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真正被官府直接逼上梁山的,其实极少,约摸就是林冲、柴进和解珍、解宝等少数几个。而林冲的一生最为凄惨,他的身上凝结了太多的悲剧色彩。
鲁达亡命天涯之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无父母,二无妻儿,说走就走,毫无顾忌。可是林冲出场时,家有娇妻老父。当英雄心中有了牵绊,便要多出几分隐忍和退让。于是英雄活得不像英雄,反而像个怂包;直到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之际才放弃幻想、猛然爆发、奋起反抗、走上抗争之路。
委曲求全、忍辱负重、隐忍退让的林教头
林冲出场之时,通过鲁智深的眼睛观察,说他“三十四五年纪”。从古人的年龄角度看,他已经迈入中年。我们无从想象他少年时的模样和心性。但他喜爱、欣赏鲁智深,当即拜其为兄。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我们可以猜测,他原非懦弱之人、他曾是热血少年。
但是他在一次次的冲突中,表现得委曲求全、隐忍退让。
第一次在庙里时,他听说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自己的妻子,先是大怒,等到从鲁智深的菜园子赶到岳庙,一看是高衙内,“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软了。”出于息事宁人不惹出更大的祸患,林冲选择了忍气吞声,这是身份低微的英雄对强权的低头。
第二次,富安和陆虞候给高衙内出谋划策,将林娘子诱骗到陆虞候家中,高衙内二次调戏威逼林娘子就范,仍未得手。林冲救回妻子后,“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这时,林冲还是没有勇气去找高衙内这个罪魁祸首算账,拿了尖刀不找高衙内反而找陆虞候,他气愤陆虞候作为一个朋友的背叛,却不敢或者不愿寻找这一切祸事的根本原因。
第三次是在刺配沧州途中,两个解差对林冲百般羞辱打骂,先是把林冲的脚用开水烫伤,后又把林冲绑缚在树上准备杀之,而林冲只是一味服软告饶。武松大闹飞云浦时,也是戴枷之身,尚能砸开枷锁,杀死公差以自救;林冲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竟然被宵小迫害至此,不能不说窝囊。
武艺高强、宽厚和善、心地单纯的林官人
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武艺高强,不在话下。他在柴进庄里,只三两招式就棒打洪教头;加入梁山之后次次冲锋在先,从无败绩。
身怀如此武艺,他却极为宽厚善良,不愿意艺高欺人。他给一时贪念偷人钱财的李小二说情,并且替其赔了钱财,并资助路费;他担心拖累妻子,在刺配上路之前写下休书,希望妻子有一个好的归宿;在野猪林被鲁智深救下之后,他却为谋害自己性命的官差求情。
他心地单纯,毫无警惕之心。《水浒传》开篇的王进,一看高俅当权,立刻携母外逃;而林冲两次受欺压,却天真地以为退让可以避祸。高俅设计陷害,林冲便自投罗网;两个差役要捆绑他,他便听之任之,毫无防人之心。
不再退让、奋起反抗、直率果敢的豹子头
林冲的人生轨迹前后反差极大,上梁山前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然而在家破人亡、希望破灭之际又变成了一名最坚定的“造反者”。
风雪山神庙的那一夜,内心不甘的冲动,对世道不公的愤怒,对当权者极度的仇恨,使一个唯唯诺诺、委曲求全的林教头彻底消失了,出现在人们眼中的是新生的好汉。他手刃仇敌、火并王伦、杀伐征战、屡立奇功,终于恢复了血性男儿本色。
水浒中的好汉,上梁山的原因和经过各不相同。林冲雪夜上梁山,之所以能成为众多艺术形式热衷的主题,是因为其深刻的心理转变、极端的戏剧冲突、人物的涅槃重生,更是因为英雄末路、命运无常的悲剧感。
命运的捉弄、怅惘的结局、宿命般的悲剧
上梁山前,林冲赔着万千小心、守着万千谨慎,忍气吞声得等待命运的转机。然而高俅的继续威逼陷害,让他终于走上反叛之路。
可是反叛之后,命运改变了吗?初上梁山,受到王伦“投名状”的百般刁难;当个山贼,一身武艺的他还要受一个落弟穷酸秀才排挤。恐怕林冲心中仍然苦闷。
后来他火并王伦,短暂地快意江湖;晁盖阵亡后,他力捧宋江做领头大哥。可他支持力捧的大哥却一心想招安,林冲也只能忍住心里的隐痛。在高俅被捉上梁山时,明明仇人就在眼前,却因为宋江的招安大策,他不仅不能报血海深仇,还得与众好汉一起陪饮。
征战方腊结束后,林冲是少数的从战场全身而退的主将。如果返回京城,他将接受封赏,与仇人同朝为官。也许是内心的煎熬,让他在六和寺中风病倒,不久便因病身亡。他死前回顾自己的一生,会有何感慨呢?应该是感慨自己终究没有逃掉命数吧?从头彻尾,林冲的一生都是悲剧的一生。
林冲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读林冲也会产生复杂的情感体验。
昆曲有一段著名的折子戏《夜奔》,就是取材自“风雪山神庙”的这段故事。戏曲界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就是说这段戏不好演。我想除了因为唱念做打的难度,还因为英雄末路的悲凉、凄徨、愤恨、无奈、迷茫、怒火这种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表现难度太大。同时林冲这个人物形象,带给读者的情感体验也是极为丰富。
读鲁智深,我们内心只是单一的赞叹敬仰;而读林冲,你会为他着急、惋惜、痛心。你会轻视他忍气吞声、叹息他命运多舛、责备他优柔寡断、欣喜他终于出手、同情他穷途末路;当然如果你是一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你也能理解他的种种选择。
最后欣赏几句《林冲夜奔》的昆曲唱词。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她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
画外音:再次读林冲,还是忍不住嗟叹。嗟叹命运之手的翻云覆雨,嗟叹时代对个人命运的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