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欲望是不是一个问题?如果是,它的影响是什么?它来自于哪里?它能得到解决吗?
但凡谈及一种具有社会普遍性的精神状态,我就不再只是聚焦于原生家庭,因为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只有在一个复杂系统中才能接近一个事实的全貌。
在研究低欲望之前,我们要先了解它的性质。
因为这个符号在年轻人之间越来越多的被赋予了网络的诙谐性色彩,我们必需要看到年轻人恶搞和娱乐精神背后那被置换过的内涵。
克己少欲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一直都有着它充分的正当性,所以低欲望这一精神面貌很容易被遮蔽在一个特殊的语境中不被深刻的觉察。只有当它宏观的呈现在社会的生产价值体系中时,才会被注意和辨认。
那么低欲望到底是什么?它是一种心境淡泊的无欲无求吗?还是一种被文化词汇包装过的颓废?社会有人在批判,也有人在试图给予指引。
但我认为,我们整个社会首先需要接纳和承认,如同从来没有一个独立于母亲的婴儿,也没有一个独立于社会的年轻人群体。
我们不可能在自己的位置和立场理解另一个群体的深层感受,理解之前,我们必需要融入,要浸泡在那个世界里,成为他们那个世界的那一部分。
每一个接受过精神分析思想的人都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人服从快乐原则,快乐驱动生命缔结和联姻,生存和繁衍。这种驱动在过去几百万年里一直都是人类文明底色下那最赤裸纯粹的动力。
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快乐原则消失了吗?
缘起
在90年代初,日本平成废宅第一次被关注,那些体态肥胖,高度近视,穿着随意,混迹于二次元和电玩圈的年轻人,他们依靠新异的科技和日本高度发达的娱乐产业,过上了一种不再需要和他人发生现实关系的精神自给式的生活。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悲苦,只是在一个经济社会的参照系下,他们因不再创造实质的社会价值而被视为一种堕落。而伴随这一现象的还有低结婚率,低生育率,老龄化,抑郁症,自杀等衍生问题,
当然,这些问题之间并不是单纯的因果关系,而是相互摄受。
相关调查:在日本一项关于年轻 人“想不想出人头地”的调查中,非常想的只有 12%,能出人头地的话最好占28.8%,没有太多想法的占43.4%,完全没兴趣的占15.8%。低欲望不仅表现在事业方面,还囊括了恋爱与性,日本的一项调查显示:在日本18至34岁的人当中,分别有39% 的女性和 36%的男性没有尝试过性。
蔓延
随后几年,这一问题逐渐浮现在了其他东亚国家,如韩国,中国(包括香港和台湾),甚至西方的一些国家。而这些国家要么是历经过一段经济的快速发展时期,要么就是已经进入了一个高度发达,但也平稳到没有太多机会空间的社会阶段。
抱着对这个现象极大的困惑和探究兴趣,我在相关百度贴吧和知乎浸泡了大概1年多,看了很多年轻人通过自媒体分享的作品,也看了很多年轻人对相关问题的回答。
他们的整体心理诉求大致可以总结为一句话:
“如果努力过不上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如放弃努力,给自己时间和自由,以及可以触碰的快乐。”而这不正是快乐原则吗?”
所以这种低欲望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那种淡泊名利的超然与豁达,而是一种被动的无欲求,无欲求的背后是求之不得。它体现的是当下的年轻人在面对时代变迁时试图确立自己存在身份的迷茫和被动适应。
时代
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不断更新着自己的现代化进程,经济的快速发展,让人们逐渐摆脱了物质匮乏。在“经济发展压倒一切”的总基调下,每个中国人都被赋予了只有这二三十年才有的让命运一夜之间就可能骤变的历史机遇。
在这激荡的几十年里,每个人都像熔炉里滚烫迸溅的火花,沉沉浮浮,直到冷却下来,奠定了自己在社会参照系中的位置。而一个机制健全的社会,将不再有那种可以让个体剧烈浮沉的机会缝隙。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固化,它本身是一个社会从混沌趋于有序和稳定的成熟阶段,但也会进一步的加剧群体和阶层之间的分化,而这种分化,将显现在社会的各个面向。
社会
如果说六七十年代的怎么活下来的问题,那么千禧年之后就是如何活的更有尊严的问题。当基本的生存资源得到普遍保障时,人们就开始更多的关注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
曾经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360行,行行出状元”。
但这句话,在今天几乎已经消失,任何一个行业的发展空间都已经被资本和商业优化到了没有变革空间的水平。在这种格局下,努力所对应的只是纯粹单位时间的恒定报酬,这也是为什么996会被人诟病的原因。
每个家长都知道:如果输在起跑线,其代价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这种无形的压力纷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寂静却沉重。
学校
比起剥夺孩子童年的快乐,家长和老师们在自己的处境和感知中更加懂得一个人失去未来的代价有多么高昂。
教育是一个阶层分化的社会下唯一还相对公平的筛选机制,我们必需要理解教育在一个基本层面优先解决的是机会公平的问题,其后才是素质培养,这便是高考的意义。
也因此,它是大多数中国家庭拼尽全力后能给于孩子最有可能改变自身命运的一扇门。
曾经,孩子们只要好好学习就可以穿过这扇门,现在,每个孩子在接受学校教育之前就已经被培育的多才多艺,能力卓群。这个门槛正在隐形的不断拔高,成人世界的竞争已经被提前到了学龄前,甚至是胎儿期。
从这个角度而言,老师和家长并没有做错。同样的,孩子更没有错。
他们都没有错。他们都只是在各自的角色上执行着这个社会潜移默化施加给他们的唯一解法。
委屈的老师,愤怒的家长,绝望的孩子。这些主体之间一遍遍的较量,以血与泪的代价。
家庭
没有哪个年幼的心灵可以承载这样一份压力而安然无恙,玩乐是孩子的天性。为了适应,他们必需要启动一道道的防御机制,去压抑,去认同,去否认,或去合理化。
如果孩子有着不错的依恋关系和自体客体环境,那么他们耗损的精神能量可以很快的得到补充,他们可以弯曲而不折断。
然而这份焦虑传递的对象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家长。家长的见诸行动就是用指令,而不是用感情去培育孩子。
如果孩子从小得到的只有冰冷的规则和严厉的要求,有的只是一个从不以身作则的大人站在一个为你好的角度冠冕堂皇的说教,而没有被理解,被关爱。那他们羸弱的自体所面对的就是千钧重荷,一旦崩溃,就是毁灭。一旦妥协,就是无所谓。
妥协
在今天,社会对于一个失败者几乎没有什么宽容度。撸瑟、屌丝等原本是年轻人自嘲的词汇,已经正在被社会集体污名化的使用。以至于后来连很多年轻人都越来越少使用它们。
慢慢的,又有一些新颖的网络词汇出现,它们试着给于那些不再乐于进取拼搏的年轻人一种去污名化的身份。如佛系、道长、草食。再慢慢的,如同小哥哥,小姐姐等。
它们最大化的剥离了一个人的社会属性,还原的是一个人的基本属性,在这一属性上,大家都是平等的,可亲近的。
而手机上的各种应用程序的火热,也是因为它们提供了一个接纳和可分享的空间。如B站、百度贴吧、知乎,王者荣耀,吃鸡(手机版)的主流用户都是年轻人。在那里,年轻人会用大量的时间去和他人之间互动,去表达自己。
在那些地方,你能看到年轻人们或许从未消亡过的活力,他们乐于分享,乐于创造,乐于互动,乐于与他人发生链接。
只有把他们抛掷在一个关乎繁衍和经济的现实情境下时,他们才会佛系和疏离,仿佛面对一个异世界时失去了所有的合法身份般。
他们从那里撤离后,获得了自己。他们回到那里后,淡漠却无措。
在那些矛盾不可调和之处,那些或极端,或无奈的反应,犹如压抑屏障下置换的神经症,在时代的某个动点上集体爆发。
最终,自杀成为一种呐喊,无欲变成一种适应。
递归
时代的尘埃无比厚重,尤其是当它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时。每一个人因不堪其重而将它拍落之时,都会叠加在另一个人的心灵上。
我们不可能改变时代本身。
我们只能首先让自己变得有依恋,有韧性,有理想,才能给于下一代同样的品质,才能在传递它时真诚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