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榟 卫
吴 语 著
上集 华蓥山往事
第十四章
千声唤儿魂归来
一片药丸愁云开
天一直旱着,烈日如焰。山上的树木,地里的稼禾,叶片干枯成卷筒,如大病里的老翁,歪斜着身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壳。而我爹含着水烟袋,一脸愁容,望着无一丝云絮的苍穹,不停地叹息:“这天老爷,怕是要灭我们了,都干旱了个多月,看来今年粮食没有多大收成的。”
我娘在屋子里答腔:“前些天,说是跟华蓥山打仗,要么抓壮丁,要么派捐,还要派公粮,还要收啥子税。唉••••••这日子咋过啊?”
我爹说:“这么大一家人,张嘴要饭吃,我还是去下苦力活,上华蓥山挑煤炭卖嘛。”
这岁月真是不见白天的白,只有黑夜的黑,度日如年。
前些天,我们家还有南瓜和着麻豌豆炖汤,如今,南瓜藤都晒干了,再没南瓜,倒是仙女潭旁的芭蕉树还鲜嫩着。我爹挖了一棵笨重的芭蕉蔸回来,母亲削皮剁碎,和着麻豌豆,炖了一鼎锅汤,盐巴没有,油星儿没有,寡淡的汤水,麻豌豆满嘴里钻,寡淡的芭蕉蔸,咬着嚼着,也不化渣,还有一股怪味。我勉强吃了几口,肚皮膨胀如鼓还不断的打响屁。
晚上,残月如钩,斜挂无云的西天,稀疏的几颗星星时隐时现,热浪还未褪去,蚊虫依然穷凶极恶地嗡嗡着,我光着身子,跟几个娃娃疯跑。姑妈点燃一把蚊香草,拿扇子扇着,几缕青烟四散开来,带着甜甜的香味。
而我,跑着跑着,就感到头重脚轻,重重载倒在地上,我看见星星月亮在翻跟斗,天地在一圈一圈旋转,我的上下眼皮直打架,肚皮鼓胀快爆炸了,难受至极,就在浑浑噩噩中吐了一地难闻的秽物。
姑妈忙抱起我,一模我额头,急火火喊我娘:“嫂子嫂子,白娃发高烧了,赶快想办法给他退烧!”
我娘把我放在床上,见我脸青嘴乌,她心里打鼓犯怵,就对我爷爷嚷道:“爹爹,你孙娃子病了,你快给看看!”
爷爷辦开我眼睛看看,摸一把我脉搏,就说:“暴热爆冷,发高烧了。我去熬一碗退烧药他吃,可能效果不是很好。你看他脸青面黑的,娃娃多半是感冒夹着闯恶煞了,快去请张仙娘来退恶煞。”
姑妈红着脸说:“不是闯恶煞,是今天在庙子旁的古井里受凉了,我找点退烧的西药丸给白娃吃,好得快些。”
爷爷说:“不碍事的,神和药一起对付,两解嘛,确保万无一失。”我姑妈撇撇嘴,欲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地轻轻摇头,然后翻箱倒柜给我找退烧西药。
我娘依然断定我闯恶煞了,叫我爹请来张仙娘。这张仙娘是个四十多岁的矮个子小女人,寡瘦的脸焦黄,细眉细眼,龅牙露下唇外,红头绳系着两根辫子,汗水浸湿她黑色的粗布斜襟衣衫。她翻了翻我沉重的眼皮,对我爹小声说:“这娃儿不但闯恶煞了,还跑魂了,需要招影子,喊魂回来。”
听说我跑魂了,一家老少吓得脸青面黑,干旱和派捐派粮,搞得家徒四壁,吃的在嘴里,穿的在身上。喊魂还得要白米和红鸡公,这些东西,我们家都没有,我二叔三叔就风风火火满院子借。
桐油灯愈加昏暗,灯芯结了层硬壳,如病中的我,奄奄一息,我爹拿根蔑签拨了拨灯芯,屋子里明亮了几许。
二叔从姑妈家借来一只红公鸡,在一个发黑的醋碟儿里滴了几滴桐油。张仙娘用指甲掐破鸡冠,那公鸡就要死要活地挣扎着,叫唤着。张仙娘挤出鸡冠的鲜血,在我的额头上,胸口上,两只手心上,划了个红红的十字。一边划着,一边念念有声:“天煞归天,地煞归地,木煞回原籍。我用天兵天将赶走你,你若再不离去,我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念罢,她拿起一块硬檀木做的令牌,跳着一双小脚,乒乒乓乓地砸在墙上,床架上,说声“煞退了,招魂回来。”就指挥我爹在神龛前搁一张大桌子,放一升白米,装一碗盐茶五谷,在一个鸡蛋上画了个小人儿,吩咐我奶奶用树叶包住,放灶膛里烧熟。
她在桌子上重重地砸令牌,震得升子里的白米跳舞,手指在一碗凉水前比划着,不断地打着呵欠,跳着小脚唱道:“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各路神仙全到位,给我把糖房坝白娃请回••••••”
张仙娘的声音时高时低,却听不清唱词,流入我耳朵的只是呜哩哇啦叽叽咕咕。她满屋子里唱着跳着,撒几把盐茶五谷,就叫我奶奶站在大门口,我爹出门向东,我娘出门向西。
张仙娘把令牌“啪”地一下砸在门框上,她摇右边一扇门,奶奶摇左边一扇门。张仙娘大喊:“白娃回来没有?”
我娘我爹分别从西边和东边回答:“白娃回来了!”
“白娃啥时候回来了?”
我爹我娘回话:“白娃刚回来,在打铁。”
(未完,明天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