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跟朋友聊天,说到彼此的生活。虽然这些年各干各的事,没什么交集,但细想起来,两人生活的共性还是大于差异。再细想这共性究竟是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描述。粗略来说,我们都是俗人,却追求不俗,至今也未做到雅俗共赏。
她提到阿城的《棋王》。我说,我高二时就读过,喜欢的不得了,甚至手抄了整篇。她说,“棋呆子”王一生是她少女时代的偶像,她甚至为了这个人物去学了象棋。“还有那些‘吃’“,我们隔着屏幕差点要吼出来,”对!还有那些‘吃’!“
我不知道阿城是在怎样的一种状态下写出了《棋王》。完全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真有个原型?年少时,我用做数学题的方式读小说,总想“读懂”些什么,总是在字里行间“找逻辑”。《棋王》算是我从理性阅读转向感性阅读的开端。我惊诧于阿城那近似白描的文字,以及透着中国古代小说表述风格的笔法。比如:他用“紧紧手脸”、“发一声喊”、“眼里放出光来”这样短小有力的句式,和“平了头每日荷锄”这样返璞归真又带浪漫的表达,让我感受到文字带来的张力。这种力量时而令我喉头发紧,时而又令我肩胛舒展。我想,好的作品大抵就是如此,从心理到生理,让读者整个人都被牵动。
虽然《棋王》的文字带给我这样强烈的冲击,但它的情节和结构却又是平实的,类似笔记类的。与梁晓声的知青题材小说不同,阿城的《棋王》并不歌颂渲染知青生活,里面看不到任何“伟大”的成分。它甚至把叙述者“我”和“棋呆子”的家庭变故淡化着来写,不控诉,不抱怨,不美化。而与王小波知青背景的小说相比,《棋王》虽少了份幽默诙谐,但多了细节描写的精致。如下面这段:
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
这样的文字描写营造出一种十足的画面感,可以直接体会到阿城笔触的生猛。跟着他的文字,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精瘦的“棋呆子”埋头吃饭的形象。每个动作,每个神态,都是活的。这让我想到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描写的饥饿,和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描写的饥饿。狄更斯重于用有形环境刻画无形的饥饿,萧红重于描写饥饿的感觉,而阿城则重于用细致的吃饭动作反映饥饿对人内心造成的影响。看“棋呆子”吃饭,会发现,这绝不是对吃的向往,而是对饥饿的恐惧。再深一层,是一个普通人对时代和生存的焦灼。
《棋王》用“吃”代表物质,那代表“精神”的无疑就是“棋”了。“棋呆子”王一生吃饭虽然凶,但下棋却像换了个人。在他看来,“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棋”,他只有在象棋里才能把自己拔出来,暂时逃离束缚与焦虑。后来,他同时九个人车轮大战,胜了后,却呜呜地哭着说:“妈,儿今天......妈——“ 阿城没有写出王一生说的话,但我们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是:”儿今天终于明白了,人还是要有点儿东西,有点能把自己投入进去的东西,才叫活着。“ 王一生用吃来抵挡对饥饿的恐惧,用棋来填补内心的匮乏。前者在于身体皮囊,后者在于活着的意义,而他始终在尽力寻找满足,做一个追求不俗的俗人。
小说的结尾,阿城写道:“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这种朴素而又立于天地的达观应该就是阿城自己立身立命的哲学了,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哲学,阿城的作品带着禅道之意,像流水般,既能汇成江河,也能曲折于隙缝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