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贫穷萧条的村庄,村头处不见牛羊,起初这个村子最先赶上了改建热潮,按照城市区规划发展,基业储备的都不错,所有的村民几乎都看到了今后的光明前景。
村长却贪污了60万改革款,带着一家跑了,至今都在通缉。
此后这个村的每户居民只能依靠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得以生存。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毕竟村长兢兢业业了五年,清官虽说难断家务事,这个村长却有求必应,谁家丢只鸡都用大喇叭喊的人。
最后村民才接受这现实,原本该到自己手的钱,真让这么一个平日里诚恳的人卷跑了。
就是村子这样落魄的时候,吴阿满十岁那年,随母亲来到这里,当时天空正飘着雨,那雨丝时轻时重,打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这让他想起了,八岁那年老爹带着他下田。
那天也下着雨,雨水冲洗掉身体劳作时冒出的热汗,在当时闷热的天气下,这雨水就是神的赐予。
可后来老爹自己和他的二叔闹了矛盾,至今谁也无法明白的说出,究竟是怎样的矛盾,才致使他的父亲喝农药自杀了。
吴阿满自那时认可了,自我死亡是一种逃脱,就像是你答不起的试卷,你用瞌睡或者挠头去故作抵抗。
他的生命仿佛以后的活着,是那种根据人类繁衍的技巧习惯以后得到的活着。
吴阿满那时知道,如若他今后同谁孕育子思,那个孩子注定不再拥有喊一声爷爷,那样的权利。
而对当时而言,十二岁那年冒着雨的夏天,就是他最后一个夏季了。
四季在他的人生里不会再有完整,也再不会有那样的雨了,他很清楚的了解了。
且说那日的雨,雷声滚滚,磅礴却美好,今日的雨,细如发丝般轻妙,却割痛他皮肉。
带着这皮肉之苦,他看着母亲穿上一套崭新的衣服,然后右手牵着他。
他能感受到母亲的手有些抖,那筋脉做出的不可抗拒的颤抖,在吴阿满的手心里,打出对命运的强烈抗诉。
可抗诉终归只是抗诉,他既不能做出父亲那样自私的决定,也无法用自己的手掌宽慰自己的母亲,那是如同一堆无法燃烧的干柴,苦闷在心又无法变更事实。
他默不作声的偷瞄了一眼,母亲的脸被雨打湿了,出门时抹的腮红也晕染开来。
这是如此的滑稽,就如吴阿满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一样的滑稽。
吴阿满和母亲坐在舅舅的牛车上,随着一路的颠簸,那尘土飞杨而起的黄土路上,印出两行再也不会掉头的车痕。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等候在村口,穿着中山装,能清楚地看到衣服长日折叠的压痕,胸前戴着大红花,撑着伞笑意盈盈前来迎娶他的母亲。
他将叫这个男人父亲,但他不是父亲,他心里明白。
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上衣的口带透出一支钢笔放在吴阿瞒手里:“好好学习,走出这里”。
他留下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随后便默不作声的转身,赶着牛车离开了。
吴阿满不知为何,望着舅舅离开的时候,他竟有些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被主人跑了很远刻意丢掉的一只狗。
这样的场景吴阿瞒很熟悉,在他看过小说里,在他看到的黑白电视里,总有这样隐晦的离别剧情。
那些人们都没有多说几句话,就匆匆留下背影,他们随着风月中变化的尘埃就淹没掉了,像古老的一个梦,存在过却已不在现实。
吴阿满脑袋里涌出一股冲动,牵动着心隐隐作痛,他想上前拽起母亲的手,信誓旦旦的说:“妈,我不上学了,咱离开这儿,我不当你的累赘了,我去镇上的冶炼厂,找份工,养你”。
可母亲的眼睛里滴落出对岁月与宿命勾结而欢后的绝望,嘴唇上的胭脂红有些掉落:“说啥胡话,你爹就教了你大白天做梦?”。
吴阿满这才从胸膛里刚要跃起的希望火焰,瞬时被母亲说的命运打倒。
他不想要眼前这一切,他甚至想模仿生父村子里的那个智障,欲求不满便撒泼打滚,躺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甩着无赖。
可正如恒久存在却又不被任何力量所研究举例过的“时间”,它带着胜利般的邪笑,阴险的踩着吴阿满的背脊,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最后那时间挥着胜利旗帜,它带着这个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脸上胡茬已经参差杂乱,透出一股子的脏气,男人从兜里掏出了一块钱塞到了吴阿满的手里,那是一张新的纸币,一点折痕都没有。
吴阿满因此有些惊怕,赶紧又把钱塞回了男人的衣兜。
那个男人却面露不悦,母亲紧跟着皱起了眉头,她用手肘碰了碰吴阿满,对那个男人怯弱的解释道:“孩子小,不懂事,不知道这规矩,是我没说,你别责怪”。
男人这才缓和了面色:“傻小子,改口费一定要拿的”,于是他又把钱重重的塞给了吴阿满。
吴阿满再也没有任何举动,在光年划过的夜空中,那一幕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吴阿满的尊严和对生命再也没有的尊重一并带走坠落了。
饷午进了家门,为数不多的亲朋并坐入席,祝贺这个男人娶到了媳妇儿。
在这场不属于他的盛宴中,歌舞升平的周遭里,吴阿满被安排在厢房,单独一副碗筷,他吞咽着馒头和菜。
门外热闹又刺耳,此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背叛了他的生命,他几乎能感受到,这两个曾经密切贴合在一起共同属于他的东西,已经分崩离析各自脱轨。
他沦丧为一具肉体不悲不喜,心中也再没有对生活的热切,只剩下随大流而活的活下去,仿佛作为一个人就应该活下去,他只是照做着。
而母亲新嫁的这个男人,家中排行第三,只有他娶到了媳妇儿,虽然是拖家带口的,但他们毫不嫌弃,因为家徒四壁的样子,这已然是喜事一桩。
当宾客醉醺醺的各自散去,当这个男人也醉意朦胧,他搂着这新过门的妻子,饿狼扑食一般将吴阿满的母亲抱起来又顺势扔在了床上。
吴阿满在对面的厢房假装睡去,心里后悔没有关上房门,此时只能硬生生闭着眼睛,甚至想用手捂起耳朵,也十分不便。
男人的喘息间粗鲁的骂着脏话,酒气挥发到空气里,飘散在整间屋子,那味道顺着空间缝隙一路绵延,直至如同射出的箭,正中吴阿满的靶心。
公鸡的第一声打鸣叫醒了吴阿满,他眯缝着眼看到了母亲下了炕,走到灶房开始做饭。
他想起了昨夜的梦里,他狰狞的举着刀杀死了母亲的新男人,感觉清晰得赤裸,甚至到现在都还有余味在脑中,这让他在吃饭的时候不敢看向那个男人。
吃完饭他一言不发的去厢房推出自行车,用一块抹布擦拭着它,那辆自行车是生父在吴阿满升学的时候送他的,他的父亲告诉他,以后将会是男子汉,要像个男人一样扛起人生,而现在不过半个学期的光景,车子崭新如故,送礼物的人却先和自己的人生告了别。
吴阿满的母亲收拾着碗筷,他的继父冷冷的坐在桌子旁,抽着旱烟,没人发觉这个男人捏着烟的手指,用力的异常,像是极度在忍着怒火。
在突然其来的一声巨响,打破了这间屋子的沉寂,是吴阿满的继父踢翻了桌子。
厅堂里的浮尘漠然飘在桌子上空,像是带着嘲弄般潇洒的看着他们在轮回的漩涡中沉浮。
吴阿满的母亲放下碗,背对着那个男人,默不作声的上前把吃饭的桌子扶正,用抹布把灰尘擦干净。
这个男人似乎觉得这一番造作没有换来应有的效果,心中仍有一些说不上的怒气挤压的十分难受。
觉得自己没有一家之主的颜面,老婆是个“二手货”,“儿子”是别人的骨肉,这现状在新婚一夜过后漏出了它的威胁。
在旧日的狭隘时代,他感觉到自己作为男人的基本尊严被侮辱,他的心理已经扭曲到觉得自己让人背地里嘲讽,他只有站在村子里老光棍的面前才能拾取优越感。
他无用到借着暴力发泄,也许是爱着吴阿满的母亲,但爱的越深越变本加厉的折磨她,这可能是人心底的魔怔,总是爱恨并存的时候,越被恨利用成怪物。
他一把揪起老婆的头发,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干农活的他,手劲的威力瞬间让吴阿满母亲的脸上有了鲜红的掌印。
而这个昨日夜里还尚且得到一点温暖的妻子,本以为可以好好的活过余生,没想到却是步入了魔窟。
吴阿满的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公社里作农活,下地插秧,得饭票最多的就是她,又勤俭持家,攒下一些积蓄,所以当媒人给她介绍到这家时,虽然条件不好,她也敢再嫁。
村子里男人们打老婆是常态,仿佛那个时候打老婆是足够证明男人地位的高贵,多么畸形的观念,可是没有人觉得不对,即使是女人自己。
人类应该都是随流的物种,倘若有谁走一条自己的路,便会引来愚昧的口舌战争。
吴阿满的母亲挨住了这一巴掌,没有说话,也没有和这个男人争执,她用忍痛不吭声,捍卫自己的自尊,也正是如此,更刺激了这个男人。
他随即开始拳打脚踢,继而骂着,像面对一个仇人般,竭尽所有侮辱词汇:“臭婊子,昨晚你爽吗,你那死了的男人有老子能干吗”。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的被激怒,她可以被下流的辱骂,却惟独不能当着儿子的面前,这是作为母亲,她唯一要誓死捍卫的颜面。
她比谁都懂,儿子经历过苦痛,她不能再让儿子受伤,她的眼睛充满痛苦而倔强,嘴巴说出的每一字既带着对儿子的羞愧又愤恨于眼前男人的践踏,几乎将牙齿咬碎,回击着更歹毒的话:“你更烂”
而这个男人,这个起初性子不算无赖的男人,沦为心魔的工具,他用暴力解决着问题。
这场如同闹剧般的二人,让吴阿满感受着生命给他的讽刺,他用余光看到母亲的长发变作乱草一样狼狈的披散下来,那脸上的胀红掌印刺痛了他。
而那一天太阳出来的格外漫长,或是阳光抛弃了这间屋子,阴寒的空气让吴阿满浑身麻栗。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颤,在骤然变冷,不知哪里来的寒气让肢体变得僵硬发麻,脑袋里也嗡嗡发昏。
有个力量支配着他,带动着他的躯壳把自行车支好,然后从院子里抄起一把铁锨,发了疯似的冲进了屋子,双目赤红的朝着那个男人的脑门拍了下去,像挥舞着利器的野兽,眼睛已经提前看到世界变作腥红。
继父的头上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这一铁锨让他清楚的感觉到脑浆震荡,也让他停下挥起的拳头,机械般摸了一把自己的头,手指上沾满鲜红血液,他踉跄的转过身,不可置信的看着吴阿满。
他不相信一个17岁的孩子居然想要杀了他,那正瑟瑟发抖的身体,让那个男人有了挽回颜面的机会,他顾不得鲜血正在流淌,他将吴阿满拖到门边,一把攥住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向门框撞过去。
那是两种痛的感觉,吴阿满想着,一种是心痛,一种是头痛。
吴阿满再也没有当时的决绝,他成为一滩烂泥,任由继父的践踏。
吴阿满的母亲嘴角渗着血,她爬到男人身边,死命的抱着男人的大腿,使劲往后拽着,哽咽的喊道:“别打了,再打我就和你一起死” 。
那口吻中带着决绝,让男人停下了拳头,看着她,似乎有些回过神:“快带老子去包扎”。
这闹剧般的一天过后,这个新建的家发生了质变,他的继父似乎也不再有兴趣扮演什么温和丈夫,他的母亲也不再隐忍着年代偏见。
两个人可以因为盐放多了、地没扫干净、就上演着成年人蹩脚的暴力情节。
这个时候的吴阿瞒也变了,他不再觉得他是两个人之间的救世主,他变的冷眼旁观,甚至有讽刺的笑意,笑那夜里睡在一张床的两个人,白日里又变的大打出手,这样的极端,果真是搞笑的悲剧。
只是当母亲的头发被那男人的双手揪到脱落,他还是有被羞辱般的痛感,这痛感让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旁观,而是应该伸手帮衬弱者,像伟大的毛主席也不曾说过,人与人应当相爱。
正当他的心已被磨练如铁般坚硬,硬到即使被命运放投进滚烫烈火中,也红着眼不变作任何形状,但就这么一颗心偏偏遇上了劲敌。
那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夏天带来的再平常不过的清晨
柳青应该是一年四季都不会枯萎的植物,它不会开花,因此就不会有凋落的一种植物,而就这样的存在,冠名到了一个人的体内。
柳青是什么时候从世界的另一端走进了他的世界,他忘记了,在疑问过后,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答案。
“也许是巧合,正好他从村头的小卖部买一瓶汽水的时候,那一天柳青头发的香气,冲散了周围人性固有的臭味”
他整个人的有所归属了,他望着这个村子的时候,没有了恶劣,没有了偏见,只剩下柳青的一张脸。
那张脸不喜欢笑,可那一双眼睛干净透彻,吴阿瞒每当有意无意中对上它的时候,竟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平和,那种平和仿佛脱离世界周遭的不堪,人间剩下美好。
那此后吴阿满一天中最好光景的开头,就是骑着车子去镇上的中学,而不会再同屋子里的母亲和她的男人道别或者说一句话。
这个新的中学他遇见了柳青,吴阿满起初没有发觉班里四十多人中有一个柳青,他只是简短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低着头做到老师安排的位子。
这个中学大多都是村子里的孩子,可他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于是他便不觉得这些孩子会是他的伙伴。
吴阿满座位前面就坐着柳青,用一条粗糙布料绑起的马尾却顺如瀑布,乌黑柔顺的发梢每当夏日风起时,它就会随着风吹片刻拂过吴阿满的脸颊,而香气就从那刻灌进了吴阿满的身躯。
在距离吴阿满生日的前一天,是柳青第一次回过头,一双藏着温波的眼睛,第一次望向吴阿满,对吴阿满说:“我是学习委员,以后的作业请交到我这里”。
吴阿满嗯了一声,眼睛下意识的闪躲着柳青,不知为何柳青的头发散发着香味,好像是本身具有的,那香味让吴阿满的心砰砰乱跳,那样的香味他没有遇见第二次。
生命的形态初始于哪里,为何人命名为自己却又是不属于自己的纠结存在体,如果说任何存在的来源是进化的转变,那么关于爱情,它是如何产生而又如何被人所发觉,让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心是该有爱情的装载,然后为其夜不能寐悲伤欢喜。
他不会想到因为有一个柳青,他的人生以后彻底的不在属于自己,也许从当初的第一眼开始,人生的起承转合就此为柳青而生而死。
他和柳青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我的作业”
柳青和他说的第二句话是“你的鞋底开胶了”
“吴阿满! 把头转过来! 老师讲课你转头 老师不讲课你头怎么转 你姥姥知道你这么上学?”
“老师我错了,我没不听 只是我想研究一下,为什么女生的头发总是那么柔和,就像我前面的同学”
为什么当年的一场雨像刺猬的防备,今天的一场雨却像圣旨降下的赦免。
是柳青,因为柳青救赎了自己,他永远这样认为着。
脑海里,柳秋的脸色总是干巴巴的苍白,寒冬的时候才会冻的红彤彤,手上有一道道干裂的口子。
她走起路来,步子轻盈小巧,时不时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吴阿满,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犹如满春时姹紫嫣红的花儿遍布山野。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有温润的水流,它洗涤着吴阿满心底的所有伤痕褶皱。
在那包办婚姻的年代中,互生的情愫是不容亵渎的信仰,那远远相望的目光里只有爱慕,甚至于盖过情欲念头,吴阿满一生中和柳秋的三年里,直至最后一天,那双手才有幸牵入他掌心。
可牵入吴阿满掌心的手突然结了冻,那天她明明说好再见 结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叫做有缘无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