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佐枝子的红伞

      “记得一幅特写画面，似乎是某部日本影片里的：主人回来，把伞放在廊下，黄色的油纸伞，很清晰的雨滴就顺着伞棱流下来。那一刻，竟非常感动，不知是为伞，还是为雨滴。”

      这是我某篇文章里的一段话，是个误记：并非日本影片，而是日本电视剧《白色巨塔》；也并非黄色的油纸伞，而是一柄寻常的红伞；并非廊下，而是门外。至于说感动，是真的，非常复杂的感受。

      《白色巨塔》是日本富士电视台开台45周年纪念剧，改编自1963年山崎丰子的同名小说，由西谷弘等人联合执导，编剧井上由美子。有网友说大多亮担任制作，大多亮是日本著名制作人，日剧纯爱三部曲《爱的回旋曲》《东京爱情故事》《101次求婚》均由其担纲制作，经典日剧《东京仙履奇缘》《同一屋檐下》《他日再相逢》《在爱的名义下》也署名其制作，但本剧不是，本剧制作人署名高桥万彦、川上一夫。

       相比其他各国，日剧多情节简洁，主线分明，传达情感手法也十分简练，无须表现的一般都不会表现，所以10集左右的制作甚为普遍，不过常常让人意犹未尽。《白色巨塔》21集，已经是长篇制作，叙事流畅，情节紧凑，细节突出，精彩纷呈，镜头、灯光、配乐都力求臻于完美，而演员表演也几乎难以挑剔，令观众十分过瘾。剧中唐泽寿明饰财前五郎，江口洋介饰里见修二，黑木瞳饰花森庆子，若村麻由美饰财前杏子，矢田亚希子饰东佐枝子，水野真纪饰里见三知代，西田敏行饰财前又一，不一而足。剧集2003年至2004年跨年度播放，缔造了03年收视神话。2006年中国中央电视台八套“海外剧场”引进播出，也掀起收视热潮，引起巨大反响，被誉为最经典日剧。

        日本影视里有太多红伞情节，《东京爱情故事》里有，《四月物语》里有，《花样男子》里有，红雨伞几乎成为日本影视里雨天言情的标配。最典型的是《东京仙履奇缘》，雪子与雅史结缘就是雨天里的一把红伞。不过，《东京仙履奇缘》里红伞主要还是一件道具，意义简单，而《白色巨塔》里东佐枝子的那把红色长柄伞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丰富得多，让人印象深切感情复杂。

       那天，自然是下着雨的。

       里见黯然地离开浪速医大附属医院，天也应景下起了雨。未建顶棚的公交站台立柱旁，里见不无狼狈，准备竖起风衣挡雨，忽然佐枝子撑着红伞急急地奔来（略显突兀，有铺垫更好），两人四目相对，佐枝子脸色怡静，但眼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里见伸手要接过红伞，轻触到佐枝子的手，又缩回——然后是镜头特写：张开的红伞，和红伞下两人的身形，短短两秒的时间。随后镜头一转，已是一间窄窄的小面馆，两人对面而坐，从对话可知佐枝子邀请一起吃饭，里见就带佐枝子一起来到了这间自己在医学院学习时第一次吃饭的小面馆。镜头再转，是里见家的楼道里，里见把长柄的红伞小下来靠墙放好，待要自己开门，发现妻子和儿子搬了回来，在儿子的提议下，一家三口拥抱在一起，与之对立的是特写镜头——门外佐枝子的那把红色雨伞，伶仃地倚着墙！

       虽然相比财前，里见这条线情节并不够丰满，但《白色巨塔》仍是双男主。围绕男主，剧中主要有四位年轻的女性形象：财前杏子、花森庆子、里见三知代和东佐枝子，杏子和三知代分别是财前和里见的妻子，庆子是财前的情人，至于佐枝子，则是里见的恋人。四位女性里，三知代戏份稍少，形象也显得单薄，她与里见之间，更多展现的似乎是相濡以沫的亲情，而不是彼此吸引心情旖旎的爱情，佐枝子则填补了里见情感的这一空白。《白色巨塔》主题是探讨日本的医疗问题，但相当多的情节却集中于表现男女情感，使得全剧多线并进，柔化丰满了剧集本来硬冷单薄的情节，呈现出绚丽的色调，增强了观赏性，也使两位男主形象更为饱满。实际上，观众印象深刻、关注的并不是日本的医疗问题（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谁问它），而是剧中众多形象鲜明颇具争议的人物，因此，毋宁说这部剧集其实是以日本医疗问题为载体来塑造典型人物形象，表现人生某个侧面，探讨人生的意义。

       对剧中人物的争议，其中之一集中在东佐枝子身上。不少观众反感佐枝子，不理解剧集设计、塑造这一人物的用意，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剧中她与里见站在一起成为财前的对立面，而财前因为主角光环以及最后患癌去世获得了观众太多的迁就宽容，甚至盲目的认同和泛滥的同情，以致于观众专注于关心财前而忽视了其他，甚至为了替财前辩护而迁怒里见，指责佐枝子。个人认为，东佐枝子是剧中分量非常重的一位角色，甚至超过了黑木瞳饰演的花森庆子，她的形象有三点可作探讨：一是她对里见的情感，二是她协助关口代理佐佐木家属控告财前，三是她的成长，三点紧密联系，而第三点又尤为重要，是剧集乃至是原著着意表现的，似乎意在凸显其时日本知识女性的觉醒与自强自立，这是剧集又一个重要的主题。

        从剧中佐枝子的成长来看，她与里见的形象具有极高的重合率，虽然她是女性，但似乎她就是成熟之前的里见。她是富家千金，有良好的教养、清丽的容貌和较高的学历，但在其时（20世纪60年代），日本女性难以真正地独立，甚至富家千金在社会上工作也被认为不体面，结局一般都是嫁人相夫教子，成为男人的附庸，这从剧中东教授和夫人非常在意佐枝子的婚事可以看出。尽管养尊处优，但外柔内刚的佐枝子却并不甘心既定的命运，本质上她是一个坚持自我的人。菊川的一席话又使他反思自己，终于下定决心迈出具有实际意义的一步：不当花瓶，自力更生。另一方面，她又从父亲身上看到精英分子的内心挣扎和医疗界的种种黑幕，益发决心活出自我。不过，稚嫩的她需要一个引路者，需要一个精神导师。恰在其时，她遇到了与财前和其他教授截然不同的里见，里见的纯粹、平和、正直、善良、恬淡、清傲这类特质与她是如此的契合，而里见的学者气质与儒雅风度也自然对妙龄的她有难以抵抗的魅力。

       剧集对佐枝子和里见的情感发展似乎也并不吝惜篇幅表现，刻画得相当细腻，演员的细节表现也非常到位。医院的初遇，里见似一缕清风拂过佐枝子的的心湖；应三知代邀约作客的再见，让佐枝子觉得冥冥之中这个男人与自己注定有某种缘分；医大庆典里见对母亲的急救，又让佐枝子对里见产生了某种心理依赖。协助关口代理佐佐木官司，又必然会与里见深入接触、交往。起初她还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单纯地欣赏钦佩里见，并不十分清楚坚持正义对抗整个医疗体制意味着什么。当她看到里见被迫离开医大、父亲法庭辞职和佐佐木家属寸步难行后，她才明白所谓坚持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里见的坚毅、坚持和内心的强大又深深感动着她。最初的欣赏钦佩终于成长为不可遏制的爱意，“见到黑暗，还是坚持光明”的佐枝子喜欢里见是不可避免的，这是源自灵魂的吸引。

         剧中，这一对CP，佐枝子是相对主动的一方。有不少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认为，作为三知代的闺蜜，明知里见已有家庭，佐枝子仍与里见交往有挖墙角的嫌疑，甚至认为佐枝子是一个“圣母婊”。这种观点乍看似有道理，其实不无偏激，未能设身处地站在人物自身角度考虑。佐枝子对里见的爱意并非起初就很明晰，而是一步步清晰、成长起来。事实上，父母提点后，佐枝子已经约束自己不与里见接触，但后来协助关口又必须与里见联系，最终情根深种情难自禁。要求佐枝子一开始就回避里见扼杀爱情实在没有道理，而要求佐枝子扼杀爱情遵从社会规范也未必就道德，爱情无关高尚，但绝不肮脏，何况佐枝子与里见的恋情对社会规范并未产生实质性的冲击。

       佐枝子对里见的情感并不完全是单方面的。就《白色巨塔》剧情来看，三知代是优秀的贤妻良母，为里见为家庭付出了很多，她与里见或许有过心心相印，但现在显然已不能理解里见，不能走进里见的灵魂深处，里见与她的交流一般也只限于家庭，因此关键时刻她才糊涂出走。佐枝子不同，虽然其中或许有两人所处位置不同的因素——三知代必须为家庭考虑，但显然佐枝子更理解里见，也更尊重里见，她与里见应当是更契合的灵魂伴侣。对佐枝子，里见未尝不有欣赏、怜爱，有教养、有思想、美丽善良、温柔体贴、与他心意相通的佐枝子在他心中何尝不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带她去求学时常去的面馆吃饭，与她交心地聊天，还会小心地贴身带上她的来信，与她在一起，他未尝不是快乐的，甚至幸福的。

        剧中佐枝子其实有三次告白。第一次是写信，里见在千成医院时，佐枝子给她写信：“如果不全力以赴，就无法在你面前挺胸抬头”，再迟钝的人也明白其中的暧昧。剧中用了不少镜头来表现里见彼时内心的涟漪。或许是没有得到及时回应，佐枝子在送别里见时终于艰难地放下千金小姐的矜持，半遮半掩（符合她的身份）而又是明确地（符合她的情感）第二次表达爱意：“我也想像财前君一样，和你一起并肩走下去……直到永远。”——为着爱，佐枝子是愿意放下矜持的，只是可惜，她的爱、她勇敢的告白注定得不到热情的回应。里见不能像财前，一边应和着娇妻，一边享受着情人，教养、品性决定了他做不到，他的善良决定了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爱情伤害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天真懂事的儿子。既然不能给深爱他的人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就不能任爱情的藤蔓自由疯长，所以他聪明地刹车，锁上情感的闸门。即使没有三知代的提醒，他也会这这么做，何况他还要致力于癌症研究，没有时间谈爱情。正确的人却没能在正确的时间相遇，对里见来说，尽管心痛，佐枝子却只能是留在门外的红雨伞。爱情很美，有遗憾的爱情更美，才更令观众心心相念，《白色巨塔》作者和编剧都深谙此道。

       不过，《白色巨塔》也并没有明确表明两人爱情终结，似乎仍有留白。财前离世的第二天早晨，里见站在天台眺望天空，佐枝子走近，第三次告白里见：“我想一个人试着活下去”，“像您一样，像父亲一样，像财前医生一样，坚强地活下去”。这一情节有三方面的作用。一是把里见、财前和东教授罗列到一起，在剧尾收扎剧情。二是交代里见和佐枝子两人的爱情结局，为两人的爱情留白：佐枝子强调“一个人试着活下去”，应当是明白地告诉里见 “别的男人我看不上，我只爱你，我等你”，但似乎又担心会增加里见的负担，所以随即补充“像您一样，像父亲一样，像财前医生一样，坚强地活下去”，这里有佐枝子对爱情的绝望——明白里见不会突破底线，又体现了她内心深处尚存对奇迹的期盼，虽然这奇迹十有八九只是自我安慰。三是表明，虽然佐枝子并非医护人员，但她仍与里见一起代表着“白色巨塔”的未来和光明，给观众一个明亮的结尾。不得不说，这里编剧真是煞费苦心。

        剧中黑木瞳、若村麻由美和矢田亚希子三位演员身高相近，但麻由美身材最为挺拔。三人表演都可谓精彩，不过总体来说，还应当是麻由美表现最为出色，或者略显夸张，但也显得最自然最能放开。矢田亚希子的表演则显得内敛，但绝不是有些观众认为的生涩。矢田亚希子1978年出生，13岁时就参加表演，有丰富的表演经验，怎么可能2003年还表演生涩？这是人物形象设定的限制，东佐枝子是名门千金，不可能像一般平民女子。其实剧中她非常深刻地诠释了佐枝子外柔内刚、清丽脱俗的玉女形象，虽然面部表情不够丰富，但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和安静的、诗意的双唇让人难忘。至于黑木瞳，一般认为她气场强大，表演收放自如，拿捏非常到位，不过剧中似乎并没有特别动人印象深刻之处。对于花森庆子这一人物设定，我也并不十分认同，剧集一方面表现她的风尘味，一方面又着意表现她对财前的深情，但她与财前情感的基础交代不清，显得牵强。

       对两位男主，虽然我对财前的认同远达不到一般观众的的程度，但我还是认可一般的观点；里见是作者也是观众心中的理想主义者，阳春白雪难免曲高和寡，人心不古，所以腹诽他的观众极多；而财前，则现实得多，或许并不高尚，却更能为观众理解。财前不似里见纯粹，他也牵挂病人，但他心中排第一的仍是地位与权势，他出身贫寒，对地位权势有较常人更深刻的反面体验，而体制里的等级分明又强化了他追求名利的坚决。为了追求思想深度，剧集在情节设计上强调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因此着意展现了财前的多元情感，突出表现花森庆子，其实有洗白财前的意思；而主角光环太亮也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人物形象。顺便说一句，观众认可甚至感动于庆子与财前的情感，却责难佐枝子对里见的爱意，这是毫无道理的双标。

                                                                                                                      （2022-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