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从没在他乡度过。这使我生出一朵愿望:在异乡过一次年。
这么想,除了向往外面的世界,还因为每年的春节,过得大同小异。
记忆里,年味从大年三十母亲忙碌的身影开始。这一天,母亲要么埋头于厨房,要么淹没在农贸市场人挤人落的人群。忙到不行,母亲便对坐在电视机前的我们恨恨不已。
“你们几个仅晓得看电视,坐在这里撒手不动,也勿晓得来帮帮老娘。”母亲这么一说,我们几个便赶快起身,各人挑起一件活儿来干。
“去去去,毛手毛脚,净来添乱。”没干多久,母亲皱着眉头,把我们赶走,“还是我一个人做事熨贴。”我们便心安理得各自散去,看电视的看电视,玩耍的玩耍。
年夜饭也总是那几样菜。鸡必不可少。有几年,母亲与父亲合力杀鸡,是他们一年中最合作最有爱的画面。母亲把水烧开,唤来父亲。父亲一只手抓住鸡的两面翅膀,往鸡背上一反,另一只手拿着菜刀,只等母亲抓住鸡的两只青色的脚,往已经少了一撮鸡毛的鸡脖子上一划,片刻,便有鸡血从刀口涔涔留出。放干血,母亲把鸡扔在刚烧开的水里,趁着水烫,一大把一大把鸡毛落满一地。
父亲平常不进厨房,但是年夜饭,总会亲手弄几个菜。父亲喜欢做蛋饺。一根汤勺里滴少许油,划好的蛋液摊上去,再在炭火上轻摇慢转。转少了,蛋饺皮包的时候容易露馅,转多了,蛋饺皮老了不好吃。第一次吃蛋饺,简直是人间美味,可惜吃多了,也不过尔尔。大概因为蛋饺做工复杂,父亲做了两三年后,这道菜便在家里绝迹。
吃完年夜饭,照例是看春节联欢晚会。同年味越过越淡一样,春节联欢晚会也一年比一年无趣,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也没什么好说。到了初一,结婚前,哥哥便领着我们到各处亲戚家拜年。结婚后,我则携着夫君走街串巷。通常是那几句台词,见到一年中难得见到的几位长辈,表情平淡的表兄妹们。
外婆是每年必拜的。小时候,外婆问我,等我参加工作了会不会拿钱给她花。我回答,等我参加工作你早就死了哩。如今,外婆依然健在,已是九十五岁高龄。外婆的长寿,似乎与慢有关。看护外婆的小舅舅说,外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活动范围不超过八米。今年给外婆拜年,外婆气色不是很好,两边脸上都有些发乌,这也难怪,这么老的人了。奇诡的是,除了脸色发乌发黄,外婆脸上的皮肤极为光滑,仿佛拉了皮一样,没有一处褶皱。
族人便拿这做文章:“哪象九十多岁的人哪,面上的皮肤亮堂得不行。”又有姨姨说:“家族里没谁这么长命,自小没了爹娘,十三四岁就嫁人,大字不识,还生养了十几个孩子。”
外婆生了十几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八个。舅舅姨姨一多,小时候的我就有些犯迷糊。有一回过年,我不记得被谁抓去给姨传话。我跑去一看,三四个姨围坐在一起烤火聊天。“姨姨,有人找你。”姨们笑了:”你是叫哪个姨呀。“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姨们更笑得欢,一个个前仰后合。我的脸红了,但是也跟着笑,尴尬地笑。
外婆耳聋,记性也不好,拜了年,扯几句闲淡话,彼此便无话可说。我们退出来,又不好马上离开,便齐齐站在门口扯话,看外婆侧靠坐在长椅上,膝上盖着薄被,脚下是电暖器,双眼茫然,似一尊佛像。看我们在门口说话,看着她笑,知道是在说她,口里就嚷嚷:“越老越糊涂咯。”我们报之以笑,但是外婆不笑。
我忽然明白外婆皮肤光滑的原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再加上儿女各自成家,与之说话的人,少之又少。久而久之,外婆不会笑了。我想起每回拜年,外婆总是不惊不喜的表情:”习习来啦。“然后颤颤巍巍站起来,从床头柜子里,摸索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或女儿手上。
今年不知说到什么,外婆起身,从椅子跟前走到门口,我这才发现,外婆每走一步仅移动三四厘米,象有人把她双脚缚住,只能一寸一寸地挪着走。外婆步子虽小,移动的频率不小,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滑稽,象电视里上了发条的木偶人。
老了,太老了。我时常想,一个人活到外婆这般年纪,行动不便,思想贫乏,无人交流,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不相信我有外婆这般长寿。即便有,我也宁愿死去,不愿象个空壳一样活着。但转念一想,这仅仅是年轻人的想法吧。到老了,也许只求活着,无欲也无求,存在本身,便是一种胜利。
通常大年初一就会完成拜年任务,接下来的日子在吃吃喝喝,无所事事中度过。于是我更加羡慕回家过年的人。他们的心情是欣喜的,眼睛是放光的,走起路来,也是呼呼带风的。
不过,我不确定父亲是否喜欢回家过年。
父亲在外打工有十年。十年中,父亲大概每年回家一次。一般而言,过年回了,其它时间就不回,其它时间回了,过年就不回。去年家里买了新房,因此,即便父亲年中已回过一次,过年也回了。
父亲回来的那天,人还在路上,作为女儿的我就已他通了几次电话,目的是了解客车到了哪,好安排时间去接。
估摸父亲要到了,我这才出门。到了汽车站发现,新家离汽车站并不远,小车五分钟,如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我把车停在进站口。从各地驶来的客车通常在此停靠。车停这,准没错。果然,没等两分钟,一辆灰头土脑从省城开来的客车出现在面前。我窃喜时间估摸得不错,不无期待地紧盯着这辆慢慢开到跟前的客车。
首先下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黑色运动服,白色背包,接着是一位老人,神情肃然,动作缓慢,后面跟着的中年男人,颇有风度,耐心地等,只是脸上并不愉快。陆陆续续乘客都下来了,无一例外着深色衣服,一如冬天萧瑟,晦暗。我没有见到父亲。正有些懊恼,父亲的电话来了,他已经在客站了。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还有一辆省城来的客车停靠在站台,旁边已然站着一群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
我连忙上车,二十码的速度匀速前进。看到父亲了。他背对着我,但那姿态,那背影,是父亲无疑。我按响喇叭,父亲回头,看到我,一脸灿然。
我却有些发笑。父亲穿着件不知从哪里淘来的黄色皮衣,皮衣拉链坏了,也可能只是故意,潇洒地敞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红色。下身深蓝色的西装裤,照旧脏得看不出颜色,脚上是来历可疑的黑色运动鞋。
我下车,招呼父亲,把行李放进后备厢。父亲行李不多,除了一个旧而轻的旅行箱,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电风扇,一个体重秤。自然,都是旧的。
等我坐回驾驶室,父亲也打开了副驾驶室门,准备坐进来。我看到他缓缓侧下身子,先把一只脚放进来,坐稳了,又慢慢去抬另一只脚。放另一只脚的时候,父亲脸上露出疼痛的神情,那只脚显然受了伤,依赖手的帮忙,才缓缓挪了进来。我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前段时间搬东西崴了神经。我照例说了几句要去医院看之类的话,父亲唯唯地听,仁和地笑。
父亲进来的时候,一股几乎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冲我的鼻腔。那是混杂了老人气,口臭,以及烟味之类东西的混合物。好在鼻子的适应力强,异味只是短暂冲击了我的呼吸系统,没多久,我便浑然不觉,与父亲谈论起沿途变化。
父亲上楼又显得笨拙起来。象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他先把好的那只脚抬起,站稳后,另一只脚渐渐升高,轻轻地放在好脚旁边。好在新家在一楼,台阶只有十二步,没费多长时间,父亲已被站在门口的母亲迎进去。
进门后,母亲依旧忙着手中的活,口里殷勤地回答着父亲的问话。两个外孙女在旁蹦蹦跳跳,奶声奶气。父亲笑着叫我把他的行李箱打开。行李箱轻得可以,里面只有一件我许多年前买给他的西服,一件暗棕色毛圈大衣,以及一卷大号透明胶和一把饭店用的调羹。父亲又让我把行李箱的夹层打开,一袋糖,一袋夹心蛋糕在那呆着。
“来来来,吃糖吃蛋糕。”父亲招呼。孩子们围了过来,各人伸手去抓,放在口袋,又嬉笑着跑开。
“这糖二十四元一斤,还好吃。”父亲说。我捻了一粒,剥开糖纸,放进口里,甜得腻人。
吃过饭,父亲让我教他用微信。不知是网络不行,还是手机没设置好,微信始终不能注册。父亲说算了,反正也不常玩。在各个房间溜达一圈后,父亲说出去走走。
父亲的离开,让我如释重负,似乎表演暂告段落。
一直如此。父亲与我的关系,更多关于敬畏。父亲不在家,我们兄妹三人嬉笑怒骂,轻松愉悦。父亲在家,便如母亲所言,老鼠见猫,无人吱声。父亲打过我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我和姐姐不知为什么起了争执,互不相让,父亲回来,二话不说,一人一个巴掌,这两掌打得前所未有,把我和姐都打懵了,连哭都不敢哭。哥哥更惨。父亲打他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那个时代,多少人懂得教育孩子,尊重孩子。父亲在家的时间少,即便生意不忙,他也是在外面应酬,玩乐。但即便这样,我也会想,如果家里没有父亲,多好。但我又知道父亲是爱我们的。只是,这种爱,需要慢慢体味。比如,半夜送生病的我去医院,脸上的那种焦急担心,是现在当了母亲的我更能感受的。
渐渐地,我们长大,父亲老了。因为做生意失败,为了还债,父亲在花甲之年去北京打工,靠为别人送货,当宿舍管理员等杂工,慢慢把债还清,还付了这套新房的首付。
在家只呆了三天,父亲又要北上。他不无得意地说,跟公司又签了三年合同。如果公司解雇他,需要赔六个月的薪资。父亲走的那天,我们都去送他。父亲的脚还没好,我们看着他检票,进站。上车时,他的两只手紧紧抓住门边的栏标杆,借助双手的力量,把自己送上了客车。
父亲到京后说,明年不会再回家过年了,一来没什么事,二来春节上班有加倍工资。他还说,才一个星期,脚就已经好了。
今年,父亲果然没有回家过年。大年初一上午打电话过去,父亲说当了晚班,正在床上休息。我寻味父亲的声音,疲惫着带着落寞,却只寻常说了几句新年快乐保重身体的话,便挂上电话。
过年,在他老人家看来,大概也是无趣的吧。
我羡慕在外地过年的人由来已久。仔细想想,其实还是因为我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我始终固守在这个小城,度过我绝大部分人生。随着年岁增大,也渐渐明白生活在别处本是人生常态,因此,在外地过年的愿望其实很容易实现,却也没有认认真真去实施过。
今后大概也就这样吧,长辈年纪越来越大,孩子慢慢长大成人,自己还揣着他乡过年的愿望,一年复一年地在生我养我之地,度过每一个新年。
但我又知道,能够在家里过新年,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和感恩的事情。
明年的新年,我的愿望是父亲不要再外出打工,安心在家养老,外婆也身体健康,再对着我们嚷:“越老越糊涂咯。”