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徐维邦的《麻疯女》改编自晚清小说家宣鼎的的作品《麻疯女邱丽玉》，虽然剧情上有改动，但所取部分还原度甚高，就连男女主角前后沦为乞丐时卖唱的桥段也稍显违和地搬到了电影中。初次听到电影名，寒毛直竖，充满画面感的病症让人毛骨悚然，再加上是女性题材，这甚至让我想起了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而当年的海报也颇有利用人们的猎奇心态来作为推广策略的意思。

海报中的两句宣传语让人印象深刻，“极度神秘，非常紧张”，再加上“烟熏妆”的创始人谈瑛神秘又鬼魅的神态，即便今天看来也会感受到浓重的邪典之感。

所以，未看此片时，心里对电影的预期是：怪异，恐怖，黑暗，重口味。但实际上，电影所讲述的是什么呢。

岭南某城有个外人不知，耸人听闻的风俗。因为貌美的女人多半生来患有麻风病，并在成人之后会病发恐怖死去，为了让麻疯女过上正常生活，家人会安排她在十五、六岁时与外地人结婚，通过“过癞”（与男子发生性行为）的方式把毒传给男方。男方得病死去，而女方有了健康的身体，便可正式再嫁他人。

虽然我并不了解麻风病具体的症状，但在电影中，可以肯定的是，导演显然妖魔化了麻风病。电影一开始，便交待了一场展现麻风病人的戏份。一伙麻风病人被官兵围堵，张牙舞爪，像丧尸一般，所见之人无不惶恐逃窜。原著当中并没有此情节，但在电影叙事上却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种恐怖氛围的营造，那么后文陈绮遇见邱丽玉时便没有了那种具有危险性的悬念。这和希区柯克的《房客》有些类似，电影在开头首先便交待了一场凶杀事件，间接揭示了凶手的特征，这与之后的陌生房客的登场便是一组悬念。

危险悬念的前方是陈绮的人物铺陈，他作为主人公则正是“过癞”的对象。陈绮父亲常年在外生意，母亲死后被后母虐待，在岭南寻舅不找，虽然腹有诗书但终究沦为乞丐，因缘际会他与舅舅的好友司空浑相遇，并得知了舅舅去世的消息。为了回家并带回舅舅的尸骨，陈绮求助于司空浑，后者趁机推荐陈绮作为邱府的女婿。就这样，尽管陈绮有所推辞，但还是走进了这个死亡的陷阱。

在旧时其他有关麻风病的小说和故事中，为了交待“过癞”这个风俗，有时会让麻疯女过毒成功，但本片并没有。为何，因为这部电影的本义并不在展现猎奇，表达恐怖，而是赞颂人情，简单讲，影片讲诉的是一个忠贞的甚至有些理想化的爱情。在新婚之夜邱丽玉不忍荼害陈绮便把实情告诉了他，并设法让陈绮脱了身回了乡。陈绮走后，邱丽玉对他思念至极，最后终于麻风病发，被家人一怒之下驱逐出家门，送到了炼狱一样的麻风局里。因为当时电影的拍摄手段有限，以至于演员需要做出“过度表达”以展现潜在的情节。但现在看来，演员的表现就未免有些夸张，甚至有些荒诞滑稽。所以，当邱丽玉用类似京剧唱白的形式在庭院中表达爱意的时候，现代的观众们会忍不住笑场。

当评价《麻疯女》的爱情观的时候，大多数人会持否定态度。因为在结婚之前两人并未见面，封建式的包办婚姻很大程度上便是两人爱情的表现形式。但是，当我们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会毫不怀疑地认为，陈绮和邱丽玉之间是存在真实并且忠贞的爱情的。邱丽玉对陈绮的坦诚相告，舍己救助，陈绮对病发时邱丽玉的忠贞坚守，对仕途的放弃，种种这些如果不用爱情来解释，只用报恩去推敲，那似乎总是有些说不过去。

理解这种爱情，应该要从此类故事的上游说起，宣鼎的小说《麻疯女邱丽玉》取自《夜雨秋灯录》的其中一篇。而整部书致敬的则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聊斋志异》最著名的便是坚贞不屈，大胆追求爱情婚姻的各种女性形象。这种女性形象多寓意为狐仙女鬼，而到了宣鼎这里，便成为了被妖魔化了的麻疯女。如果我们把《麻疯女邱丽玉》与《聂小倩》作对照便不难发现有不少的相似之处。聂小倩鬼的身份便是邱丽玉的麻疯女身份，压迫控制聂小倩的夜叉姥姥便是麻疯女的家人。聂小倩把实情告诉宁采臣则等同于麻疯女对陈绮的坦白。而邱丽玉与陈绮的爱情则和宁采臣与聂小倩的爱情有些相似。这种爱情始于一见钟情，产生于共同被压迫的环境。电影《麻疯女》里，陈绮妥协于婚姻的最大原因是生存所迫，邱丽玉成为新娘是封建所逼，所以，在故事中“婚姻”本身便是作为一种环境上的压迫而存在。而两人在这种环境下产生的真情更是人性对黑暗旧时代的一种抗争。

有人还会质疑，促成爱情的主要原因之一竟然是两人身处的环境。男才女貌固然匹配，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环境对脆弱人性的影响。尤其是人在压迫的环境下被激发出的美好感情渴求。其实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便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这一点。陆焉识作为一开始才华横溢，会多国语言，思想新潮的“公子”型知识分子与思想认知相差极大的冯婉喻根本无法产生爱情，其包办婚姻的形式更被他深恶痛觉。但当陆焉识被打成“反革命”，在北大荒的地狱里挣扎求生时，他对冯婉喻的爱情便产生了。你可以说陆焉识的爱情是一个文明个体的人性本能所驱，但无法否定的，是它的真实。

电影《麻疯女》对爱情的塑造是成功的，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对演员的选取上。而能够成功演绎麻疯女这个角色则成为了电影成功的重中之重。谈瑛作为张爱玲最喜欢的女演员之一，在《麻疯女》中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来自旧时代民国里的前卫与神秘。谈瑛与其他女性相比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可爱圆润的脸型中显露的却是黑暗的哥特风，叛逆的神态下少不了的是眼睛里的执着。所以，让谈瑛演绎这位反抗黑暗，对忠贞爱情极其坚守的的麻疯女是再合适不过。即便是在爱情表达的夸张演绎下，人物感情也并不显得多么矫情做作。可以说麻疯女在电影里出现的第一秒，其黑暗气质的叛逆形象便足够印入人心。更夸张一些的说，演员谈瑛与麻疯女的形象，就算放到现在大多数的女性演员与角色形象里也是有些超前的。

所以，这部电影的最大价值之一，便是对女性角色的塑造。邱丽玉从富家小姐变为麻疯女是对人性美好情感的追求，也是对吃人旧社会的反抗。从麻风局死里逃生，沦为乞丐寻找爱人，则表现了“麻疯”之后的新女性在恶劣的环境下对美好生活的努力与拼搏。当然，麻疯女的更多女性意义还需要观众们自己从电影中感受。而我，在看完此片之后，则希望在未来的电影中看到新版的《麻疯女》。现在院线里的女性角色，有些形象不只单薄，甚至有被物化的趋势。在好电影与好角色的诉求上，导演们不妨回过头，在遗忘的光影去寻找本就溶于血液里的基因。即便新版的《麻疯女》被怪力乱神为《鬼女》，麻风病变成“尸毒”，乌风蛇的以毒攻毒变为“邪魔大战”，只要还是原来那个“前卫”的麻疯女，对于我来说，也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