比,“懂事,坐得最端正了,我觉得这种徒弟比较省事……大概这样……”

      凌观从不明所以到一脸嫌弃,仿佛对自己竟然被这种边边角角的缘由挑中而不忿,气愤时回抱着自己的双臂,又有些负气地道,“反正你选了。”

      “对呀,是我选的,出了事尽管耐我。”伯明释然一笑,其实理由哪能说的清楚对错,也绝不是最重要的,比一般人细尝过更多忍耐与无常的伯明知道,最珍贵的,是对一段因缘的投注,是以有限而思无穷,不只是计量得失,而是总觉得关照不够。

      “师傅。”凌观忽然开口唤道。

      “怎么了,是不是身子还冷?”

      凌观摇摇头,却是双眸含泪看向伯明,“你要向我道歉。”

      “道歉?”伯明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说错了做错了。

        “你刚刚说的。”凌观愤而咬着牙道,“你说我枉造杀孽,是堕魔之举。”

      “哎,这,我只是说说嘛。”

        “你要向我道歉!”眼泪又开始在凌观眼里打转,伯明知道若是安抚不妥帖这小家伙又要闹了。真是个小气鬼啊!

      “对不起,你这个笨师傅又说错话了,我们家徒弟仙途稳稳的,十个师傅的坏舌头都说不烂。”凌观撅着嘴,好像感觉舒畅一点了,他才神色刚缓,就听得伯明说道:“但你的情况实在不对劲,你明明气血凝滞,却竟是有些害于血气穷极之举了,难道,是破顿血丹。”

      凌观神色一慌张,下意识想后退,伯明却牢牢扳住凌观肩膀,不让他逃离分毫。

      事已至此,凌观认命地答道:“是。”

      “服用多久了?”

      “从四年前开始,每月一粒。”

      凌观懒得再去辩驳了,等着伯明的斥责,不料,却听得伯明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若真想在修行一途上长远,辅以破顿血丹虽然会致心性易激惹嗜杀戮,但是却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之前以为你只要在宗门养身健元,安定无虞就好,没必要让你冒险,不过既然你决心要行至巅峰,渡劫飞升的话,用就用吧,我来帮你调和药效,使你破血动气能有所节制。咱们师徒两个人,总归要稳当些。”

      “师傅……”凌观似是以万语千言都描摹不出心中的感情,好像一直在长冷夜风中簌簌发抖的而只能独自忍受,看见火光只能是躲避的,从来没有敢想会被其照亮,会与其同行……

      凌观扑过去抱着伯明,伯明忙道:“淡定,淡定,小观你的鼻涕!”

    “我不会堕魔的。”

    “嗯?”

      凌观像个小孩子似的在伯明脖子间蹭两下,道“我会成仙改命,就算成不了仙,也决不会给师傅丢脸的。”

    “哈哈哈,我就说自己眼光不错,哈哈哈。”伯明笑得有些尴尬,笨师傅,不过管他呢,凌观继续抱着,眼见天边,总算是肯黑下来,静下来,紫色澄净的天空像融进了遥远星子的碎片,说不出光华出自何处,却隐隐约约亮晶晶的……

      三个月后,秋比开始,玄光雪岭的师徒三人御剑接连行了三天的路,终于是到达了长气门试道台参与宗门内的大比。

    长气门传承十万年,无数传奇修行者故事分散如繁星般镶嵌在宗门浩瀚历史的衮衮长卷里,沉淀出了经过无数沧桑岁月洗练后的精绝博广的气势。在云雾中渐渐浮现宫殿巍峨古朴的轮廓,长气门,考天地之鸿冥玄极,得万古之清正长气。

  临地时,凌观与谷墨羽跃下了虚空,广阔的试道台上陆陆续续停了不少的道者与坐骑神兽,而最中间一只毕方鸟腾腾冒着火气,伯明双眼一亮,道:“这莫不是此次大比得胜的彩头?”

  “哟,这不是玄光首座吗?近来可安好?话说令徒是不是对这只毕方鸟势在必得啊?哈哈。”一方道长见伯明招呼道。

    “毕方虽然为千年孕育的仙品火系坐骑,可大比相互切磋提升互相认识不足才是最重要的。”伯明一面客气寒暄,一边沉着镇定地对凌观传音:此鸟有大用处,全力夺魁。

  凌观张眼不明所以,师傅怎么如此想要这毕方鸟呢?

  转眼一看,凌观心里急急闪过一丝惊讶,因着这毕方,打了一个喷嚏,喷出了点燃着青色的火星。

难道这是,青华毕方?

此神鸟除丹火外尚含造化神力,是炼丹制药的首选辅助神兽,想到自己血脉凝滞,用此鸟丹火烘烤温畅最是合适的,凌观神台一阵清明,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握紧手中之赤封灵剑,凌观浩荡飞向试道台中央比武场。心中激越,若要改命登仙,那如此机缘绝对不能错过!

那三日,凌观从清晨战至黄昏,除去简单的休息,便是万分紧张的试炼,长气门能者如云,凌观却是心有所向加之修为高超,三日后顺利夺魁。登上毕方的脊背穿云而去的那一刻,他觉得一直淤塞的未来终于打开了。

自此他以丹火烘灼通畅血气,逐渐是破顿血丹都不用了。灵气光华运转自如,吐息精粹信手拈来,不过百年,便是突破渡劫,成为长气门近三千年来唯一登上大乘之境的修士。

离成仙,只有一线了。

百年时光如快马急走,忽喇喇就奔驰而逝。

玄光雪岭凛回峰上,一白衣修士执伞而立,风神清绝,一旁,是一只青鬃紫翎的青华毕方神鸟,同在风雪中静伫,凌观却是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突破大期将至,以百年命途,能否搏得永世仙寿,成败在此一举了。

他自从得到毕方鸟后,不再需要丹药激促,因而便逐渐转至玄光雪岭山脉深处隐修,为了不为外物所扰,有时竟十年间不曾联系。

每次当他回到道观时,师傅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笑,拉着他扯东扯西话些久别来积在那里的芝麻谷子的事,什么墨羽又不安分看上了哪家的二徒儿,什么大比时无论凌观在不在他都要被邀为上宾品评后辈们的技艺长短。

虽然凌观对这些事情毫无感觉,但是还是配合着伯明笑笑。多是待不过三四日,就要常常被谷墨羽拖着衣袖挽留,却也不得不走了。

“走!”伯明一挥阔袖,“前途万里广,不可多徒留。”

凌观面容清冷,只遥遥一拜,他当争分夺秒,师傅知道。一声轻喝,毕方扑翅青焰骤起,凌观却是横穿虚空,破云而去了。

在原地,谷墨羽抬起圆圆的脑袋,一直忍耐的终于如盆覆船翻,哭泣道:“师傅,道者五衰,你怎么不让他和我们多聚聚……你怎么不告诉他?”

“他,你师兄却是没有空闲可以耽搁啊。”伯明摸摸谷墨羽的脑袋,道:“你看他本来不爱吃我做的小米蒸饭,如今早已辟谷,却还是吃完了,你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怎么不说?”

“呵,”伯明一声轻笑,“他不像你心大,说不出来啊。”

玄光山脉深处,万仞高空,已是黄昏褪尽,夜寒砭骨,一抹青光飞越云层,终是停下疾驰,缓缓浮云滑行。

此处风寒更甚百年前的雪岭,但是已臻至境的凌观,这些寒意只如松顶微雪,毋需在意。然而,心里却像是被热开了,手边一滴滚烫,却是瞬间蔓延的灼热悲恸化了心中的种种桎梏,又破了山脉中寒动百年的清绝,终究,将他重即将破劫的九天之上,拉到了躲不开的泥淖中了。泥淖深处,却仍是死生二字。

毕方鸟神智不凡,百年下来,早已与凌观心有灵通,见凌观郁情,便咿咿叫道。却是间或不断有灼烫的泪滴在毕方鸟背上,一滴一滴发麻,毕方直晃着脑袋。凌观在九天云外也不惧什么颜面与涵养,蜷下来,呜咽着,一如当年般无奈。

“算什么?百年来我用尽全力去突破大道算什么?啊,啊。我这一百年才陪了他们几天啊。”凌观渐渐抽噎着,如果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是不是就可以不会离得师傅那么远,是不是就可以早点发现师傅的情况,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就为了茕茕一人的道途吗?

眼泪含着,凌观却怎么也想不通,他即使实力卓绝,但当初是凭妄惧死而行,以此为道,执了百年。

只是惧怕,便疾速前行,但却终究未看破生死。

以前他怕死,现在,他怕师傅死了。

是不是自己在那之前还可以为师傅做些什么?

一直颤抖的心平静下来,在静思了一会儿后,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凌观轻喝,毕方喷焰而起,却是转向了来时的方向。茫茫雪雾后,层层霜风间,就是归途。

过不了天劫就此兵解又如何,若是此百年之缘未尽,情未还,那便纵度过九重天劫为仙,岁岁不灭,也不过是尝憾之无尽罢了。

道观前,白衣修士去而复返,跪伏间,霜发斑驳的修士察觉后急扑扑地赶过来,从卧间起来猛一凉有些发颤,急训道:“你大半夜跪在这里做什么?”

“徒弟,”凌观将头一磕道,“一直未能为师傅尽孝,如果今日一别,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伯明又气又哀,训道:“我命途已定,天数不可改,可你呢,你若是当今不努力一搏,以往种种勉力皆化为泡影,你快走。”

“师傅!”凌观唤道。

伯明长吁了一口气:“凡破劫化仙后,凡尘种种皆忘,那时你看我不过是凡尘蝼蚁,你已至无数人之所不能企及处,只需最后的不为所动,便可步入仙途大道,不要犯糊涂啊!”

凌观抬眼望去,熟悉的不畅感又来了,那种容忍过太多再也无法原谅的恶心,他的师傅,怎么会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忧什么,只是看着自己只差一线可入仙道,却不知道换着,仔细,认真想一想,这一线,差的到底是多深。

罢了,该说的都说了,凌观面如冷霜地起来,连多一眼都不给伯明,驾着青华毕方腾云而去。

伯明只觉得,在那恍惚一瞬间,当年的那个孩子的样子又浮现了。想要去追,欲催动灵剑时却是呕出一口血来,他知道,以后,他只能眼看着,再也帮不上,或许过不了多久,也看不到了。

路,还是终要他一个人走了。

本以为会是长长的哀思被那种不忿忽然中断,断了之后,凌观只觉浑身轻松。等着最后的天劫不日到来。

三日后,天雷万道,惊动九州,长气门长老们屏了许久的按捺也像是被雷劫打中,一时间忧也不是,喜也不是,散乱做一团,天劫威力极大,更何况是这最后的九重!成则破轮回生死,执天威之无穷,败则身死道消,毁于一旦。

电光麟麟,众修士穷极睇眄,神识邈观,只见一白衣修士不羁腾越,迎着那动荡雷霆挥剑而上,伯明亦急急跑出道馆,闭目一推演,道:“心性不稳,上下不和,否之大凶啊!”当即一咬牙,不顾病势,踏剑直往仿佛分裂天宇,粉碎万物的雷霆中投去。

“师傅!”谷墨羽在背后急唤,握着剑手指发颤,却终是没有勇气拔出来。

去了,就是送死啊……

雷霆中心,原本白衣如雪的修士肩背处因为躲闪不及被劈上了片片焦黑,然而他已无退路,又有些心绪不宁乱了章法,索性就硬拼硬抗,挥剑凌厉急骤,对着万众恐惧的雷劫倒仿佛在发泄怨气,然而他也逐渐感知到,那滚滚雷劫之后令人头皮发麻的威胁蠢蠢欲动。

天劫九重,最后一道――灭道天罚,仿佛秩序终于睁开了一只眼,审视着面前向它索取不灭之身之徒是否当得起无情大道。

修行证道,既非一朝一夕,亦非招式武学,若是心道不能合一,即使道阶致大乘巅峰,在灭道天罚中也不过是被瞬间碾灭的蝼蚁。

无情大道,至刚至极。

终于熬过第八重雷劫,然而凌观却是生生涌出了无力感。脑子里面一片空蒙迟钝,懵懵的,耳边是不断长大的空鸣,明明知道最凶险的九重灭道雷蓄势将出,但他却是像被堵住塞闭了一般。

举起持剑的右手,因为刚刚受了雷劫而麻痹震颤,左手握住右手,心里下命令般道:不要再抖了,不要再抖了,来不及了,必须,必须……

可是为什么必须呢?明明就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凌观微微一愣,正当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小观。”听到不可置信的声音凌观猛地一转身,牙齿几乎打颤道:“你怎么来了,快滚,滚!”

来者却不由分说急飞到近前,看着一向傲气冲天,电光中伤痕累累,有些不知所以的徒弟,一时间眼中模糊,却不敢耽搁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不出十日就是我的大限,所以……”

“你走!”感官重新又不得不回复明锐,感受着愈加澎湃的九重天雷,凌观向着伯明大吼道。在天劫范围内,灭道天罚泯灭一切生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所以,”伯明撑住接着说道,“我来看看我的徒儿啊。”

酸涩猛地闷上头,但知道现在绝对不是时候哭,却也不敢靠近伯明,生怕将雷劫引去。

“我飞升之后淡忘前尘,你再看我也不会记住你。快走啊!”

“不重要,记不记得不重要,师傅想明白了,飞不飞升不重要,”在天劫范围内伯明神魂都不由打颤,但用尽所有力气说道:“我只想要我的徒儿好好的……”

轰然间,十方六合中重蒙巨震,无边的压抑另众生披靡。

凌观眼神中一片空蒙,

天地无情大道,不老不死,永恒流行,

若是忘情断妄方成大道,

山石草木有和不同,百年何所欲,千载何所哀,

然而他终究当不得无情二字。他逼近大道只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但是他的最深的执妄又何止活,何止怕呢?

看着已经无法躲避雷劫席卷的伯明,只憾道:终究连累师傅了。

“师傅……”凌观唤道,然而还未向前踏一步,滚滚雷劫涌入天灵,窜触全身,四周炽白光线骤降,他知道此时是永别了。

而此时,一道青影飞入了白盛的雷光中。咿咿鸟啼响彻天地。

事后,人们不见凌观的踪迹,不知是被殒于雷霆化为齑粉,亦或是渡劫飞升,不理凡尘。不过倒是捡到了当时在电光外围的伯明烧焦了一半的残躯,据说他的二弟子连连哭了三天,下葬后又哭了一个月。事后人们想去安慰她时,却发现除了提起伯明她神色还会转哀一阵并无太大芥蒂。该哭的都哭过了,谷墨羽常常想,幸好那时哭得认真,不然以后得时时愧疚,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了。如今她是玄光雪岭新的首座,虽然道行是远远不足,总归是将衣钵传承下来了。最近她又捡到了以前画的那副师兄替自己教训师傅胡乱布置课业的鬼画,终究是笑着哭了。

师傅不会给自己布置抄不完的心经了,也不用怕师兄不管自己了。

清明时雨露时澍,谷墨羽收拾好自己种的花田与果圃,每每到这时便将时时驰骛天外的心情收拾整理,本着尽可能严肃的心意去悼念她的先师了。因着当年的玄光首座大弟子凌观生死不明,谷墨羽存着一丝侥幸,也不大愿意为他立衣冠冢,只是在心里跟师傅说话的时候有时也会将跟师兄的份说了。

“我最近快至出窍了,比起师兄和师傅差得十万八千里,不过好在我一直渡劫都平平荡荡的,你们也就不用担心我了。”说完,将香插入坟前土中,拜了三拜,谷墨羽轻叹一口气,起身离开。

忽然,眼前闪现过一道白色的衣影。

“师……兄!”谷墨羽仔细回忆着,不敢认错也不敢认漏。

良久,之间虚空中淡淡浮现出一个火焰般的虚影,那虚光火影中之人一抬眸,谷墨羽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师兄!”

手穿过虚影时,谷墨羽才发觉眼前之人只是元婴灵魄。

“天雷受不起,身子被打碎了,养了好久才重聚元婴。”凌观一哂,看着师妹水汪汪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师妹分明是在用眼神对他发脾气嘛!师妹怎么会突然就会随便对自己发脾气呢?

话说,凌观心念一转,叹道,自己是有多久没有真真管过师妹的心绪了。

回来后谷墨羽问:“师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凌观看着自己在九天上旋飞翱翔的青华毕方,摇摇头道:“是师傅,当时给了我退路。”

那时凌观抱守一心,成则成,不成亦不退,是以通其心性的神兽毕方不敢忤逆,只得退而远观。

而当时的天劫却是无论如何过不了的,身死道消不过是代价罢了,追寻天道,他本就抱着这份觉悟。而当时,亦是想不出其他出路了。

“后来,那个病得要死老头子非要来提前送死,还说什么飞不飞升,得不得道不重要。”

“后来呢?”谷墨羽等不及问道。

“后来啊,我哪里会信他的呢,说不重要就不重要?”但是他终究是心里放下了半分,当这半分的空隙,就压不住心疼主人的毕方前来救援了。

毕方为火灵神鸟,雷火同源,终是从灭道天罚中救出了他的元婴神魂,不过倒也奄奄了好一阵,亏得它是有造化神力的青华毕方,靠着吐纳日月精气,将二者慢慢养起来了。

好在,从天劫中脱身的元婴,却已是具有仙胎,不日修出躯骸便是的神体合一之仙了。

而在那之前,他还可以将凡尘往事记住一阵子。

能记一阵子就一阵子吧。

等你觉得心满意足了,就忘了也无妨。

坟前的风小小地卷了一下,柔柔拂过有些凛傲而娇嫩的梅蕊,像是道别一般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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