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编号:2082
原创: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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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在“单亲”家庭。
父亲是一个很残暴的人,白天在菜市场杀猪,举起一把又厚又重的大砍刀,对着案板上的肉使劲地砍下去。
我站在他旁边看过他是如何将那些带骨头的肉剁成细末的。
他很得意地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力量,也许是下意识的,但那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种印象——父亲是力量的象征。我也可以是案板上的肉,母亲也可以,只要父亲愿意。
同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后母亲还要烧饭,我和父亲坐在饭桌前等待着,催促着,抱怨着。
父亲嗜酒,抽烟,他喝酒总是一箱一箱地喝,喝完了就嘬着烟哼着小曲儿,我不喜欢他哼曲的调,嗯嗯呀呀让我有呕吐的欲望,但我也不敢说。
但这是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父亲常常吃着饭就将饭桌掀了起来,碗筷饭菜洒落一地。也许是母亲说的哪句话不中父亲的心意了吧,我不太清楚。我好像拥有了把耳朵关闭的能力。
父亲瞪着一双突出的牛眼,布满了血丝,牙齿泛黄但坚硬,许多粗俗不堪的言语充斥着这个租来的出租屋里。母亲涨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的脸色,陪着笑般希望打消父亲的怒火。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饭菜,肚子还没吃饱,看着母亲那卑微的讨好的笑,想着周围的邻居一定也在听父亲的粗俗的话,因为这出租屋的隔音实在差劲。
我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躺在被窝里告诉自己快睡吧。没想到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想过自杀。其实我从不知道什么是自杀,那时的我也才四岁左右,但我已经想到如果能永远闭上眼睛,关上耳朵,是不是就能享受整个世界的安静了?再也不用去听那些粗俗的语言?
我曾经尝试过杀死我的父亲。
有一次父亲在柜子里翻找东西,我出于好奇心将手也伸了进去,父亲随手拿起一把螺丝刀戳进我的手背。
我愣住了,那时我大概是五岁吧。可我已经很少哭了。我有时看着同龄的孩子号啕大哭,实在不能理解他们心中有多大的悲伤。
那次之后我总想着要怎么杀死自己的父亲。我往他的牙刷上蘸过几粒老鼠药,可结果并不奏效。
上了初中后,母亲偷偷地找了一间出租屋,在一个父亲外出的夜晚,带我搬了出去。我很开心,仿佛从监狱中被释。然而父亲常常会去我的学校找我,也会打电话给我让我和母亲搬回去。
我按照母亲教我的话,说:“你就和妈妈离了吧,等你老了,我还是会养你的。”
父亲大怒,说要杀了我,再杀了我妈。他说话的声音很冷静,但我能感受到他齿缝间流出的阴森。
我想起来他举着砍刀杀猪的场景,我想起来他把螺丝刀插进我的手的场景,我知道他会这么做的。
我坐在地上哭着,我仿佛是一个被判了有期徒刑的人。初三那年,他们离了,原因是母亲给了父亲一笔钱。
高中三年,父亲暂且放过了我,因为我考上了当地重点高中。也许他觉得说不定以后我会有些出息,然后能抚养他。
母亲常常告诉我,你多给你爸打电话,不然他会来找我麻烦,等你上了大学,他也就管不着你了。
可是上了大学,母亲还是逼我给父亲打电话,去做自己万般抗拒的一件事感觉真的很难受,仿佛被逼着去嫖娼卖淫。几分钟的通话时间结束后,我又回躺在床上哭很久很久,母亲不知道每次我和父亲打电话时内心有多么厌恶自己。
今年过年的时候,是父亲的六十大寿,我赶去的时候,亲戚已经走了大半。许多亲戚,我的表哥之类,都是第一次见。父亲脸上已经都是皱纹了,喉咙里是清不完的痰,十根手指因为常年干活变得粗肿了。他跟我说他今天没怎么喝酒,因为想等我回来。好像我已经有六年没回父亲这过年了吧。
很多人给我钱,四面八方的人。父亲也给我钱。我并不感到难过。他们给我钱,不会让我产生感情被亵渎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感情,于他们而言。
父亲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托付,他跟我抱怨,他的大儿子欠高利贷跑了,二儿子脑子不好没出息(父亲娶过三任)。
他希望他给我的几千块钱能够掩埋曾经对我造成的伤害,希望唤醒我内心血浓于水的感情,希望将来等他躺在病床上大小便失禁时,有人为他端屎端尿。
一个表哥在旁边说:“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的孩子里只有女儿靠得住。”
父亲点了点头,微笑地看着我,抚摸着我的手。我像一个刚入门的陪酒女般端坐着。
最后亲戚们簇拥着,让我和父亲抱一下,大有“冰释前嫌”的味道。我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快结束了。
总有很多人跟我讲血浓于水的道理。
但如果他们是我,如果他们像我一样在四岁的时候就想过如何杀死自己,如果他们像我一样一直生活在“有期徒刑”的恐惧里,他们还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告诉我血浓于水吗?他们还会用鄙视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吗?他们同情父亲的衰老,可谁同情过躲在被窝里装睡流泪的我?
世界要怎样才能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