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再次侵袭了这座小城。

1

冬雨奚奚落落的下过，柏油里路面变得洁净清透，黑的黑，白的线，和路路无行人的宁静。

第一次晚自习上到十点后，走在学校后门回宿舍的路上，空气在这个寒冷的时刻被压缩，每次走出自习室我都会变得很呆滞，时间停留，我止步不前。

路灯投下来的橘色的光夹在行道树广玉兰间，偶有迎面来的摩托车略过，很晚才回家的人，全身裹得严实，被生活的压力裹得严实。

马路斜对面有一个小型临时垃圾中转站，十点过十分，还有三个清洁员在整理垃圾桶，在为这条街道的人这一天的生活做最后的清扫。

柏油路面看不出有积水，一脚踩下去还是会有水溅到厚裙摆上，留下很久才会褪去的渍子，我把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双脚冷冻后的知觉开始一点一点回复。我喜欢在大冷天里哈出一大口白气，算是在冷天中唯一能够执行的乐趣，但我不敢，大呼一口气后也需要用力的吸回一口气，冷气压缩进气道进入胸腔的感觉，要让人打好多个寒颤。

三个清洁员中着急回家的那一个，扣上他的三轮车单板跟另外两位招呼着要先走了，骑出车不到十米，竹扫把掉在地上了，他刹住车回头看地上的扫把，又转过另一边回头看另外两位同事，我停下看他们，我被玉兰树的影子罩住，他没看到我，另一位清洁员小跑去给他捡扫把，他已经下车，从同事的手中接过扫把的时候，他略微的弯了腰，我知道他这是在鞠躬致谢。

三位清洁员都整理好骑上车要走了，他们也是很晚才回家的人，他们穿着荧光服，闪着光走远了，我脸颊要冻僵了，用手捏着是硬的，我得走快些，宿舍也是个温暖的地方。

走得越快刚看过的重点笔记越是在脑子里轮番转着，但清晰不起来，小儿先天心脏病房间隔缺损，左向右分流，收缩期P2固定分裂音，右房右室增大，肺动脉突出，并发症肺炎、感染性心内膜炎、心衰。

2

实习安排终于下来了。

回到宿舍看剩下的课表的时候，课表被撕下只剩最后半页，斜吊在宿舍门后面，被扯走的几页留下的页角也落在门上，我的大学时光，是这被扯去的课表。

实习通知下来后，让人悬吊已久的心好像得到了某种安定。要翻很久才能翻完的内外妇儿，听完就忘的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记一些乱七八糟的重点，这些事一下子就变得有意义了，而且意义很大。

我在为最后的期末考试和即将的临床实习疯狂的做着准备，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的知识如此匮乏，匮乏但充实的感觉。

一直以来都觉得选择学医是一件很不值得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为自己是一名定向生各种苦烦，但实习安排下来后，之前一直堵住胸口的那种感觉一下子都消失了。

学医的过程很漫长，不是别人的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被被了解的那种漫长。

很多次怀疑自己，怀疑学校，怀疑未来，每一天都过得波澜不惊平平淡淡，心里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总需要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晚上做的梦才会与现在的自己更贴切一些。

总抱怨选择学医失去了很多，比起选择其他专业的同学失去了太多，毕竟医学院这种地方，是真的很无趣的一个地方，从新校区搬到老校区，也没能有更多一点的乐趣的存在。

但四年多的时间，总要有什么东西是要发生变化的。女生们会上口红了，上课时多了很多好看的发型，裙子和高跟鞋变得很常见。我们嘴里喊的“生理生化必有一挂”变成了“大内大外，不死才怪”。我们的见识，对事物的认知，对生活的追求，一样的都在丰富起来，我们在成长。

很多人对医学专业的学生的认识都是一群呆板，苦大仇深，耗尽青春的医学狗，的确，我们都自称医学狗，只有我们才可以称自己为医学狗，其他专业的学生没有这种的资格，他们在学各自的专业的时候，也同我们一样的苦大仇深，更加不明所以。

我们的大学刚刚度过三分之二，别的同学传来结婚生子，留学实习，考研工作的一些消息，被知道了这样一些消息心里很是着急的，别人的生活都已经变得那么好了，而自己没有一点要变好的迹象，生活如此不尽人意，我还要坐在自习室里做外科笔记。自习室里的人都和我一样，翻着很厚的内外科，很厚的辅导资料，至少，我和大家是一样的。

3

和妈视频，她贴着面膜跟我说她终于能够有时间坐下来贴一片面膜，泡泡脚；她跟我说家里的煤气桶又要充气了，弟弟脸上的青春痘又冒了更多。

离上一次回家又过去了半个月，上次回家也正是寒流南下的时候，我帮妈洗碗，她在一旁收拾，天太冷，我焦急地跺脚想把活快点干完，也不停的催摸摸索索的妈快些把活干完。

“就是你这样没要没紧，干活没点效率才会没生意的。”我是真的很急了，衣服角拖到了地上，洗碗盘里的泡沫也溅得满袖子都是。

“我这不是要把东西都弄好明天才更好做事吗。”妈她还是一个一个的把调料盒盖子盖上拧住，再拿抹布把油渍擦一遍。

我不想说话了，埋头想把一堆碗快些洗完。

“以前，我学做衣服的时候，一共有二十多个姑娘一起，我们一起车衣服。”

“其他的人就要做得很快，做得快就做得更多能有更多的钱，我就不是，我一定要把活干得整整齐齐才交工，把功夫做得仔细了我心里才舒服也才放心。”

妈在用铁砂块仔细的刷锅盖，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说得很慢很慢，风再吹大一点她就会随时停下来。

“我做得仔细就做得很慢，其他的人啊，她们做得快，她们就有钱了啊。”

“我呢，我们师傅会一直夸赞我，小谢干的活是最漂亮最不用让人多操心的，那个老板现在见到我还会这样说，那时候一群姑娘，小谢是最机灵聪明做工最漂亮的那个。”

“到现在啊，老板见到我还会说‘走，小谢，带上你的三个小孩，请你去吃个饭。’其他人，他也好像没提过了。”

妈说完话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能洗碗的时候轻一点不要甩出那么大的声音，那个叔叔我是知道的，一次通讯录备份里看到了他加了他好友，他列在我的好友列表里，他问我是哪位的时候我说出了妈的名字，他说原来小谢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他说你妈吃了很多的苦，你要听话一些才好。

4

我跟妈说我可以回家里实习了，终于可以在家了，妈她听了我要实习了的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的书总算要读出头了。

我总会在妈面前抱怨学医的各种糟糕，看书很苦很累，妈会变着花样让我去静心的读书。她在只有我们俩在的时候很小声的告诉我她背着我爸偷偷存了多少钱，她发微信红包给我留言说“辛苦女儿了等下去买点好吃的”，她拉出我的表哥表姐告诉我读书和没读书的区别，她经常跟我说她一身的病等着我去给他治好。

我一直在问妈我学医这件事到底对不对，我们家这样的条件我是应该早点工作挣钱的，妈现在一个人供养我，我知道她十分的艰辛。

妈总说：“没关系，学得去就是好的，我还会供你都供不起哟。”

“你不要这么笨，学什么都是不如学医的，医生会越来越吃香，你给人家治好了病人家会感谢你一辈子的，好好学下去就是了。”

可能是经历过生死，妈比谁都懂得生命的珍贵，比谁都感谢医生的存在。

妈跟我说过的这么些话，一下子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5

因为家庭，因为专业学校，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很不如人的，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差得很远很远。

我是学医的，不像学化学理工那种立马就可以让机器运作起来，不是学哲学心理那种为人类社会思考的胸怀，更没有艺体表演类那种在人前大方光彩，我活得没有存在感。

课堂上我的老师只会教我们疾病的发病机制、病因、临床表现、辅助检查、诊断治疗，提醒我们哪些危重病情，告诉我们现在的病人都是很难对付的，这些，都是看起来没有存在感但很有价值的东西。

我跟妈说，不要告诉亲戚朋友们我会家里的医院实习了，我怕他们找我看病，我还不会看病。

妈说，等你到实习时再多学学就会了。

我学了四年还不会看哪种病，不会确切的诊断，看不懂影像检查，看不懂化验报告单，我学了四年，学得很不用心。

离实习越来越近，内心反而不焦急了，我开始一点一点的准备，更好的准备，除了实习，我还有很多时间，因为我是年轻的！

因我还年轻，很多慢慢来就好，不要着急。和妈给我说的她那个故事一样，慢慢来总是好的。

我不再后悔自己选择了学医，不知是不是学医有五年的时间，见过了各种疾病冷暖，才让我能慢慢的，更好的，感知当下，感恩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